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通道中,机织声此起彼伏,杨金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那尖细的嗓音,扯着嗓门问那个身穿布衣的中年人:“沈老板,象现在这样织,每天能织多少匹?”
苏州人都知道,这位沈老板正是棉商沈一石。在苏州众多棉商机户中,沈一石的实力算不上最大,但也算是相当可观了;而且,他在杭州那边还有不少丝绸作坊,棉布丝绸的生意都做,这在苏州可并不多见。眼下朝廷复设内廷三大织造局,也不知道他走通了谁的门路,竟然把江南织造使杨金水和苏州织造局监正冯保一同请到自己的家里,这在苏州更是独一份的荣耀。
听到杨金水问话,沈一石也大声应道:“回杨公公的话,十二个时辰分两班倒,人换机不停,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
杨金水说:“这么说,你沈老板的这些织工每天要干六个时辰?”
沈一石知道杨金水话语隐含的意思是自己违背了朝廷“工人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五个时辰”的规定,坦然回道:“杨公公请恕罪。在下是小本生意,不敢跟怀柔铁厂那样的朝廷工坊相比,让他们多干一个时辰,加发工钱便是。那些织工们自家也愿意多挣一点辛苦钱。”
杨金水点点头:“说的也是,更没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那些织工自家做活,每日也是起早贪黑,七个时辰都不止。”
“杨公公英明!”
杨金水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又尖声问道:“天天这样织,这样的作坊一年撑死了也就八千匹?”
沈一石应道:“是。我有十家这样的作坊,一年最多也只能织出八万匹。”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过了通道,进了一个好大的庭院之中。一匹匹浸湿的白色棉布平平展展地铺在一块块三尺宽一丈长的大石上,直径一尺以上的粗大圆木压在白棉布的一头,圆木两端各站着一个青壮大汉,手抓这上面的木架,两双赤脚使出全身之力,同时踹动圆木向前滚去,浸湿的棉布被圆木一碾立刻就变得平整了。
杨金水此前在尚衣监当差,对织造诸事知之甚详;冯保却不一样,他原本是在乾清宫里当差,因为人机灵,伺候皇上得力,被吕芳举荐出任了复设的苏州织造局的监正,作坊还在筹建之中,对织布的这些工序还有些摸不清,好奇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杨金水忙应道:“回冯公公的话,这叫踹布,那两名工人就叫踹工。棉布经过踹工这么一踹就紧密平实了,然后便可以染色。”
冯保顺着他的手望向了院内,又看到了那边依次凿着好几个大染槽,都是用一色的整块青石砌成,染槽边还一溜摆着好些个大染缸;再往院坪里看,矗立着一排排数丈高的搭染布的架子,好些染工在蓄着蓝靛青靛的染池染缸里染布,还有好些染工接着用一根根粗长的大竹竿挑起染好的布,奋力抛向高高的染架。
冯保叹道:“果然留心处处皆学问啊!咱家受教了。”
“冯公公言重,言重了。”沈一石伸手把二人向里面让:“两位公公请进。”
杨金水和冯保二人随着沈一石穿过院门,走进了一道回廊,转个弯便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这里楼台亭榭,曲水回廊,竟是一座庭院。
冯保是北方人,来江南这么久,一是有吕公公的紧箍咒;二是整日为了整修官署、筹建作坊诸事,忙得晕头转向,从未在官绅商贾家中做客,看是这般布置,不由得又面露诧异之色。
这一回,不等他发问,杨金水就笑着说:“冯公公没到过我们江南,不知道我们江南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沈老板这里略有不同,前院是织染作坊,后院住人而已。冯公公不必看着什么都稀奇,免得沈老板笑话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世面。”
沈一石满脸堆笑:“杨公公这是怎么说,这天下人谁不知道大内禁宫就是我大明朝最最尊贵的地方,从宫里来的人比我们苏州府的齐府台都尊贵许多,这么说可真是折了小人的寿了”
冯保更是把脸上的惊诧之色立刻换成了诚惶诚恐的表情:“杨公公,奴才是什么位分的人,怎敢在您老面前称‘公公’二字!杨公公还是直呼奴才的贱名吧。”
杨金水笑道:“这可不行。论品秩,我们都是一般高;不过是主子万岁爷和干爹抬举,让咱家多管一点事而已。再者说了,你虽进宫时间比咱家短一点,可你却比咱家有福的多,不但能在大内当差,还能一直在主子万岁爷身边伺候,咱家怎么说也得尊着你一点。”
冯保更是惶恐不安:“杨公公这么说,更是让奴才羞也羞死了。您老是前辈,又是司礼监的秉笔公公,奴才哪敢跟您老乍翅啊”
杨金水这么说,其实是在试探这个冯保——他在司礼监分管的是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这一摊子织造之事;今次“外放”江南织造使,手下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监正之中,松江织造局的李玄原来是内廷巾帽局的监丞(官名,内廷二十四衙门掌印之下例设监丞二人),杭州织造局的王欣原来是针工局的监丞,都是杨金水知根知底的人,唯有这个苏州织造局的监正冯保,却是从乾清宫里派出来的。宫里的人都知道,在乾清宫里当差,那是几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这里最小的一个太监走出去,都是“见官大三级”的人物。尽管曾在乾清宫里做过管事牌子的黄锦给他打过包票,说冯保这个奴才知礼晓事守规矩,不会给他惹是生非,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有心试探他。
不过,此刻看到冯保那一副惶恐难安的样子,若非有沈一石这个外人在场,大概就要跪下了,杨金水也不再多疑,笑道:“冯兄弟啊,其实咱家是在跟你说笑呢!尊你不为别的,是因为你也是咱家干爹的干儿子,跟咱家是兄弟。有咱家干爹在上,你说咱家是什么‘前辈’,可让咱家怎敢领受?不如就此改过,按咱们宫里的规矩,叫咱家一声‘师兄’吧!”
冯保嗫嚅着说:“这这可真是折了奴才的寿了”
“嗯!”杨金水板起面孔冷哼一声。
冯保一直弯曲打闪的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师兄在上,请受奴才”他劈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瞧我这张笨嘴!请受师弟一拜!”
“起来吧!”杨金水更是心花怒放,却仍佯装恼怒道:“讲规矩也要分场合,你这个位分上的人在外面随便给人下跪,咱家的面子,还有干爹乃至主子万岁爷的面子,可就都不好看了!”
冯保乖乖地站了起来,赔着笑脸说:“是是是,师兄说的是。”
这段时间,沈一石一直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地站在旁边,到了此刻才象是又活了过来,慨叹道:“两位公公在外开府建衙,还能这么守规矩讲礼数,皇上家法之严,吕公公治宫之端,可见一斑也!”
不动声色地替杨金水和冯保圆了面子,还顺便捧了他们以及吕芳和皇上一句,他又赶紧躬身说:“恕罪,恕罪,这可不是小人当说、敢说的啊!请两位公公随小人前去看布料绸样吧!”
刚一走进内院,一阵隐约的琴声传了过来,冯保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脚步也微微一顿。
半侧着身子走在他们前面的沈一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动作的变化,心中暗暗得意:果然王公公说的不错,这个冯公公精通音律,看来孝敬王公公的那五千两银子没有白花
第八十六章处心积虑()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走了两步,琴声越来越清晰可闻,冯保实在忍不住地发问了:“沈老板,这是什么地方?布料绸样在这里看?”
沈一石说:“是。小人接待全国各地及东西两洋诸多藩国的客人看布料绸样,都是到这里来看。”
冯保审视着面前一脸谦恭之色的沈一石:“养个高人在这里弹高山流水,让东西两洋的商人看布料绸样?”
沈一石故作吃惊地问道:“冯公公听得出这是高山流水?”
冯保矜持地一笑,不作声,却仍拿着耐人寻味的眼光审视着沈一石。
杨金水方才受了冯保当众一拜,有心要回敬他,便笑着说:“沈老板有所不知,咱家这个冯兄弟可不简单,虽说在宫里当差,论才情,比外面那些什么才子、名士可强多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别说是在当朝,自打太祖高皇帝立国算起,也是我们宫里的头一份。”
冯保赶紧低下头去:“师兄盛赞,咱家愧不敢当”
沈一石说:“琴声绸色,都是我大明天朝风采。跟外藩商人作生意,不只为了多卖丝绸棉布,将口碑传到外邦也是小人这些天朝子民的职责。”
“难得!”冯保赞了一句,随即又想起杨金水在场,自己不宜抢先说话,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杨金水跟着赞叹道:“确实难得!难怪王公公再三再四叫咱家一定要见一见你沈老板,就凭你这份识见,就不是一个寻常的商贾之流。”
沈一石也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两位公公谬赞,还有王公公错爱小人了”
杨金水把手一摆:“咱家和冯公公下晌还要跟齐府台商议招募织工的事,咱们也就不要再讲这些虚礼了,沈老板快带我们去看布料绸样吧!”
“两位公公,请!”
快到厅堂跟前的时候,琴声突然停了,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便敲响了。
一记一记的堂鼓声调并不高,浑然不似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膜,而是一下一下在叩动着人的心门。
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形式之一——昆曲才刚刚成熟,这样的堂鼓才能达到这种不带烟火气的境地。
这一回,是杨金水的眼中突然闪出了光亮,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的身份何等尊贵,冯保和沈一石也都跟着放缓了脚步。
沈一石方才想到的那个王公公,正是杭州织造局监正王欣。三大织造局未复设之前,宫里数百妃嫔、上万内侍宫女也都得要穿衣,除了朝廷供应的之外,还得给那些挑剔的主子娘娘挑选时新的丝绸布料,这个差事就落到了内廷针工局的头上。时任针工局监正的王欣就时常造访沈一石在京城开的那间绸缎庄。凭着这些年来生意上的往来,此次王欣奉旨出任杭州织造局监正,沈一石自然要登门造访,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前不久,沈一石得知江南织造使杨金水要前往苏州亲自督办苏州织造局开设棉布作坊一事,就奉上了五千两银子的大礼,向王欣打听到了杨金水和冯保的两人喜好:冯保精通音律,喜好抚琴;杨金水是江南人氏,对南曲情有独钟。方才一曲高山流水已然引起了冯保的兴趣,此刻就换上了号称南曲之翘楚的昆曲。果然堂鼓一响,杨金水就为之心神荡漾了起来。
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一个坤伶操着正宗吴语唱了起来:
“脸欺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杨金水突然停住了脚步。
沈一石故意叫了一声:“杨公公——”
杨金水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浣纱记。捧心的唱段,却不象是原来的昆山腔。什么人改的曲子?”
沈一石立刻谄笑着说:“杨公公真是法耳。这是昆山的魏良辅闭门十年,下了水磨功夫改出来的新昆腔,苏州人都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这个班子能唱,是魏良辅亲手**出来的,原本只是自家享用。小人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了这个班子,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也能一饱耳福,将我苏中昆曲之妙传遍天下四方。”
杨金水依然沉醉在歌声中,悠然地赞叹道:“这个魏良辅了不起!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在我大明朝可算是绝无仅有了”
坤伶那婉转的歌声飘了出来: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听着一字数息、婉约悠扬的昆曲,沈一石推开了虚掩着的厅堂门,躬身将杨金水和冯保两人让了进去。
象是一片云,又象是一渠水,无数匹长长的丝绸拂着大堂正中的那条扶手栏杆中间长长的楼梯向上飘去。透过天窗的光亮远远望去,那一匹匹拂过楼梯的丝绸仿佛有颜色,又象是没有颜色;仿佛有图案,又象是没有图案;一丈,两丈,三丈,如梦似幻。
丝绸飘动的那一段竟披在一个个身材曼妙的妙龄少女身上。那些少女身上那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显然和身上所披的丝绸是一个面料,浑然一体,衬得那一张张秀美的粉脸越发的娇媚动人,倒和刚才唱词中那句“脸欺桃”十分贴切,只因被长长的丝绸挡住了视线,不知道那蝉翼丝衫下是否有怯柳细腰。
同样的,那一匹匹售价比上等丝绸还要高出一倍还多的上等棉布也披在一个个俊美的少年男子身上,他们的长衫也是同样的面料。或许是棉布的质地终归没有丝绸那么顺滑,无法达到美丽少女那婀娜曼妙、颀而长兮的胴体在薄如蝉翼的衣衫之中若隐若现的那种梦幻感觉,相形之下,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了。
但是,这也只是杨金水和冯保两位太监的看法。明朝中期,市井文化盛极一时,江南独得风气之先,那些性喜风流的文士名流早已厌倦了寻常的男欢女爱,都对娈童大感兴趣,沈一石这般布置,能使客人各凭喜好,各取所需。而杨金水和冯保这样的阉人连寻常的男欢女爱都无福享受,更不用说是娈童之乐了。
堂鼓声、曲笛声和歌声所演绎的这支曲牌拿捏得天衣无缝,那些披着丝绸的女子刚刚走到了二楼楼梯的尽头,回眸一笑,曲牌也结束了。
大厅尽头是一块用木头搭起的一丈见方的台子,竟象是在室内修起了一座戏台一般,上面的那个云鬓水袖的坤伶,以及台下操琴掌鼓的乐工,此刻都跪着低头恭迎贵客。
冯保的眼光没有在多姿多彩的丝绸棉布上做任何停留,却凝固在了戏台旁侧的一张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