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可不曾在江南为官的人却不知道,在富甲天下的江南膏腴苏松杭三地做知府,竟是如此苦不堪言,为的就是每年为织造局给织户派活这天下第一等头疼之事。一匹价值八十两银子的缎子,织造局只肯给二十两,地方官府衙门只好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挪出一笔经费,再给织工贴补二十两。即便如此,也只相当于本钱的一半,仍没有那一家织户愿意干,不得不硬性摊派。每年织造局的织造计划下来,知府衙门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集起来,分片抓阄儿,谁抓到算谁倒霉。往往手气不好,抓到承差的织户败家破产,乃至投河上吊的不在少数。
织布还只是第一道工序,还有刺绣、缝制等诸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是如此,加之织造局的钦差督造太监往往需索无度且趁机敲诈勒索,不但是承差织户饱受其累,动辄被逼得破产毁家;就连配合他们办差的当地知府衙门官员也是苦不堪言。但是,三大织造局干的可是皇差,织造局衙门的关防上都有“钦差”二字,那些地方知府衙门的官员谁敢懈怠延误?那些不幸抽到承差的百姓谁敢抗旨不遵?毫不夸张地说,大明皇帝身上的那件关乎朝廷威仪、天家体面的龙衣,不但耗费了许多民脂民膏,上面还沾满了百姓的血泪!
这且不说,织造局的那些钦差督造太监们不但欺官虐民,对于皇上的龙衣也敢雁过拔毛,正德年间的天价龙衣自不待言,嘉靖年间制作的那些龙衣,每件工价银上万两至两万两,可根据地方知府衙门的估算,实际用银都超不过四千两,剩下的银子到哪里去了?别处不说,杭州织造局钦差督造太监们经常大宴宾客,刨龙烹凤只是寻常事;西湖上最豪华的游船也是织造局的,还用问剩下的银子到哪里去了吗?
幸喜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那些钦差督造太监们和下属内官或死于乱兵之手,或委身投靠逆贼,省去了朱厚熜撤销三大织造局的麻烦,他借口天下初定、民生凋敝,身为万民君父,应当于国同体、解民之忧,声称十年之内不许再提给自己做新龙衣之议,也就只字不提重建三大织造局之事,内廷所需及赏赐外藩四夷的丝绸棉帛,都由朝廷供应。
其实,朱厚熜此举不但有违祖制,也违反了朝廷规制,概因每年三大内廷织造局的用银,照例要由皇室出一半,工部拨一半,如今全由朝廷供应,实际上是违规动用了朝廷太仓里的钱。但是,自从嘉靖二十二年起,皇上就把宫中用度一减再减,每年朝廷拨的银子,应付宫中日常开销也是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财去置办丝绸棉帛?而国家财政日趋好转,即便是悭吝如马宪成者,也不好意思跟皇上抠这理应由皇室承担的一半费用。再说了,这么做,虽说给工部增添了许多麻烦,但户部却能从源头上控制相应的费用开销,避免了以往年份朝廷有义务拨款,却无权过问往来账目的弊端,施行一年之后匡算开销,竟比当初拨付一半还要少上许多,马宪成当然乐得装一次糊涂。
此刻,吕芳重提复设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之事,显然不是出于一片菩萨心肠,想给手下的那些太监找一条发财之道,而是因为设立内廷织造局是祖制,任谁也不能公然反对,可以借此机会,找到合作商人,招揽工匠、开办丝绸棉布作坊,赚到的银子就归皇室所有了。到时候,皇上是要贴补内廷开支,还是上缴朝廷入了国家财政大账,那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当年皇上设立大同市舶司,专管与蒙元各部的马市交易,不就是成功的先例吗?
成立属于国家所有的丝织厂、棉纺厂会引起官场士林清流们的非议,内廷织造局开办丝绸棉布作坊却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朱厚熜心中愤懑无比,却也只能抱以苦笑,却无话可说。
但是,此举毕竟与自己限制宦官权势的一贯宗旨多有不符,朱厚熜更担心把老虎放出笼子容易,再要捉回来可就难了,犹豫着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既能缓解宫中用度的紧张,又不会让人指责朝廷与民争利。但是,朕这些年里为什么不重设苏松杭织造局,个中原委你不是不知道。当初那些钦差督造太监还只能贪墨国帑、欺压织户,如今建了作坊,他们更有机会搜刮商户、虐待工匠了。这可关乎宫里的名声,更关乎朕的圣望。若没有人去监督着他们,朕还不如不这么做!朕以为应该设立一个江南织造使,主管三大织造局,你手头上可有合适的人选,能担此大任?”
吕芳胸有成竹地说:“回主子,司礼监秉笔兼尚衣监掌印杨金水人还老实,对主子又忠,奴婢以为,可以由他主持此事。”
听到吕芳提起杨金水,朱厚熜不禁笑了起来:“到底是怜子莫若父啊!你这个干爹确实当得够意思,为自己儿子的前程操心,可真是不遗余力啊!”
吕芳知道皇上在和自己开玩笑,便说:“回主子的话,奴婢当初收他做儿子,也是因为他能舍出命来一心为了主子,在宫里当差这几年,承差办事既从未耽搁,又有分寸。加之他在尚衣监当了好几年的掌印,还分管着针工局、巾帽局,对织造诸事十分熟悉,下面那些人想玩什么猫腻,可都瞒不住他”
原来,杨金水原本只是南京镇守太监赵勇手下的南京鲥鱼场监正,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他乔装改扮,冒死赶回京城报讯,吕芳嘉其忠心护主,就收他做了干儿子,又抬举他做了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的尚衣监掌印。嘉靖二十六年海瑞借黄锦虐打杨继盛一事,上疏请抑内官职权,引起了诸多内官的不满,宫中有头有脸的掌印、管事牌子纠集起来到东暖阁来跪哭请愿,他不但没有参与,还跟黄锦、孟冲等人一起劝说大家,帮助朱厚熜压制住了宫中的不满。朱厚熜就将他擢升为司礼监秉笔,仍兼尚衣监的掌印。因皇上收回了司礼监的批红大权,原本权势可以与外朝内阁相比的司礼监的权力被大为削弱,只限于掌管宫内事务,他的主要差事还是在尚衣监这边。吕芳提议由他主管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也算是所荐得人了。
反复斟酌了许久,朱厚熜最终还是接受了吕芳的建议,叮嘱他说:“朕也觉得那个杨金水是个懂规矩、守本分之人,可以让他做这个织造使。不过,这可是个日进斗金的差事,你这做干爹的可要提前把话跟他讲明白了,若是他放任手底下的那帮钦差督造太监虐待朝廷职官、当地百姓,恣意贪墨国帑民财,或是他自己借机敛财自肥,败坏了宫里的名声和朕的圣望,可就不要怪朕对他不客气。内廷兵仗局那几个奴才的人皮还在衙门大堂上挂着,他若想把自己的人皮扒了,挂在苏松杭织造局的门口,就不妨放手去贪!”
吕芳一凛,忙叩头应道:“他奉旨南下之前,奴婢一定带他到兵杖局去,让他记住那些不忠于主子的狗奴婢的下场,让他永远都记得,我们这些人都是没有家之人,只能以宫里为家,败坏宫里的名声和主子的圣望,那可就是连家都不要了,纵然主子能容得下他们,老天也要收他们!”
第四十八章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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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吏部拟文呈报御前并得到皇上恩准,擢升嘉靖二十年会试状元、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赵鼎为正四品松江知府;嘉靖二十年会试探花、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齐汉生为正四品苏州知府;嘉靖十七年进士、国子监正六品司业赵贞吉为正四品杭州知府。他们三人除了分别担任苏松杭三地知府之外,赵鼎和齐汉生两人还兼任南京都察院御史,赵贞吉则兼任浙江道监察御史,用意在于使他们不但有权管理自己治下各州县,还能监察本省其他地方。
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在官场清望和江南士林中享有极高声誉,由他们出任苏松杭三地的知府并兼任监察御史,彰显了朝廷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决心和不欲重蹈嘉靖二十五年覆辙的愿景。但是,仍有许多人对这一任命感到不妥,其中有人认为他们尽管都是竭诚尽忠的正人君子,却只适合在翰林院、国子监那样的清望衙门储才养望,即便要外放,也只能外放学官,或学政或提学御史,不宜做抚牧一方的知府;还有的人认为他们都是只会高谈阔论、能写几篇理学心学文章的书生,才具难堪大用,更难以寄之以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大任;甚至还有人则干脆指斥他们貌似刚直,实为投机取巧、争名争利争意气的奸佞小人,万不能放在苏松杭那样的重要地方。一时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个别一时猜不透皇上用意的六部九卿或明上奏疏,或暗具揭帖,建议朝廷重新考虑这三人的任命。
对于这些议论,朱厚熜一概置之不理,循朝廷授官必拜辞君父的旧例,亲自接见了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淳淳问候,温言抚慰,并耐心讲解了朝廷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和要义所在,随后还赐宴款待他们,并将内廷专用御笔分赐三人,言称三年之后,改稻为桑大功告成,就请他们用这支御笔写报捷的奏疏上呈朝廷。
处于人们议论焦点中心的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乍一接到这样的任命,也都为之错愕许久,且不说别人,连他们自己都认为皇上用人一直喜用那些精通实学通晓时务之人,这几年里,高拱、严世蕃乃至那些制科进士飞黄腾达就是明证,而自己不合时宜,屡屡触犯龙鳞,早就被皇上打入另册,至今还能位列朝班,不过是皇上顾虑到他们在官场士林的清望,不得不把他们养起来而已。却不曾想,朝廷突然拔擢他们到那样重要的地方任职,并委以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重任,让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
但是,在翰林院、国子监那样的清望衙门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就不枉此生。两榜进士追求的,不就是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吗?更遑论他们还都自负胸有沟壑、腹藏诗书,平生所学之孔孟王者师学,若不能用之以治国平天下,岂不辜负了男子汉大丈夫这七尺昂藏、一身学识?君父既然许以社稷之托,报以殷切厚望,为人臣者还有什么不敢为之事?于是,三人一起俯身跪地,将御笔高举过头,慨然应道:“且请君父放心,微臣此去,三年之内,若不能为朝廷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就用这支御笔写下自己的祭文!”
听到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的慷慨保证,朱厚熜大为高兴,吩咐陪同接见的高拱知会兵部,开具勘合驰驿,还为他们安排了非同一般的赴任仪仗,指名要有前四中二后四共十骑的护卫。按朝廷礼仪规制,只有各省督抚、总兵等封疆大吏走马上任才能用这样的仪仗,换作四品知府,那可就是僭越。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都是谨遵礼法、清正有品的君子,怎能接受这种超出自己身份的仪仗?赶紧辞谢不迭。高拱知道皇上此举一是因为他们这一路要奔越数省,用这样的排场护送他们上任,人还没有到任所,声势就已经足以宣示朝廷改稻为桑的决心压倒一切;二来也是考虑到他们在官场士林的清望,要以此来收揽士子之心,挽回去年因开马市引起的官场士林清议的不满,便以“君父有赐,人臣不敢辞”为由,劝说他们领旨谢恩。
赴任之前,赵贞吉自然要去拜访自己的恩师徐阶,听他传授为官之道治政之术;赵鼎和齐汉生却没有那么幸运,朱厚熜担心这两个书生气十足、又没有地方任职经验的青年官员象海瑞当年那样跟上上下下都处不好关系,就安排高拱设宴给两位同年饯行,代他送给了赵鼎和齐汉生一句话:“欲在官场安身立命,便要学会和光同尘。”两位都是一甲进士及第,想必能明白他的这一番殷切苦心吧!
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深知肩上责任重大,立刻联袂动身启程,连各人的亲随带护卫,三十多人的队伍奔驰在官道上,也算是声势不小了,而且,不但赴任的排场不小,朝廷还破例恩准他们使用了兵部滚单传递,有快马逐日接力传递他们的行程,沿途馆驿早早准备好马好车,州尹县令还专程赶到馆驿为他们接风洗尘。那些地方官员算盘打得很精明:一来三人被君父寄以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重任,一旦功成,便有机会封疆入阁,与其日后携带重礼登门拜访,还不如趁现在有机会略尽地主之谊拉上关系;二来三人椅子背后都有人,赵贞吉是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徐阶的门生;赵鼎和齐汉生两人虽失爱于朝廷元老重臣夏言,却与官场新贵高拱有同年之谊,礼尊他们其实就是礼尊徐阁老、高大人,在大明朝为官,可是要讲究“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的!
官场应酬令三位初次到地方任职的官员苦不堪言,更拖延了行程,三人不得不高挂免战牌,推说王命下,要不俟驾而行,沿途除非打尖换马留宿,尽量不在馆驿停留,这才摆脱了终日应酬的苦楚。
与三位知府赴任时的显赫排场所不同,内廷江南织造使杨金水带着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监正和十几位内官出京就显得十分冷清了。论职位,他们个个也都是四品,不过,他们这四品的含金量可比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高多了——宫中内官最高品秩只是四品,干到这个份上,就能穿飞鱼补服了,权势威望等若外朝的一二品大员;论凭信,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手里不过持有吏部的官牒,他们可都带着加盖皇上宝玺的圣旨,是正正经经的钦差。可是,他们非但不敢四处张扬,居住馆驿也从不多事,以致一路上竟有不少馆驿的驿丞以为他们是获罪被贬到南京充做“净军”的公儿,给他们的茶是凉的,饭是馊的。有内官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落,几次想要掀桌子,好好教训教训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芝麻绿豆官,却被杨金水和三位织造局监正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当然了,毕竟他们都是钦差,自然有十几位镇抚司的校尉随行护卫,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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