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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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扬明-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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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三年之约() 
正在叫喊得起劲的举子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密密麻麻堵成厚厚人墙封锁住街口的锦衣卫军卒悄然分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人穿过通道走了出来。

    此刻天已大亮,所有的举子都看见对面走来的那个人穿着明黄色锦缎制成的龙袍!

    他他是皇上!许多人心里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一声慨叹。

    自束发受教以来,他们便怀着以满腹经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也曾无数次地做过君臣风云际会,开创大明中兴伟业的梦,却没有想到在今日这等情形之下见到了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往昔圣人“忠君报国”的淳淳教诲顿时涌上心头,一时间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脸上写满了惊诧甚至惶恐的神色。

    还在错愕之中,对面所有的锦衣卫军卒都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本跪在前面的高仪杨慎等人也连忙转过身叩头,高仪羞愧地说:“臣等有辱圣命,请皇上责罚。”

    看到这些官员方才受到的侮辱,尤其是面对着脸上泪迹未干的杨慎,朱厚熜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们和此前的户部尚书马宪成一样,都是在替朕背黑锅替朕在挨骂啊!

    官绅一体纳粮侵害了整个文官集团和全天下文人士子的既得利益,他们或许会联合起来抵制新政的推行。虽然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说法,朱厚熜也没有勇气和全国官绅士子发生正面冲突——历朝历代出了多少暴君,焚书坑儒的事情也只有秦始皇那个空前绝后的大人物敢做得出来,写在史书中被骂了几千年,他统一了中国确立了封建制度这么大的功绩无人提起,说起来就是“焚书坑儒”。自己顶着嘉靖这个原本就很臭的名声,如果再敢那样做,恐怕就更是臭名远扬,永世不得翻身了。为此,他想了许多补救的办法,除了为官员增加俸禄、为生员增加廪米之外,还将当年被自己赶出朝堂贬谪充军的尊礼派官员全部赦免还朝,更将尊礼派领袖杨廷和的儿子、当年“左顺门事件”的头面人物杨慎提拔为礼部左侍郎,实领部事,加之此前尊礼派硕果仅存的大将高仪虽已经入阁拜相,仍兼着礼部尚书,等于将全国文教事务全部交给了尊礼派。这是他用心良苦甚至可以说是用心险恶的安排——朝政把持在议礼派手上,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朴素的忠君思想和权柄在握的巨大诱惑都驱使他们不得不大力推行新政,因此他们自然也就成为了官绅士子的攻讦对象;但文教事务却掌握在尊礼派的手中,士林呱噪,他们便难辞其咎,即便有心要借新政闹事,他们也不能让士林闹得太过分,免得被议礼派以“阻挠新政”的名义再次一网打尽

    这样鬼神不言的帝王心术和左右逢源的驭臣之道在此次罢考风波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若没有高仪杨慎等人奋不顾身地将情绪激动的举子们阻挡在这里,不顾官体豁下脸面给举子说好话陪笑脸,局面早就难以收拾——以那帮如狼似虎的厂卫特务的简单头脑和一贯作风,不等皇上亲临现场,三千多名举子恐怕就血流成河了,继而引发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仅此一点,高仪杨慎等人就非但无过,更有大功于大明的江山社稷!

    因此,朱厚熜伸手将高仪和杨慎扶了起来,感慨地说:“今日之事皆由朕而起,与你等无关。就凭你二十人不计死生将这数千名举子挡在贡院街口,便是我大明的忠臣!”

    既然高仪杨慎他们下跪也无法缓解举子们的怨气,他也不忍心再让这些士林中声望颇高的官员再受侮辱,便着人将他们搀扶下去休息,然后转头面对着那些举子,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朕即嘉靖!”

    这句话仿佛带着那与天同存与地俱生的威严,呆若木鸡般站着的举子们不由得身子一阵摇晃。皇权威压之下,终于有人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也如刚才那些考官一般,有人带头,举子们都跪了下来。

    抱着孔子牌位的何心隐还在咬紧牙关硬撑着,却见左右同伴都跪了,自己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将孔子牌位放在一旁,跟其他举子一起顶礼膜拜,三呼万岁。

    见举子们没有异动,朱厚熜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待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之后,他说:“你们既然认朕这个君父,朕也仍当你们是我大明的子民。只要你们不跨出这条贡院街,今日之事朕就不追究了。”

    那些闹事的举子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谁知道皇上开口就赦免了他们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顿时全愣住了。

    稳住了那些士子,朱厚熜又说:“你等都是我大明之国朝根基、砥柱中流,今日能不计荣辱、不避斧钺直言朝政得失,方式暂且不论,忠心可鉴日月,有你等胸怀天下心忧国事之士,实乃我大明之幸,更是朕之大幸。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且朕御极九重总理山河已二十又三年,朝政宽严失当,自然全是朕之过错,也该向我大明天下苍生认过!”

    一句表扬加一句自我批评之后,朱厚熜话锋一转:“但嘉靖新政是否为祸国之乱政,祸在何处,又乱在哪里,可有人能与朕细说么?”

    那些举子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番闹腾竟然惊动了皇上亲自来和自己对话,早就方寸大乱;而且他们毕竟还不是国家正式公务员,勇气和责任心较明朝那些二百五文官还差那么一点,此刻俯首趴地连直视天颜都不敢,更不用说当面批龙鳞了。

    没有人接腔,朱厚熜更加放松下来,和颜悦色地说:“诸位举子平身!你等顾及朕的面子,不愿直指朕为政之失,朕却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与你等各位士子并天下苍生!”

    “夫欲肃朝纲,治吏是也。纲纪废驰,则宵小窃喜之;吏治不清,则万民受其累。太祖高皇帝肇纪之初,定六年一期之京察法,年老有疾者致仕,疲软无为及素行不谨者关带闲住,浮躁及才力不堪其用者贬谪罢黜,贪酷不法者削籍为民。此国朝得以立基宇内而万世不移之良法也。朕薄德寡能,致使今日之吏贪官横之情状较之洪武年间尤有过之。朕夙夜忧思,痛心疾首,遂祭告天地、太祖高皇帝及列祖列宗,改京察以三年为期,以考成法查究各衙门官吏勤绩,督使各部院司寺及各省府州县官吏谨奉王命,安守臣职,清廉为官,清平治政,此为新政治吏之两大举措。若说此举有背祖宗之成法,那也因情势已今非昔比,非如此不可治国安邦,保万民福祉!

    “振策兴国,治财是也。较之吏治,国朝财政状况更成鱼烂之势,每年赋税收入要应付朝廷各项开支,还要支应官员俸禄、军卒粮饷及生员廪赡,早已不堪重负。可谓官员缺禄米,军卒缺粮饷,各省府州县更缺应急备荒之粮储。再者,时下四边不靖,北有鞑靼,南有倭寇,屡犯我天朝国威,烧杀掳掠,为祸北边及沿海数省千万百姓。朕欲做中兴之主,开我大明万世之伟业,岂能容国朝再受南倭北虏之辱,百姓再受南倭北虏之害?但兵法有云‘金汤之固,无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无充足军饷粮秣,怎能轻启战端?朕不得已才变祖宗之成法,以一条鞭法厉行税制改革,并推行子粒田征税及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的便是增加朝廷岁入,充足军需,加强武备,日后方能兴师讨伐鞑靼征剿倭寇,以安我大明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

    “天之道,历来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子粒田征税不过夺一干豪强富户之财广济天下人而已;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子既为国朝之根基,更应与国同体才是。士子素来以社稷苍生为已任,如今朝廷依藩王宗室之例抽取五分税赋收为国用,正体现尔等报效家国之忠心大义。且朕也晓得士子求学之不易,大力节减宫中用度,增加国子监监生和各省府州县学的生员廪禄,众多寒门士子也得新政之益颇多,何曾有**士林、礼乐崩坏之象?”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不能说服那些被侵犯了既得利益的士子,朱厚熜一点自信也没有,就向举子们表示自古天意民心俱有一体,新政到底是祸国殃民之乱政还是利国利民之仁政,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得天下百姓说了算。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朕与你们约定三年为期,请你们到那大江南北、两河上下看上一看,看看今日之百姓锅里的米粥可是稠了一些;菜里的油荤可是多了一点。你们皆是有良知之人,自然不会指鹿为马犯下欺天之罪,我们君臣就用事实说话。三年之后,若是愿意接受新政,可于嘉靖二十六年的大比之年再来京师参加朝廷抡才大典;或是能用事实证明新政祸国殃民,也请前来应考,于殿试之时与朕辩论个高下对错。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相信经过这三年的游历,对诸位道德修养和治国才干都大有裨益。家贫无力成行者,由朝廷资助纹银五十两为川资;不愿游历者也不勉强,回乡好生读书备考;愿留京师者可直入国子监深造,依监生身份给予廪禄

第四章失之我命(一)() 
那三千多名闹事的举子说到底只是义愤之下的一时冲动,想用自己的一世功名半生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为天下士子做批龙鳞之争,可事情真闹到了惊动君父这个地步,却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无论有否被皇上的肺腑之言所打动,他们终究还是不敢与皇权国法对抗,皇上又许下了不追究罪责并保留他们举人资格的承诺,再次叩头三呼“万岁”之后,便遵着圣命将孔子牌位送回孔庙,各自散了。

    举子们进考场时还是漆黑一片,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各处店铺已经陆续开门做起了生意。亏得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的衙役早早就封锁了贡院附近的街区,今晨发生的那样惊天罕有之事竟还无人知晓。科举取士是朝廷头等大事,不但天下读书人切心留意,便是京师里的升斗小民也倍加关注,那些商贾都吃惊地望着三五成群悻悻而归的举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散了场,有些心思活泛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是不是有人不思君恩不惧国法,将考题提前泄露了出去,败坏了国家抡才大典,朝廷才不得已将今科春闱延后了些许时日。

    张居正跟着何心隐和初幼嘉,回到三人投宿的高升客栈,掌柜的正在支使伙计打扫厅堂准备开门做生意,见三人这么早就回来了,也是大吃一惊,只当是三人俱都犯了律条被逐出考场,心中慨叹一声“可惜”,却又不好刨根问底,命小厮赶紧接过三人的书箱,将他们送回房间。

    进了房间,何心隐顾不上脱去衣冠,就一头躺倒在床上,两行泪水自紧闭的眼角处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随后跟着进来的初幼嘉和张居正两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叫了一声“柱乾兄!”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枯坐在桌前相对垂泪。

    仰躺在床上的何心隐突然又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愤懑地喊道:“是君父为蝇头小利**士林动摇国朝根基;还是我等为蝇头小利不体国难非议君父朝廷?是君父虑事不周,还是我等不识大体”

    既能中举,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他们也都知道尽管经史典籍中不乏赞成身为人臣者可以犯颜直谏君父之过,甚至公然向无道昏君造反的主张,但这种“无道”必须达到桀、纣的程度,夺天下人之口食供一人享用、夺天下人之女子供一人淫乐,行暴政虐待官民百姓,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今皇上虽行那坏祖宗成法、**儒林士子的苛政,但听皇上所言,厉行新政一为江山社稷二为天下苍生,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抬出这两条春秋大义,让他们都无话可说了,就连挑头闹事的何心隐也不由得对那令自己慷慨赴死的“义举”也产生了怀疑,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诘问,象是在问初幼嘉和张居正二人,又象是在问自己,更象是在问上苍和神明。

    不管是问谁,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有悖圣人教诲和朝廷律法,张居正不得不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柱乾兄,慎言!”说着,站起身来,将原本虚掩着的房门关紧了。

    “太岳,何需如此谨慎?”初幼嘉苦笑一声:“今日柱乾兄与我鼓动举子闹事,又当面顶撞君父,已犯下不赦之罪,或许来锁拿我二人的缇骑校尉官差衙役早已赶往这高升客栈了。”

    “我想倒不至如此。”张居正摇摇头说:“天子无戏言,皇上当着一干朝臣数千举子明明白白说过赦免了所有举子之罪,又怎会食言而肥?”

    “太岳,你还是太年轻啊!旁人之罪可以赦免,柱乾兄与我乃是始作俑者,岂能得以幸免?”初幼嘉叹了口气:“唉!太岳,你乃珠玉之才,却非有此变故,今科甲榜之上必定有你之大名。愚兄也知道你本就是奔此而来的,却因你这两个不成器的兄长一闹腾,坏了你的锦绣前程”

    朝廷科举取士有定制,三年一次的京师会试,每科取进士几十至数百不等,共分三级,第一等是甲科,只取状元、榜眼、探花各一人,赐进士及第,称为三鼎甲;第二等是乙科,除了排头之人称传胪之外,皆为进士出身;第三等不论科,只称赐同进士出身。全国被网罗入各级科举考试的士人学子数以百万计,每三年也只得数千人中举得以公车进京大比,哪个不是多年寒窗苦读,磨破了砚台写秃了狼毫,把那圣贤之书背得滚瓜烂熟,把那八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即便如此,得以金榜题名者已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谁敢口出狂言自认能跻身三甲?

    但敢不敢承认是一回事,那些千里迢迢上京赶考的举子都是一府一乡的大才子,谁心里没有做过荣登甲榜之后绯袍簪花,长街夸官的美梦?张居正虽冲虚谦达,毕竟未及弱冠之年便名动江南,少不得也有那少年自负的心性,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阵心酸,忙摆手道:“事已至此,这种话就莫要再说了。”

    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心思,也就都是一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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