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田之事就一直僵持着,齐汉生手头上有恩师夏阁老和中丞刘大人从省里调来的大批粮食,不愁缺粮发赈饿死了百姓,因而也就不急着推行自己的赈灾安民方略。可是,那些一心想贱买灾民田地的乡宦士绅却不干了——没有官府出面弹压,灾民如何肯愿意把自己赖以活命的田地以二十石一亩的低价卖给他们?若不赶紧买田赶插桑苗改种木棉,当年就没有收益,这可是一注大财,白白损失了实在让人肉疼;若是再这么拖下去,朝廷总会增拨粮食借贷给灾民赶插秧苗自救渡荒,那么,买田的事情也就黄了。几十年才等到的一个发财良机,就这么泡汤,岂不可惜?因此,他们便相约于今晚联袂来见齐汉生,要求他赶紧出动府里的兵丁差役,压着那些灾民卖田给他们,最好再能管住粮市,不许那些灾民私自购粮。跟以前一样,说了半天,齐汉生还是一言不发,若不是那个尚书公子许子韶仰仗父亲权势,出言不逊激怒了齐汉生,大概这位府台大人能一直跟他们耗下去
第九十六章天良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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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见齐汉生神情骤然黯淡了下来,显然是被他们说中了内心的隐痛之处,刚才说话的那位乡绅得意洋洋地说:“府台大人,今年苏松两府遭了灾,论说改稻为桑的国策万难推行。也只有大人这样的经国济世之才能想出那样高明的方略,既解了国忧民难,又推行了国策。只要大人顺顺利利搞成了这两件大事,功劳就能简在帝心,何愁日后不能封疆入阁,又何愁让你那个同年高拱高肃卿专美于前?”
听到他提到了皇上,更提到了自己那位如今已经身处御前办公厅这样的机枢重地的同年高拱,齐汉生终于从方才那样痛苦的懊悔中挣脱出来,既是羞愧被人说中了深深隐藏起来的心思,又被激起了心中的怒气,厉声辩白道:“不要拿官场政绩那一套来激我!我齐汉生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到苏州来的!”
可惜,这样的辩白根本不能打动对面坐着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官场老油子,谁会相信官场中竟还有人不想步步高升,执掌权枢?但凡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哪个又不想位列朝堂、指点江山?更何况齐汉生还是名满天下的一甲进士及第探花郎,要才学有才学,要人望有人望,此次从翰林院外放苏州做知府,不用说是下到地方来历练,日后朝廷自然会有大用。这是朝野内外人尽皆知之事,他齐汉生还要矢口否认自己不是为了封疆入阁而来,也未免太过矫情了吧!
因此,听他这么说之后,每个人的心里都忍不住冷笑起来。不过,说话的人是知府大人,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这些人尽管当年也曾抚牧一方,官威赫赫,毕竟如今已经退职闲居,也不好把讥讽的嘲笑表露出来,让对面这位年轻的父母官下不来台。有人就顺着齐汉生的话,说道:“府台大人误会了,误会了。我们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读书做官无非是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至于能不能封疆入阁,那要看各人机缘,更要得蒙浩荡天恩,绝非人臣可以觊觎,更非我辈士子之本愿”
“‘读书做官无非是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吴先生说的好!”齐汉生冷笑道:“本府倒要请教吴先生,你方才建议本府出动府兵差役将带头抗拒卖田的几个百姓抓起来;还要管住粮市,不许灾民用各家凑出来的棉纱布帛去买粮,可是你所谓的为民做主?你老先生当年也曾任过州牧县令,治下发生这么大的水患,也是这么效忠朝廷的吗?”
那位“吴先生”面色微红,嗫嚅着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实情,时势也多有不同,怎能一概而论?再者说了,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可是皇上的圣旨、朝廷的宪命,总不成让皇上把旨意收回去吧?”
“身为人臣,自然要凛然奉行君父圣谕,断不敢让君父更改旨意。只是,”齐汉生说:“圣旨确是要在江南大力推行改稻为桑,但也一再严令各级地方官府汲取嘉靖二十五年之教训,不得用简单粗暴的行政命令强迫治下百姓改稻为桑,使这一利民惠民的善政变成虐民害民的苛政。煌煌圣谕,本府岂敢违逆?”
发财良机稍纵即逝,谁愿意听他在这里高谈阔论;而且,一连这么多天,费尽口舌也没能从他嘴里换来一句承诺,也让那些乡宦士绅都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府台大人压根就没有想让他们从中牟取暴利,他所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分明是要压着他们拿自家的钱粮替朝廷赈灾和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快刀切豆腐,两面都要光堂。说穿了,就是要他们多出血,买了田改种桑棉百姓还不闹事,然后赚了钱好让朝廷多收赋税,让他自己捞到朝野瞩目的政绩好升官走人。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刚才说话的那位“李先生”见“吴先生”难敌齐汉生的舌辩之能,忍不住参战了:“齐府台,不是老朽倚老卖老要说你。你这么做,往轻里说是不解实情;说重一点,这是书生之见!”
竟然当面指责自己!齐汉生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何谓不解实情,又何谓书生之见,还请李先生指教!”
那位“李先生”冷笑道:“皇上为我大明难得的英才之主,奋万世之雄心,立志要富国强兵、中兴大明。这些年里,西北抗鞑靼,东北御土蛮,东南海面上还要剿灭倭寇,要募兵备武,要整修兵甲修造战船;还要整治黄漕两河,给你们大大小小的官员增加薪俸、养廉银;还要开那么多的工厂、矿山,建那么多的大小学堂,这么多事情哪一样不要花银子?整饬了财税制度、惩戒了全国各地藩王宗亲,闹出了那么多的乱子,所为者何?还不就是银子吗?皇上还把宫里每年的开销用度减了又减,还闹到堂堂朝廷竟向商人举债的地步,国库里的银子也不见得就能够用,不得已才想出了个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多织丝绸棉布,卖到东西两洋的外藩诸国去换银子。这便是我大明朝当下的实情!”
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一大段话,那位“李先生”觉得口干舌燥,就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些百姓焉能体会到圣心之深远?要么自家不改,要么改了之后产出的丝绵都拿去卖给那些小作坊,织出的丝绸棉布就不好,也买不上好价钱,岂不违背了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只有把田地卖给我们,让我们的作坊织出上等的丝绸棉布买给东西两洋的商人,才能赚回来银子,缴纳给朝廷好去做那些大事。你齐府台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探花、官场士林瞩目的后起之秀,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可你却为了一点田价高低,迟迟不肯让他们卖田给我们,以为自己是在为民作主,这不是书生之见,又是什么?”
齐汉生冷冷地说:“本府辱蒙圣恩,知府苏州之前,拜辞帝阙,曾得到皇上亲自接见,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本府岂能不知?可若是只为了给朝廷多赚银子,皇上也就不必再明发上谕,制定诸多鼓励桑棉的惠农之策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从冷漠变成了激愤:“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本府之所以向朝廷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原本就是秉承圣意,上解国忧,下舒民困。本府感谢诸位愿意拿出自家钱粮来买田改种桑棉,可照你们那样的改法,顶多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苦,那便不是本府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更不是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倘若为了能顺利推行国策而一任治下十几万灾民明年没了生计,则齐某把自己的前程看得也太重了!”
这就是把话给说到了死处,摆明了要断人财路!在座诸位乡宦士绅的脸色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都在心里愤恨地骂道:此人果然迂腐执拗不可理喻,难怪当年会忤逆圣意,跟着松江那个狗屁状元知府赵鼎一起上疏非议新政,落到廷杖罢黜的下场!若不是皇上看他们还有一点忠君之心,不曾附逆倡乱,赦免了当年非议新政之罪,只怕他们今生也就只配管领山水林泉,白白辜负了十年寒窗才换来的功名!
郑传恩刚才遭到齐汉生反诘之后,就一直没说话,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冷哼一声:“齐府台,老朽也曾在大明为官,对朝廷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这个情势,我们买不买田倒没什么,贵师相夏阁老和刘中丞也从省里给你齐府台运来了那么多的粮食,灾民等着你官府借贷粮食也能度过灾年,兴许还能自愿把稻田改种桑棉,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也能顺利推行下去。不过呢,你当初给朝廷提出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还有夏阁老、刘中丞议定的那个议案,可就成了朝野内外的一大笑柄了。夏阁老、刘中丞已是风烛残年,几十年宦海积下的官声人望,即便毁于一旦也没什么,你齐府台却正是风华正茂,没来由在这件事情上栽跟头;更不要再犯下了当年的过错,落得没了下场。孰轻孰重,也不消我等多说;何去何从,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也不看齐汉生,只把手在胸前随意一拱,说了声:“府台大人贵安,老朽告辞了!”转身扬长而去。
大明官场最重资历,即便是那些退职闲居的乡宦士绅也不例外。在场诸人之中,郑传恩当年的官职最高,也就无形中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他这么一走,另外几位士绅也都坐不住了,跟着拱手告退,鱼贯而出。
或许是被郑传恩最后的那些话说中了心中最大的担忧,齐汉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偌大的后堂上,只有他一个人枯坐在那里,灯光照射过来,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孤独而无助
第九十七章密信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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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乡宦士绅走后不久,一位仆役就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桶水——齐汉生嫌那些人身上的铜臭味太重,每次和他们绅晤谈之后,就要命人打来井水,把他们坐过的椅子,还有站过的地都洗了。回数一多,仆役就养成了习惯,不必他吩咐,看见那些人走了,就自己打了水进来洗地。
不过,今日这位仆役还没有开始洗,就有另外一位仆役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进来,悄悄来到齐汉生的身旁,轻声唤道:“老爷。”
齐汉生睁开了眼睛,慢慢地望向了来人,见是跟了自己多年的长随许三,便虚弱地问道:“何事?”
许三垂手站在那里,说:“松江赵府台派他的长随赵平送信来了。”
齐汉生淡漠地说:“信呢?拿来我看。”
“是口信。”许三说:“赵老爷说,高大人等六位钦差已驾临松江,他当日正忙着勘察河道,竟险些怠慢了钦差大人。”
或许是早就想到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自己,朝廷钦差已经驾临松江的消息根本没有引起齐汉生的惊慌失措,他毫无反应地静听许三的下文。
可是,许三却不说话了。
齐汉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呢?”
许三应道:“回老爷的话,赵老爷只捎来这两句话。”
“只有这两句?”齐汉生越发疑惑了:“那个赵平人在哪里?”
说着,他站了起来,准备去见赵平,从他嘴里查问出详情来。
“回老爷,赵平把口信送到之后就走了,说是去无锡接赵夫人回松江。还说赵老爷吩咐过,一定不要让旁人知晓他派人来过苏州一事。”
齐汉生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面色骤然大变,人象中了魔怔一样僵在了那里,接着便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原来,赵鼎托人带来的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玄机——高拱等人奉旨先行南下,朝廷明发了邸报,齐汉生记得清清楚楚,是御前办公厅高拱、张居正两人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爷杨尚贤、高振东、谢宇翔,总共五个人,赵鼎却说有“六位钦差”,怎会多出一个?若是把随行的镇抚司校尉算上,却又不止六人。那么,赵鼎话中隐含的第六个人却又是谁?以齐汉生的才情和机心,略一思量就猜了出来:此人一定便是微服潜行、巡幸江南的皇上!
虽说皇上白龙鱼服,潜行南下,并不一定就是奔着改稻为桑的国策而来,但松江与省里对抗,拒不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议案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势必也听闻了此事。以皇上一片仁君爱民之心,断不能容那些豪强富户趁灾贱买灾民的田地;而赵鼎如此急如星火托人捎话过来,还专门吩咐不要让人知道他派人来过苏州一事,一定是皇上已经有了明确的旨意,不日即将驾幸苏州。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他齐汉生如何面对雷霆震怒的皇上?且不说辜负了皇上的拔擢之恩,单是一个“勾结不良,虐民自肥”的罪名就能将自己抄家灭族!一时万分惊惧之下,再加上多日的积劳焦虑,使齐汉生不禁晕倒了过去。
突然的变故把许三吓了一跳,亏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就要倒下去的齐汉生,急得嗓子都变了:“老爷,老爷!”
没有唤醒齐汉生,赵平更加着急了,一边奋力想拉起他,却见那个洗地的仆役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骂道:“你他妈的是死人啊!还不快来帮我把老爷抬到内堂去!”
等到那个仆役丢下水桶跑了过来,他却又骂道:“蠢东西!快去请郎中来!”
这个时候,齐汉生悠悠醒转过来,,一边勉力想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虚弱地说:“不不要去了”
许三是个难得的忠仆,对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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