《我欲扬明》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我欲扬明- 第5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刘清渠笑道:“要说整修殿宇之事,还是你公谨兄的首议呢!为了迎驾,整修殿宇也在情理之中,惟是你公谨兄首议此事,就让在下殊为不解了。漫说南都诸人,全天下又有谁不知道你公谨兄向来不喜圣驾巡幸之举,十年前还曾因此被斥退致仕,若非皇上离不开你,你大概那个时候便回贵溪老家管领山林去了”

    诚如刘清渠所言,嘉靖十九年,夏言第一次遭皇上的斥退致仕,便是因为嘉靖帝朱厚熜拜谒显陵之后,严嵩奏请皇上再加拜谒,他却奏请皇上启程回京,惹得皇上很不高兴。之后圣驾巡游大峪山,他又因故晚到了一会儿,受到嘉靖帝的斥责并被勒令交出以前所赐的银章、手敕等物,以少保、尚书大学士衔致仕。好在没过几天,嘉靖帝的怒气消了,便自食其言,让他留下仍回内阁视事,是为夏言三落三起的第一落第一起。作为知交好友的刘清渠这么说,当然少半是揶揄,大半是奉承,落脚还是在说皇上离不开夏言。

    夏言向来率性自然,虽贵为当朝一品大员,历经数不尽的宦海风波,性情始终不改,加之刘清渠是“自己人”,也没有必要故作谦逊之态,仍气哼哼地说:“我不过是料定圣驾兴许要在南都住上一段时日,故此才想到要为皇上整修殿宇。谁让那个阉奴靡费国帑大兴土木的?不经请示便铺开了二十万两银子这么大的工程,此风断不可长,此例断不可开!”

    夏言何以断定圣驾会在南都住上许久,刘清渠至今不得而知,随口附和道:“论说只为迎驾便大兴土木,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不过,你公谨兄也不必跟那帮不学无术的阉奴一般见识。这等小人,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最易生恨结怨。尤其是他雷鸣,分明是个低贱的奴婢,偏生好面子的很,至今南京士民还在笑他这个‘北京鲥鱼’!”

    原来,当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留下平叛军监军吕芳坐镇南京,雷鸣便跟着到了南京,当上了鲥鱼厂的管事太监,便是如今已经贵为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曾担任过的那个职务。

    鲥鱼乃是江南一大特产,肉质细嫩,是鱼中极品、天下美味,历来都是宫中指名的贡物。大内就专门在南京设立了鲥鱼厂,专司给宫里上贡鲥鱼。雷鸣出掌这个内廷衙门,近水楼台先得月,手下的人便巴心巴肝地做了一桌精美的鲥鱼宴请他这个新任上司品尝。谁知道他刚品尝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脸来,呵斥道:“大胆奴才,你们竟敢糊弄本爷!”手下的人被他骂糊涂了,不知他这股子邪火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遂小心翼翼地问道:“雷爷,小的们用心伺候,哪里还敢糊弄你?”雷鸣气呼呼地质问道:“你们以为咱家没吃过鲥鱼?竟敢拿些不相干的野鱼充数,这不是糊弄又是什么?”手下人以为这位新来的管事是鸡蛋里挑石头,没事儿偏要给下面的人找事,便越发小心地应道:“雷爷,这真真实实是鲥鱼。眼下不是春夏之交的鲥鱼时节,小的们为了伺候您老,十几条船在江里捕捞了五天才弄到这么一桌子”雷鸣把头一摇、嘴一撇:“这不是鲥鱼,咱家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鲥鱼?这鲥鱼味道臭臭的,你们这一桌鲥鱼,何曾有一丝儿臭味?”手下人一听,顿时明白了,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耐心解释道:“雷爷,你现在吃的是新鲜鲥鱼。咱们每年把鲥鱼捕捞起来,再用快船经运河长途送到宫里。几千里的路途,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个多月。这么长时间,虽说鲥鱼舱里有冰镇着,也难免腐败变味。最好的鲥鱼贡上去由皇上后妃享用,稍稍有点变味的,才赐给王侯大臣和宫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牌子们分享。您老年复一年,吃惯了变味儿的鲥鱼,反倒觉得新鲜的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雷鸣明白了个中原因,却仍不肯服输,饶自嘴硬地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臭鲥鱼好吃。从今往后,咱家只吃北京城里的鲥鱼,这南京的鲥鱼,咱家不吃!”这个笑话,一时间传遍南京,说的活灵活现,语气动作都分毫不差,任谁听了都觉得好笑,拿“北京鲥鱼”来指代那些缺识少见的乡巴佬。

    吕芳奉调回京之后,雷鸣升任了南京镇守太监。夏言被派驻南京,也听说过这个笑话。由于“北京鲥鱼”着实好笑,几年过去了,至今想起来夏言仍不禁莞尔,破颜一笑,随即却又叹道:“就是这样粗鄙不文之人,竟做了堂堂留都的镇守太监,岂不令人笑话国朝无人可用!”

    刘清渠提起陈年旧事,明是说笑,实则委婉地规劝。不过,他见夏言不改当年位列台阁执掌朝政时指点江山的气势,便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似乎没有收到成效,又进一步劝道:“宫里的事情,咱们这些外官可管不着,更犯不上去管。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些刑余之人个个都如同‘双口’那般才智过人、机心深重,也断非我辈人臣之福啊”

第四章豪情不减()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夏言知道,刘清渠所说的“双口”,正是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皇上的大伴吕芳,如刘清渠这样的理学名臣之所以如此不齿吕芳,一来是因为他毕竟是一个阉奴,却深受人主信任,明里暗里都参与朝廷机密、军国要务,让那些以君子自居的朝廷官员十分不满;二来也是因为吕芳当年坐镇江南,对曾有附逆情事的官绅士子穷加追索,许多人因之破产败家,沦为乞丐甚或投河上吊,也让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朝廷官员认为损伤了江南的斯文元气。以夏言这样的当国相臣看来,依律追究乱臣贼子的罪行,将他们的家产充公用以恢复江南元气,固然也未尝不可,但阉奴干预朝政却是犯了治理天下之大忌。因此,他附和着刘清渠,叹道:“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彼辈毫无是非之心、君子之德,纵然有才,也难堪大用”

    不过,只说了这么一句,夏言便想起了无论是自己当年荣膺首揆,还是之前之后别人当国柄政,吕芳都不曾过多地干预朝政;更于鞑靼犯境,皇上御驾亲征之时,与他一道受命总理朝纲,两人和衷共济,共扶乾坤,配合得还算不错。即便后来京城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那样的剧变,吕芳不但与他一道陷身贼手,惨遭殴打;也未曾将责任全然推给他这个内阁首辅。因此,身为方正君子的他,实在不好再多说吕芳的什么坏话;加之背后臧否人物,非君子所为;更不消说议论的还是一直深受皇上信任的吕芳,说过了头就会涉及皇上,更非人臣所敢为,便顿了一顿,把话头又转回到一开始的正题上:“圣驾不日即将龙腾南都,诸多政务都等着你我去办,我们还是闲话少叙,先说正事吧。你今日来阁里来,究竟为着何事?”

    谈到公事,刘清渠也肃整了面容:“月前,你吩咐我移文湖广,让他们借三十万石粮给浙江一事。今日已接到湖广回文,言说已经给应天调了一百万石用于赈灾,给浙江调了五十万石用于改稻为桑,官仓储粮已告罄,无力再借粮给浙江。”

    时下虽说是个不伦不类的资政,但论及政务,夏言依然是当年那一副执掌朝政、说一不二的口吻:“少听高耀给你哭穷!今年应天遭了灾,湖广却是大熟,产粮比往年多出一成以上。前些日子还写信给本阁,担忧谷贱伤农,想要奏请动用藩库存银和今年的夏赋增购百姓手中的余粮,却担心马铁算盘不答应,指望着本阁能帮他说话。如今不过让他再借给浙江三十万石,他却说什么官仓储粮已告罄,无力再调的话!你再给他移文,让他着速筹办,不得推诿延误!”

    刘清渠为难地说:“既然湖广已经正式回文,想必所言也非全然都是托词。冒昧猜测,高中丞也有他的难处”

    夏言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精光,追问道:“什么难处?”

    刘清渠字斟句酌地说:“设身处地想想,用湖广藩库存银购买的粮食,却要借给浙江,难免下面的人不乐意”

    “下面的人?”夏言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封疆大吏在自己的省份,威势不亚于王侯,哪里还会顾虑下面的人乐意不乐意!何不照直了说,是上面有人给他打了招呼,不让他借粮给浙江!”

    刘清渠知道,跟自己一样,浙江巡抚张继先也是夏言当年提拔起来的人,被朝野视为夏党一员;而湖广巡抚高耀,却是当今内阁首辅严嵩的人,朝中夏、严两党明争暗斗已有多年,湖广与临近的应天府和浙江关系就十分微妙。今年应天府大部分州县遭了水灾,夏言以内阁资政、总理江南政务钦使的名义统管赈灾诸事,压着湖广给应天调了一百万石粮用于赈灾抚民。碍于朝廷律法和全力赈灾的上谕,高耀不能不办,但这么做,等若是帮夏党的刘清渠和重灾府县松江知府赵鼎、苏州知府齐汉生办差,他的心里定是十分不情愿。前些日子,夏言突然又让湖广借三十万石粮给浙江,由于浙江既未遭灾,又未提出援助请求,这个命令显得十分突兀且毫无道理。夏言当国柄政多年,圣眷犹在且积威难消,高耀不敢明着顶回来,便找出种种借口搪塞推诿。

    不过,刘清渠虽为夏党中人,但久任学官,此前也一直远离政治中心,不愿过多卷进党争之中;二来这个话题就要说到夏言心中的隐痛了,他不愿再往深里说,便委婉地说:“没有根据的事,我可不敢妄加猜测。再者说来,各人都管着一个省,湖广既已回文,我再行文催促,只怕不妥”

    夏言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有什么不妥的?莫要忘了,你不只是应天巡抚,还兼着南京户部尚书!让你移文给湖广,用的也是南京户部的公函!”

    刘清渠苦笑道:“如今谁还看重这个留都尚书的虚衔?若不是南京的衙门尚未尽数撤裁,总得有人要统筹江南诸省给南京这边调拨衙门的例银和官吏的薪俸,朝廷也未必就会应允南京户部配上一个空头尚书”

    “这是什么话!朝廷设置百官职位,全是为着打理政务、承差办事。哪里有什么空头不空头之说?”

    说着,夏言疑惑地看了刘清渠一眼:“你这么说,莫非是住着南京还想着北京?怪我没有给你出力?”

    这么说就涉及到自己的操守和清誉了,刘清渠赶紧辩白道:“也是你公谨兄赶鸭子上架,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这个二品尚书。”

    “想不想当是你的事,既然当上了,便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夏言略带不满地说:“你跟马铁算盘是同一科的,论交情,你我还要更深一点。这些年里,我为何迟迟不举荐你做大小九卿,以致你总是要慢他一步?就是因为你的操守学问都是好的,却少了一点慷慨任事的勇气,我担心你镇不住六部九卿那些衙门的刁官滑吏!”

    刘清渠道:“你曾说过,你举荐我兼任南京户部尚书,是出于一片公心,让我不必谢你。如今你把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自然也不好怨你。不过,既然你如此推心置腹,我也不妨直陈陋见:既然张元忠(浙江巡抚张继先的字元忠)那边并未提出借粮之议,你为何却非要湖广借粮给他们?”

    夏言眼中抹上了一层忧虑之色:“不好说,亦不能说。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吧!不过,浙江要改稻为桑,张元忠手里多些粮食,诸事也好做得妥贴些”

    听着夏言提到改稻为桑,刘清渠越发苦笑起来:“说到改稻为桑,苏松两府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漫说是这个二品尚书,应天巡抚一职,我大概也干不了几天了。如此正好,老朽病废之人,也该乞骸归里,享几天清福了”

    夏言更为不满:“这个话我已跟你说过多次,你又何必惴惴不安一至于斯?不要忘了,赵崇君毕竟是我的门生,对他我还是了解的,这个人虽说清流习气过重,也十分桀骜难训,但为人却是端方正直,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你又把赈粮给他调了过去,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更不会把你的那些气话说给朝廷。还有,肃卿久在朝中机枢密勿之地,岂能分不清事体大小?即便赵崇君把事情的详情始末都告知于他,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说了出去。”

    “跟着高肃卿下江南的,还有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他们若是知道了,势必要上达天听”

    夏言更是毫不犹豫地说:“我与皇上风云际会近三十年,深知当今圣上睿智天纵,更不会因言废人。”

    刘清渠却还是有一层担忧:“还有那个张居正,也是钦差之一。松江之事最后落到他的恩师徐阶的家人头上,徐阶岂能善罢甘休?难道就不会反戈一击,以赵崇君减半发赈为由参奏他一本,以报一箭之仇?若是如此,倒是愚顽老朽连累了赵崇君那个英才俊杰”

    “这个便更不会了。”夏言笑道:“俆松江一则绝非毫无爱民之心的人;二来他不会看不到家人所为已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这个时候若是还想把水搅浑,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俆松江何等人物,断不会行此下策。老夫若是猜得不错,非但那个张居正会给他写信,赵崇君亦会把他家人凌虐百姓、敛财自肥之事告知于他,而他的请罪疏,此刻大概已经拜发,送至龙舟船队的皇上手中了!”

    刘清渠摇头叹道:“赵崇君和齐子方做的那些事情,虽说是迫于无奈,却把江南官绅得罪到了死处,日后即便有皇上呵护,不会因此获罪,却只怕再难以见容于官场士林”

    “你且放宽心,对于此事,我已想好应对之策。一俟圣驾驾幸南都,便请旨陛见,造膝陈奏。还是当初对你说的那句话:生可不为生,师却不能不为师。”夏言感慨地说:“我已经年届耳顺(七十),为我大明效力的时日已然不多,能为朝廷保留两位年轻俊才,也算是不负君父数十年恩宠礼遇”

    刘清渠自然知道夏言这么说的分量,不禁想起了这些年里,夏言辅佐当今皇上推行新政所受到的严峻考验和种种磨难,他由衷地叹道:“论及慷慨任事,漫说是我,放眼我大明当朝衮衮诸公,大概也无人敢与你公谨兄较一日之短长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