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拱这样义正辞严地当面指责,赵鼎却仍是面色如常,不但不回驳或辩白一句,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任凭高拱斥骂的样子。
亵渎浩荡天恩、干犯国法律令,竟还是如此无礼,简直比那些滑奸巨寇还要丧心病狂!张居正眼中流露出惊诧的神情,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人已经愤然站了起来,只要内室里的皇上一声令下,他们立时就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赵鼎擒下。
就在这个时候,官驿外面响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吃痛叫了起来,却又亢声说:“我是松江府的职官,我要见高大人!”
不用说,一定是哪位松江府的官员冒冒失失闯进官驿,不待通报就愣往里闯,被外面守卫的镇抚司校尉拿下了。
赵鼎眼睛骤然睁开了,盯着高拱,不说话。
高拱也很为难,目视身旁的杨尚贤。杨尚贤略一犹豫,冲着外面喊道:“让他进来。”
两名镇抚司校尉提溜着一位二十来岁、身穿蓝色官服的官员走了进来,一个人捏着那位官员的左腕往右肩上掰,一个人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由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能听见,那位官员疼的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象要从眼眶中鼓出来。兴许是听他一再嚷嚷,镇抚司的校尉们担心惊了圣驾,索性就用出了这样专业的手段,让他吃痛喊不出声来。
赵鼎眼中闪出一丝愤怒的光芒,愤然起身,瞪着高拱,怒气冲冲地说:“高大人,此人是我大明官员,朝廷尚未革除他的官职,按照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本省巡抚、按院亦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你既非特命巡视松江政务钦使,也非本省巡抚、按院,无权在我松江府拿人,更无权羁押本府职官。即便有权羁押,朝廷尚未审讯定案之前,也只是革员,依律不能用刑,请以大明律待他!”
赵鼎并不知道皇上已经微服驾临了松江,这些镇抚司校尉是要保护圣驾,还以为是朝廷派给高拱的护卫,将怨气都发泄在了他的头上,字字句句都逼问他,令高拱有口难辩,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杨尚贤。
杨尚贤摆摆手:“放开他。”
接着,他又对赵鼎冷笑一声:“告诉你,不抓他不是因为我们无权羁押,别说是他这个小小的七品官,就算是你这个四品的知府,就凭你们克扣皇粮、侵夺灾民口食,我们现在就可以将你槛送京师!”
赵鼎嘴角又露出嘲讽的笑容,也不张嘴辩驳;那位刚刚被放开的青年官员却愤然开口了:“这位上差,你怎么知道是皇粮?那是——”
“润莲!”赵鼎厉声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位官员悻悻然地闭上了嘴,却仍是一副激愤难平的神色,一边倒吸着冷气,揉着自己险些被折断的胳膊;一边睥睨着对面那些京城里来的天子近臣。
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镇抚司的三位太保,都是一愣:官府粥厂赈灾的粮不是皇粮,难道还是从你家里捐出来的不成?
第六十四章有苦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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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走到了那位年轻官员的面前,说:“在下便是你指名要见的高拱。敢问贵驾。”
那位官员长揖在地:“下官松江府推官王用汲见过高大人。”
“王用汲?”高拱在心里默念两遍,然后说:“你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殿试排在九十二名,授三甲同进士出身,四月份才补到松江府推官的缺?”
王用汲面露羞愧之色:“正是下官。”
原来,根据朝廷科举取士的规制,高中皇榜的新科进士分三等,一等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和探花,号称“三鼎甲”,赐进士及第,直入翰林院任职,状元为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为正七品编修;二等人数不定,赐进士出身,先经翰林院馆选,才学卓异者为庶吉士,不授官职,在翰林院读书储才养望,以备朝廷日后大用,被人目之为“储相”,声名不亚于进士及第的三鼎甲,其他人都入京城六部九卿各大衙门任九品观政;剩下的都是三等,赐同进士出身。
官场有副对子,专门讽刺那些殿试考在三等的同进士们,上联曰“替如夫人洗脚”,下联为“赐同进士出身”。如夫人者,小妾是也,虽有夫人之名,却被家里家外的人视为奴婢,很少能有机会被扶正。以之比类同进士,不外乎是嘲讽他们枉负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却是出朱非正色,成就也有限的很。
其实,若从一开始官场起步来看,那些科名在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官员不但不比自己的同年落后,相反还要大占便宜:二甲被选为庶吉士的人,不授官职,三年散馆之后才授正七品编修;留在京城任观政,也只是个九品。而三甲进士外放到各级地方官府衙门,就能授予七品官职,比自己的那些同年都高。可是,大明朝的官员士子都知道,一到地方任职,没有过硬关系或非凡机遇,就很难出头,只能循三年一考、三考届满升一级的规矩慢慢地熬资历,怎能比得上那些在京城里任职的同年,一旦君臣风云际会,或是得到某位当朝大僚的垂青,就能“嗖嗖嗖”地一连升上几级,让他们一辈子都赶不上。因此,那些被外放州县的新科进士,无一不是灰溜溜地离京赴任,也羞于和旁人论及科名。
高拱身兼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文官的擢升,对新科进士的去留了如指掌,提到王用汲的科名也是随口那么一说,却让王用汲大为窘迫,概因在场诸人,除了那几位镇抚司的武人之外,无一不是科名显赫之士:赵鼎是被称为“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高拱当年科名在二甲前十位;张居正虽说没有功名,却也跟高拱一样,是庶吉士出身,如今也挂在翰林院为修撰,被官场中人俗称为“点了翰林”,比起这几位,自己三甲同进士出身简直不值一哂,跟未蒙圣恩,名落孙山之后在吏部候选为官的那些举人们也差不了多少。
高拱却不放过他,冷笑道:“即便科名不显,毕竟也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想必也历经十年寒窗,难道你就不觉得有负浩荡天恩、有负圣人教诲吗?”
王用汲虽说科名不显,可也跟他那个状元上司一样强项,梗着脖子回答到:“下官待罪官场时日尚浅,于国于民无有寸功,确实有负圣心厚望。但自问上不愧天,下不虐民,行止皆合圣人礼法、朝廷官制,却不知高大人因何指斥下官有负圣人教诲。”
众人心中都是一哂:松江府的这些官员,是不是都得了失心疯了?犯了天条,死到临头,一个个还都这么嘴硬,竟象是浑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了一样!
高拱原本也是一个脾气刚烈、持才傲物之人,这些年里在御前行走,皇上时常敲打他收敛自己的脾气,这才慢慢改了一点,方才对自己的同年、状元郎赵鼎,高拱还勉强能保持一点礼貌,但对于这个新科进士王用汲,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又是一声冷笑:“看来松江府并非我大明国土,煌煌圣谕、三尺国法也未能行于松江!若非如此,朝廷定下八两发赈的规矩,缘何到了你们松江,就变成了每人每天四两!”
王用汲正要开口,却见赵鼎又是一道严厉的目光扫射过来,只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杨尚贤料想此刻坐在内室里的皇上早已气得不行了,也忍不住愤君之慨,厉声呵斥道:“怎么?哑了喉了?有胆子吞掉灾民一半的救命粮,就没胆子承认?你们这些狗官动不动就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的屁话,愚弄治下百姓,但你们可不要忘了,天听若雷,神目如电,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皇上!你们可以不给那些灾民一个说法,却不能不给皇上一个说法,我们今日前来,就是来替皇上向你们讨要个说法来了!”
王用汲实在忍不住了,亢声说:“‘天听若雷,神目如电’,若真是如此,我们松江府的灾民也就不必每日只拿四两米吊命了!”
“大胆!”客厅里响起一阵断喝。
所有的人,包括赵鼎,都厉声喝了出来。
“好好好!”杨尚贤怒极反笑:“难怪你们敢吞没赈灾皇粮,原来竟以为能瞒得了皇上!我告诉你,就凭你这一点不臣之心,诛了你九族都难恕大罪!”
正如杨尚贤所想的那样,藏身在内室的朱厚熜早已气得浑身颤抖,不停地在室内踱步,听到王用汲公然质疑他这个皇上,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抬脚就要冲出内室,现身切责狗胆包天的赵鼎和那个什么王用汲,就在他刚刚迈步的时候,却听到一直没有开口的张居正说话了:“赵大人、王大人,你们有什么隐情、什么苦衷,不妨都说出来。皇上圣明天纵,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且不能一错再错,误人误己,更带累了治下数十万灾民!”
“说就说。”是那个王用汲的声音。
“润莲!”又是赵鼎出言阻止了他。
朱厚熜脸上的怒容淡了,换上了一副惊诧的表情,收回了脚步,坐回到原位上,皱着眉头苦思起来。
客厅里,有张居正这么一打岔,高拱已经冷静了下来,原本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惑此刻又泛了上来,语气也缓和了:“崇君兄,太岳说得不错,我虽未奉有圣旨,缘何会现身于你松江府,以兄之大才,想必也能心知肚明。你信不过我,莫非还信不过皇上吗?”
赵鼎长叹一声:“肃卿兄,我谁都信得过,只是信不过我自己而已,你就不要逼我了。”
高拱明显地是要给他个台阶下,他却还是故弄玄虚,又让高拱着实气恼了:“逼你?克扣皇粮夺民口食是别人在逼你?我和各位上差问你要个说法也是在逼你?”
“府尊!”王用汲突然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说:“你一心顾全大局、为民请命,却落下这等不忠不义的罪名,我辈士人身死族灭固不足惜,千秋骂名却要载著史册,不值啊!”
赵鼎微微一怔,继而闭上了眼睛,两滴热泪从眼角流淌了下来,叹息道:“润莲,你才出仕为官几天,又懂得什么。所谓名声都是身外之物,身为人臣,若能为皇上分谤于万一,虽死何憾!”
杨尚贤再度大怒:“什么分谤?什么虽死何憾?难道说,皇上不知道你们松江府发了水患?没有给你们调粮赈灾?朝廷明发上谕拨的银子、调的粮,难道就不翼而飞了不成?”
赵鼎倔强地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的王用汲却抬起了头,说:“上差问的话,下官无法回答。下官只知道,从昨日起,松江府及三个受灾的县份发赈的粮食,是用我们知府赵大人自家的名义从各大米行赊购来的,不是什么皇粮!”
正在冷眼旁观他们两人这一番苦情戏的众人都愣住了:发赈施粥的粮食是赵鼎自家赊购来的?他是在掏自己的腰包赈济十几万灾民?别说是每人每天四两,就是每人每天一两,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拿自己的银子替朝廷发赈,这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若真是如此,赵鼎非但无罪,更有天大的功德!
可是,朝廷发赈的皇粮哪里去了?
难道说,被人倒卖了?
高拱结结巴巴地说:“赵大崇君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鼎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也不能说。”
“这么大的事情,你总得要给朝廷、给皇上一个交代吧!”
“圣驾大概还有月余就能抵达南京,到了那个时候,我会请旨面圣。”
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又是一愣:听赵鼎的语气,这件事摆明了内情重大,兴许还牵连着不少赵鼎得罪不起的人物,赵鼎谁也信不过,要直接呈报给皇上啊!
这就犯了官场大忌,更不免让这些身为天子近臣、一向受官场上下礼尊备至的人十分气恼,但在同时,他们心里都紧张地盘算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真神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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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尚贤等三位镇抚司的太保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宫里,想到了刚刚复设的内廷松江织造局。他们以为是那些天杀的狗奴才出京就忘了皇上的圣谕和吕公公的教诲,又在船行旧路,恣意虐待地方官员、盘剥百姓了。不过,护送他们南下的镇抚司校尉并没有走,五日一报,说的都是松江织造局监正李玄为了开设棉布作坊诸事,找了赵鼎几次,都被赵鼎以“目下水患方去,救灾安民为重”为由挡了回去。李玄也没有办法,只得拿出开办经费,自己在市面上招募工匠,整修衙署,修建作坊,时不时还要骂上几句“那些狗官狗眼看人低,竟敢怠慢皇差,更不把咱家放在眼里”之类的牢骚话。连征调工匠民夫,赵鼎都不肯配合,怎能伙同织造局倒卖赈灾皇粮?
张居正知道自己的恩师徐阶是松江人氏,徐氏一门在松江算是名门望族,家中兄弟子侄仰仗族中朝廷大员之势,在乡里欺管虐民、为非作歹,在大明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难道说,是恩师的家人勾结松江知府衙门倒卖赈灾皇粮,趁机发一笔大财?
众人之中,只有高拱最为轻松,他的恩师夏言主持赈灾之事不遗余力,并且刚刚与应天巡抚刘清渠一同领衔上疏,将门生、新任苏州知府齐汉生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上奏朝廷,得到了皇上的御批褒美,怎么可能指使松江知府衙门倒卖赈灾皇粮?
想到这里,高拱再度缓和了语气,说:“实不相瞒,漕河水丰,龙舟船队走得很慢,圣驾还有月余才能龙腾南都。松江灾民不下十万之多,你纵有家私万贯,又怎能发赈一月?”
“一日八两自然不够,故此我才冒死改了朝廷的规矩,改以四两发赈。”赵鼎叹了口气,说:“本来还可以从山东等地购买玉米、红薯,供灾民充饥,奈何如今漕河要给龙舟船队让路,旦夕之间且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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