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喉头一股一股地似乎有烈火涌处,尽管拼命地压制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却最终也没能将心头那份剧痛强压下去,喉头一甜,牙关一松,一口鲜血正喷在了吕芳的飞鱼补服上。
那口鲜血仿佛带走了陈以勤最后一点的力气,他软软的倒在了吕芳的怀里。吕芳赶紧喊道:“快,快传太医。”
跪在御前的陆树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皇上这样问他之时,他知道恩师并没有走,更知道自己的回答将会给恩师带来多大的打击,但是他不能将以前的一切努力毁于一旦。他相信,当皇上接下来要宣布自己的另一份奏疏之时,恩师以及所有的人都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好,你既然能确认属实就好,朕会公正裁夺的。”朱厚熜说:“退朝!”
陆树德忍不住叫了一声:“皇皇上!”
已经起身正要退入大内的朱厚熜回过头来已是满面怒容:“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生便等若父子。而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父子之伦在五伦之二。你的恩师如今被你气得吐血,是生是死还在两可之见。你不认师生情分也就罢了,莫非连人伦也不顾及了么?!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你这等不孝之人,也做不得忠臣,且回家闭门思过去!”
陆树德一下子全明白了,愤懑地叫了一声:“皇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树德,朕送你八个字:”朱厚熜一字一顿地说:“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这八个字象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陆树德的心上,他软软地瘫在了那里。
从小他就背过孝经,其中谏诤章第十五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圣人的话:“昔者天子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天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自幼丧父,母亲守节将他拉扯大,科甲登第出仕为官,他便报有“既食君禄,君即尔父”的心意。如今皇上一意推行败坏礼法的新政,他自然要遵从着圣人之教诲,以春秋大义争于君父。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谋划了好久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这样被皇上利用,更没有想到皇上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不惜以死进谏的忠臣诤子!
半生埋首书斋,可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涉猎,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更是倒背如流,可是所有圣人贤者的著述都只是教他如何忠君报国,却没有教过他如何面对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精神支柱被无情地摧毁之后,肉体自然也就没有力量再站在这朝堂之上了。
可是,他也只是无力支撑肉体,此刻的神识却并没有失去,但或许这正是他的不幸,他清楚地知道皇上丢下一句“来人,将这不忠不孝、弃国弃家之人拖出去!”之后就没有再理会他,径自退朝回宫;更知道满朝文武大臣路过他身旁的时候,都是鼻子重重地哼一声,不加掩饰地冲着他投去鄙夷的目光,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拉他一把。
送他上朝的王天保带人进来了,两名镇抚司的校尉一左一右架起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散朝的大臣中间拖了出去,每个人都象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有人还故意大声说:“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皇上圣明啊!”
听到这样锥心的话,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却喊不出来。在这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已没有一个人再理会他的哭泣和呐喊
第十七章心生疑云()
内阁的值房里,首辅夏言烦躁地踱着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的值房里此刻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内阁阁员李春芳。李春芳是他的同年,也因他的援引而进入内阁,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见夏言这个样子,不禁笑着说:“公谨兄(夏言的字),我知你与陈老夫子情分非同寻常,可说起来终归不是你的门生弹劾你,你却又何必紧张成这个样子!”
“唉!”夏言长叹一声:“子实兄(李春芳的字),话也不能这么说。虽说不关你我的事,但毕竟同僚一场,他如今遭此变故,我也着实为之心痛啊!”
李春芳收敛了笑容,也是长叹一声:“唉!你我跟那陈老夫子一样,都是点过翰林,做过学政,也主持过春闱之人,若是有门生也上这么一道奏疏被当庭宣读,羞也羞死了!公谨兄,于情于理我等也不能坐视不管,该让人狠狠地参那个背信弃义禽兽不如的陆树德才是!”
见到今天陈以勤的不幸遭遇,桃李满天下的李春芳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碍于身份和辈分,他自己当然不好意思上疏弹劾一个后生小辈、五品修撰,但其实也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出手,随便一个暗示,自有门生故吏的弹章奏本蜂拥而至。
“子实兄不可莽撞行事,此事我倒是觉得甚是蹊跷”
“蹊跷?这有何蹊跷的?”李春芳嚷嚷着说:“照我说,还是那帮举子惹的祸!科场罢考,亘古未闻,朝廷颜面无存。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气的是那帮举子还逼得高胡子杨慎带着十八家房师给他们下跪!虽说高胡子杨慎他们当年不尊皇上,落到今日地步也是咎由自取,可也不至于要受此奇耻大辱嘛!国朝礼乐崩坏,学生也自然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这不,罢考之事刚刚平息下去,就出了陆树德这样忤逆不道的劣徒!”
既为首辅又为知交好友,夏言与李春芳说话也不用客气:“唉,论说你子实兄也是几十年的老翰林了,入阁拜相也有五六年之久,怎地虑事还是这等浮躁?你我关起门自家说话,抛开政见不同不谈,高胡子杨慎他们当年做礼仪之争为的什么?此番举子罢考又为的什么?还不是‘礼教’二字么!怎地你反以为是他们闹得国朝礼乐崩坏?”
“哼,我就是不喜高胡子他们那帮人整日价把‘礼教’二字挂在嘴边,好象只有他们才配入孔圣门墙一般!若论经学造诣、八股文章,你我哪个比他们差?杨慎有个当首辅的爹,得个状元也不稀罕;高胡子中举与你我同是一年,科名可比你我都晚了一科,想必当年你我赴琼林宴(明朝皇帝赐给新科进士的御宴,赴琼林宴为所有读书人毕生的梦想!)之时,他已提着书箱回家了。”
“这话你已说了二十年,我耳朵里都起茧子了,你如今已位列台阁,何时才能改了这琐碎爱唠叨的毛病?”夏言说:“还有,‘国朝礼乐崩坏’这话且不可在外人面前说及,如今你我柄国,高胡子杨慎他们那帮人就等着你我自认国朝礼乐崩坏呢!”
“这我自是晓得,不过方才说到要参那陆树德之事,我觉得你我与陈老夫子同僚一场,想当年你我还都在老夫子座下听过讲章,他如今遭人构陷,我等若是坐视不管,岂不令人心冷齿寒!”
夏言摇摇头:“子实兄,你还是没有明白我方才所说的蹊跷是何意!就拿你我来说,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当日我遭严嵩构陷致仕还乡,你也被逐出内阁,可有门生落井下石么?那种境地都未有门生弹劾座师之事,陈老夫子为官谨守礼法,为人更是谨小慎微,吏部考功年年都在‘卓异’(官员年度考评最高等级,相当于如今的优秀),虽掌翰林院不过两三年,加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从二品虚衔也有八年了,今年一过就满九年,也该晋正二品。他那门生陆树德倒是与他有何等深仇大恨,偏要在这个时候弹劾他,往他脸上泼脏水?莫非他得了失心疯么?你看他上朝之时那从容淡定的模样,象是得了失心疯之人么?依我之见,还是该从那陆树德所奏之事上查究真相。我细细听了他那份弹章,其所奏者三,一是说陈老夫子持强凌人,驱司官属吏如仆役。哼,这条罪状可加于我大明各部院寺司任何一位堂官,却加不到陈老夫子身上。其二,说他治学无术,谈经讲道多有错谬之处。这一条更是荒诞不经,陈老夫子乃是国朝理学大儒,纵是如今被那士子推崇备至的王守仁王阳明复生,也断不敢做如此之说,更遑论一个入仕不过数年的修撰!这最后一条更是奇了,说陈老夫子一意逢迎君上,助推新政败坏礼乐。陈老夫子对新政的态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便是皇上也多有不满。若说他也逢迎君上,你我乃至高胡子杨慎他们,满朝文武怕都是谗臣佞臣,我大明也只他陆树德一个忠臣诤子了!”
听夏言如此丝丝入扣的分析,李春芳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我当时听着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他自家也直认所奏不虚”
“还有更蹊跷之处!”夏言接着说:“皇上不也说了,他是于宫门落锁之后才将奏疏投递大内的么?官员奏疏理应经通政使司登记之后送入司礼监,宫里的人谁敢违背朝廷规制祖宗家法接他的本子?难道他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或是连半日一日都等不得么?”
“想必是对陈老夫子去年劝阻他上疏一事恨意难平,如今他想借着弹劾陈老夫子攻讦新政,以期在士林之中留有清名。哼,这个陆树德,真真跟高胡子杨慎他们那帮迂夫子是一个德行,为了自家的那点名声,连皇上的威严和朝局的安稳都不要了!”
夏言说:“陆树德我见过两次,他的文章陈老夫子也让我看过几篇,此人迂腐倒也不假,若说他要借着弹劾陈老夫子攻讦新政,以求直名,怕也未必如此。若真要搏个忠名,何不直接上疏劝谏吾皇,却要这般曲径通幽,反为士林清流所不齿?”
李春芳看了一眼值房的门,确信没有官员和书办在外面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好我的公谨兄哎,你道批龙鳞的事是任谁都敢做的?做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或许不难,但要做剖心以示忠诚的比干却非易事。那陆树德既身为翰林史官,岂能不知历朝历代只有诛九族,独我大明可有诛十族!”
“这便是最让人觉得蹊跷之处了!”夏言说:“旁人不敢,那陆树德可不一定!你不记得去年他便上疏要弹劾户部马部堂?许他升知府他也不肯,说是还要在翰林院做学问,谁信他!不过是嫌辱没斯文而已!象这样的迂秀才,你道他什么事体做不出来?或许他还当也只这样,才能青史留名呢!”
李春芳还是有些疑惑,说:“也该不至如此吧!文死谏也只是说说而已,谁还能当真的!杨慎当年那样执拗,不过在蛮夷之地待了一十八年,还不是一道恩旨就赶紧回朝,再也不说那‘杖节死义’这样的混话了,叩头谢恩才是正经!”
夏言见他还是不开窍,不禁有些生气了:“杨慎是杨慎,一十八年前他还只是翰林院的编修,如今已是礼部侍郎,自然再也没有当年的意气风骨!但那陆树德却还是杨慎当年那般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若还是不信,想想他怎会拜在陈老夫子的门下吧!”
李春芳这下终于明白了,点点头说:“你不说我倒给忘了,这陆树德风骨确实不俗,方才及第出仕,就做出那等惊世孩俗之事,官场一片哗然,士林无不称颂。”说着说着,他又犯了嘴碎的毛病:“我还记得严嵩那个奸臣当年也如今日陈老夫子一般气得吐血,发狠要策动门生故吏弹劾那个目无师长的狂生,还多亏你这首揆(内阁首辅)居中调停,那陆树德方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说起来,你还是他的大恩人呢!”
或许是都已经到了不时就会“想当年”的年岁,夏言没有再次责怪他琐碎,而是感慨地说:“我也不过怜其才学嘉其风骨而已。也要怪那严分宜(严嵩为江西分宜人,时人或以“严分宜”相称。另注:这本为尊称,夏言虽与他有深仇大恨,但其修身持礼,故不象李春芳那样直呼其名。)狭隘器小,一科三鼎甲,状元、榜眼照例直入翰林院任编修,紧随其后的探花却馆选未过,连个庶吉士都当不上,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士林清流骂他严分宜挟私愤倒也其次,连我等这些柄国之臣也该被骂颟顸失职,亵渎国家名器了。”感慨一番之后,他将话题又拉回到了原路:“严嵩当年已是礼部尚书,还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凭着一手好青词入阁拜相只在旦夕之间;陈老夫子不过一国子监祭酒,以其年岁及圣眷,前程大概也有限了,陆树德为何舍严附陈?你道他还是那种胆小怕事贪恋栈位之人吗?”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夏言随着自己的思路分析下去,渐渐心中已若隐若现地想到了什么,但身为人臣,便不该妄测圣意,他敷衍道:“究竟为何,我一时也想不清楚,只是觉得蹊跷而已。”
“那是否还让门下上疏参那个陆树德?”
夏言想了想说:“参还是要参的,毕竟陈老夫子与你我都有半师的情分,只是也不必太过张扬,胡乱点几个五品以下的门生上两道疏应个景。唉,真真不晓得那陆树德是做何之想,看今日朝堂之上一干大臣无不愤慨的样子,日后莫说是立足官场,能否全身而退也未可知啊!”
第十八章君不密则失臣()
此刻的东暖阁中,朱厚熜正在问回来给自己缴旨的吕芳:“陈以勤没事吧?
“回主子,已命太医施医诊治,说是急火攻心,虽无性命之虞,但陈学士毕竟岁数大了,可能要将息些日子。”
朱厚熜心里十分惭愧,便说:“命太医院定要悉心救治。你亲自去传朕的口谕:若是陈学士有什么不测,他们都给朕滚出太医院,跑江湖卖狗皮膏药去!对了,京城市井有云‘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并称国朝四大假,说的便是太医院那帮庸医开的方子虽说吃不死人,却也救不了命。你可着人在民间延请名医施以针石。唉,朕晓得陈学士虽贵为二品大员,却是个一介不取的清官,又在翰林院、国子监那样的清水衙门待了一辈子,家底想必也不算殷实,请医看病的花费从内库中支出,所需药物也从太医院拣最好的用,且不敢有半点差错。”
不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