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志杰回答道:“都安排好了。衙门里的差役、巡警铺的巡警,天不亮就都出了门,把城里的乞丐都弄到空屋子里关起来了。还有,各个街口巷子也都留了人换穿便服把守,省得那些刁民闹出拦轿喊冤的丑事出来。”
封治乾点点头:“你想的不错。有人拦轿喊冤便是说我们平日治政不公,民有怨声;而且,停轿接状是巡按御史的份内之事,谁知道那些刁民会捅出去什么样的事情,在这方面且不能出什么岔子。还有,接待海大人的饭食都安排好了?”
邓志杰说:“府台大人,难办的就是这个,卑职正说要请示府台大人呢”
第八十八章巡按条约()
封治乾斜着眼睛瞥了邓志杰一眼:“区区接待小事有何难办的?若说因是第一次接待巡按海大人,你担心摸不清他的嗜好口味,再闹出象日前接待荣王千岁之时那样的差错,另外多备一套也就是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给我当副手也有两年了,这点小事还不能做主,偏要来烦我?”
邓志杰苦笑着说:“卑职身为本府佐贰,该当帮府台大人分忧。再者说来,卑职又是府台大人一手提携起来的,对于府台大人的吩咐,自然更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说起来我们荆州也算是个水陆要冲,每年从我们这里过路的大人不知凡几,总督巡抚一级的封疆大吏也有不少。有老规矩在,卑职照着做就是了。因此,前日接到巡按御史衙门的滚单之后,卑职就已经照着老规矩把差事分派了下去。但卑职思来想去,这件事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邓志杰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除了表白忠心推卸责任之外,一句正题也没说到,封治乾嫌他琐碎,哼了一声,说:“兴许说话间海大人的官船就到了,老邓,你有什么就赶快说,该怎么办我们还要定纂儿呢!”
“是,卑职糊涂了。”邓志杰忙说:“这两年里,朝廷对‘驿传之禁’三令五申,皇上显然是要借此机会整饬纲纪刷新吏治,这个当儿,朝廷又给咱们湖广派来了那么个巡按大人,去年一到任就定下了个巡按条约,巡按御史衙门的滚单上不但重申了这个条约,还专门提到汉阳、黄州、辰州四府与德安、岳州两府之事。卑职就犯了难,不知道是该按过去的规矩来办是好,还是该遵照圣谕和巡按御史衙门新定的条约来办才好”
原来,大明开国以来,承袭唐宋旧制,在全国各地建有驿站,设有八品驿丞,由兵部管辖。驿站负责全国军情急递之上传下达,并负责在职官员进京、赴任及出差公干之食宿接送。入住驿站者须持有兵部所发之勘合作为凭证,其费用由驿站据实上禀,户部核实报销,驿站长年供用的轿马杂役就地征派。设立驿站本为消息传递顺畅并公务简便,持有勘合者,不单食宿由沿途驿站免费供给,一路上轿马官船也由驿站提供,不同品秩的官员有不同的轿马车驾和饮食住宿待遇。如此一来,全国数百座驿站就变成官员游饮宴乐敲诈勒索之所,驿递制度也已日渐成为国家财政的巨大负担。嘉靖二十二年,朝廷厉行新政,整饬财政,开源节流,就定下了“驿传之禁”,禁止因私旅行者一律不得驰驿,因公入住官驿者无论品秩一律不得超标准索要酒食、车马。
前几年因南北交煎,交通阻隔,这项制度倒也没显得有多么紧要。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奉旨出行、调任各地或部省之间往来公干的官员骤然激增,很快就显出了各地驿站仍在船行旧路,嘉靖二十五年兵部申报户部核销的驿递费用竟高达一百六十四万五千八百二十四两之多,比未实行“驿传之禁”前也没少花多少。朱厚熜大为恼火,下旨切责了兵部,并责令内阁将“驿传之禁”列为嘉靖二十六年一项大政,从严督办、重点督查。
官员们出门在外在官驿享受惯了,突然不准他们使用驿递,都感到很不方便;加之对于那些因私出行的官员们来说,出一次远门是他们捞外快的绝佳机会,如今不但得不到各地奉送的贽敬,沿途还得花自家的银子住客店,引起了多少官员的不满与抵触,纷纷给皇上上疏写奏本,要求废除这个刚刚实施的“驿传之禁”。朱厚熜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的艰难,将那些奏疏尽数驳回,并严令有司对敢于违禁者给予严惩。嘉靖二十六年一年里,因违反条约使用驿递或骚扰驿站的官员被处分了几十个,如大理寺卿赵淳郊游踏青,在京南驿吃了一顿招待筵席,堂堂小九卿衙门正三品的堂官因此竟被降职两级,贬为正四品的左少卿。如此严刑峻法,好不容易才刹住了这股由来已旧的歪风邪气,堵住了国家财政的一大漏洞,嘉靖二十六年一年兵部全国数百个驿站节省开支近一百万两,实行了四年之久的驿传之禁才算是收到了实效。
但是,驿传之禁可以堵住国帑流失的漏洞,却不能阻止过往官员扰民之事的发生。因为无论是官员公干还是因私过境,出于礼貌或其他目的,各地官府衙门的官员照例都要出面接待,好吃好喝招待一番,临行之时还要奉送一笔为数不菲的贽敬。这部分开支国家当然不给分文,一切费用由地方自行筹措置办。比如说,象海瑞这样的巡按御史出巡地方,照例就有下马饭、阅操酒等规矩,州官县令先定本城大户充役,每桌要上菜品四十味、果品四十味、甜食四十味,而攒合暖盏的佐酒小吃之类不计其数。还要根据来宾的嗜好口味,不时更易。照这么铺张浪费的官场风气,连来宾带陪客,随随便便一两桌饭就要花费上百两银子。此外,临行之时,地方官府奉送的贽敬银也要一两百两银子,就照例由不能供奉食物的穷门小户分摊,或按门户或按人丁,或五分或半钱,一律都要摊派到百姓的头上。因朝廷施行“一条鞭法”逃脱了杂役之苦的百姓再次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在一些水陆要冲之地,由于过境官员实在太多,那些大户人家尚且不胜其烦,穷门小户的百姓对此更是苦不堪言。
嘉靖二十六年七月,被擢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的海瑞一到任,就颁布了巡按条约,洋洋洒洒二十六条,以巡按御史衙门的名义行文湖广各州县,其中明确规定,巡按御史出巡各地,州县官不得出城迎接;如无必要,巡按御史不与当地官员晤谈,只传询当地德高望重的乡绅或普通百姓,听取他们对本地官吏和冤案的申诉,无须当地官员作陪;供给饮食不得上鹅和黄酒、也不得上甜食,每日饭食钱不得超过纹银二钱至三钱,概由巡按御史衙门从例银中开支,与当地官府结算等等。
巡按条约一经公布,湖广官场一片哗然。这个条约出乎人们意料的严厉,也令人难以想象的琐碎。尤其是诸如不准上鹅、黄酒和甜食之类的条款,竟然公然写进堂堂一省按台的巡按条约里,在各地官员看来,不免矫情或近于苛刻而难行,甚至被认为是违背朝廷规制,有失朝廷命官体统,就都一笑置之,根本没有当做一回事情。
嘉靖二十六年秋冬期间,海瑞出巡湖广汉阳、黄州、辰州三府,三府官员还是按常例接待了他。谁知道海瑞竟然以违背了巡按条约指定的供给标准,巡按御史衙门无法承担起饮食费用为理由,公然罢宴不说,还将三府官员告到了湖广巡抚衙门,要求巡抚衙门从他们养廉银中扣除相关费用,并且声称若不如此,则他们所花费的一钱一毫,都是侵夺民脂民膏,无异于强盗拦路剪径,他要上奏朝廷,参奏三府官员公然违抗“一条鞭法”,私自向治下百姓加征苛捐杂税,要将他们依律治罪云云。如此不近情理又不留情面,令湖广通省官员无不瞠目结舌。
但经过这么一来,各地官员谁也不敢再把巡按条约视为一纸空文,嘉靖二十七年仲春,海瑞再度出巡德安、岳州两府之时,就只有一个驿丞带着几名小吏前来迎接,驿站供应的膳食也非常简单,每餐不过两菜一汤而已。海瑞吃得十分满意,对两府官员也是赞不绝口。
有这一正一反形成鲜明对比的例子,封治乾心里也觉得邓志杰说的有几分道理,不禁犹豫了起来,沉吟着说:“你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咱们在这里说句私话,想他海瑞不过区区一个制科进士出身,因直言极谏得蒙皇上恩宠,二十郎当岁便开府建衙,巡按一方,回报君恩圣眷的心思就不能说全然没有,博取清名以求步步高升的心火儿更旺得不能再旺。如此想来,他搞出巡按条约那样的东西,给我们湖广官员一个下马威,让我们都不敢小觑了他这个出身制科的年轻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人说的是。”邓志杰说:“依卑职愚见,我们还是照他巡按条约上说的办,莫要触了那个野人的霉头才是。”
封治乾说:“话虽如此,毕竟我们荆州不是德安、岳州两府那样的贫瘠之地,象他们那样装穷,不但会被其他州府耻笑说我们真怕了巡按御史;只怕也未必就能在他海瑞那里讨得好。这样吧,既然你前日已按老规矩把差事分派了下去,也就不要再随便改易了,让他们拣七八样精美菜肴送来,其他的都送到荣王千岁那里去,他跟那个出身海南贫家的海瑞不同,打一落地就是锦衣玉食,我们百般小心伺候着,他还嫌供奉菲薄,不合口味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衙役跑了过来,跪下说:“禀报大老爷、二老爷,巡按海大人已到了府衙,说是要见两位老爷。”
封治乾一愣,追问道:“不是说他乘船来吗?怎么又改走陆路了?”
“回大老爷的话,海老爷确实是乘船来的。不过在前面一个渡口就下了船,打着仪仗乘轿进了城。听海老爷的随从说,是不想扰了码头上驻泊的商民船只。”
“啊?”码头上一干荆州府的官员都面面相觑:敢情我们这一趟是白跑了啊!
第八十九章四菜一汤()
看着下属官员都在偷眼瞟着自己的脸色,封治乾不由得恼怒起来:好你个海瑞,为了迎候你这个御史大老爷,我不但将上千条船都清理了出来,还将荆州府的各级官员都召了来,冒着毒日头赶到码头上来迎接你,你却悄无声息地先下了船进了荆州城!说是不想扰民,还不是想搞突然袭击,抓住什么把柄给我一个下马威!再者,你要博取一个爱民恤商的好名声,却让人耻笑我马屁拍到了马胯上,拿自己的热脸贴了你的冷屁股,我这堂堂四品知府的颜面何在?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招呼众人说:“都听见了?海大人只召见我和邓大人,其他人都散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邓志杰多了个心眼,忙问来报信的衙役:“府衙中人有没有谁告诉海大人,封府台和我是前去码头迎接他的?”
那位衙役说:“回二老爷的话,您老早有吩咐,今日谁问起来都说大老爷和您老去查看河防了,府衙里没人说别的。”
邓志杰放心下来,对封治乾说:“府台大人,兴许明日海大人就要提出视察商埠,卑职以为该速速派人前往上下两游,把那些疏散出去的商船再召回来,不知可否?”
封治乾虽然生气,却不糊涂,便摆摆手说:“这点小事你说了算。”
邓志杰又说:“还有,眼瞅着快午时了,海大人却守在府衙等着与我们晤谈,想必就不会去馆驿歇息用饭。府台大人,你看是不是让那些承差的大户把置办的菜肴果品送到府衙去?”
封治乾冷笑道:“送去府衙干什么?等着让他数落我们不成?你难道不知道那位海大人有多大的官威!”
“这个”邓志杰为难地说:“若不让他们送,府衙里的小伙房一时也来不及置办饭食啊”
封治乾怒气冲冲地说:“还置办什么!府衙大伙房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他要标榜清廉,我们又何必拿那些菜肴果品去玷污人家的官声清望!”
说罢之后,他率先钻进了大轿,死命地跺着轿板:“走走走,回去会一会那位御史老爷海大人!什么东西这是!”
因巡按御史的官轿仪仗就停在荆州知府衙门的大门口,封治乾等人只得乘轿从后门进了府衙。封治乾先去了后堂脱掉被汗水浸湿的官服,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官服,又跟衙门里的书办交代了几句才出来。客厅里正坐着一位身穿蓝色六品官服,身材挺拔、颀长,面色黝黑的年轻官员,一见他走进来,忙起立迎候。封治乾知道他便是本省巡按御史海瑞,抢先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海大人吧?下官封治乾,忝为荆州正堂,这厢有礼了!”
海瑞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下官海瑞,见过封府台。”
待海瑞与邓志杰也对揖见礼之后,封治乾招呼海瑞就坐,一边吩咐人换茶,一边说:“实在对不住海大人啊!大人衙门里的滚单下官已收到,可原本早就定了今日要带本府各位官员视察河防,才说是匆匆看了之后再顺路前去码头迎候大人,却不知大人已经驾到,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啊!”
海瑞欠身说道:“封府台客气了,下官怎敢劳动大人大驾迎候,更不敢耽搁贵衙门正经的公务。这一路行来,贵府各处庄稼长势喜人,城里各处商铺物产丰富、生意兴隆,街上也几乎看不到乞丐流民,封府台及荆州府各位大人理政有方,治下百姓才能如此安居乐业啊!”
虽然海瑞说的都是赞扬的话,而且也是他巡按地方的职责所在,但他有提前下船、悄然进城搞突然袭击这么一出戏,这些话在封治乾听来就变了味道,心说幸好我们早有防备,没让你这不识好歹、牛皮烘烘的巡按大老爷抓住什么把柄,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你会怎么说呢!也就故做矜持地淡淡地一笑,说:“海大人谬赞了,身奉王命,抚政安民是下官等人的本分。”
海瑞还想再说什么,封治乾又抢着说:“都午时了,海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衙中膳房里吃顿便饭吧。”
海瑞客气地说:“怎好叨扰。”
封治乾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衙里伙房的膳食是要比馆驿里差一点。不过,既然来了,海大人还是给下官和邓大人一点薄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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