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刀。而担任警戒的那两名武士都是已经取得了武士身份的镇抚司校尉,也都取了日本名字。
不用说,路边的树林里宿营野炊的,正是周游列国的汪直一行人。离开那古野城,他们朝着三河进发——皇上钦命悉心留意、彻底调查的第三个人德川家康据说是三河的大名,可惜三河只有冈崎城的松平氏和刈谷城的水野氏两大家族,不知道哪个才是皇上所说的德川家康。为了尽心竭力完成使命,他们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由于尾张织田氏和三河冈崎城的松平氏长期交恶,相互攻杀不休,这一路上,别说是旅店客栈,就连村庄都全部荒芜了,汪直一行人不得不选择了在野外宿营,加之出了那古野城之后,他们都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踪自己,就提高了警惕,象一个带着众多家臣武士旅行的贵人一样,放上了警戒。
那名给小孩饭团的武士垂手立正:“报告宫崎大人,来了个讨饭的小孩。”
一瞬间,那个小孩象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喷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浑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紧紧地攥着拳头,象是随时都要扑出去一样。而刚才被他贪婪地闻着香味的饭团,已经掉在了地上。
张明远乍一看到那个小孩那张丑陋而又滑稽的脸,也想发笑,可是,看到他眼露凶光的愤怒表情,杀人从来都不皱一下眉头的镇抚司张五爷竟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说:“赶紧打发他走。”
那个小孩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的,我不是讨饭的乞丐!”
“那么,你是谁?”
“我是尾张国爱知郡中村的”那个小孩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日吉丸。”
镇抚司掌管诏狱,张明远不知道审过多少猾奸巨寇,一听他话语中的犹豫,立刻就知道那个小孩在说谎,继续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
尾张国爱知郡在清州城附近,与远江中间横亘着大半个尾张和三河一国,他一个小孩子家又怎么能横跨两国去什么滨松城的惠福寺?
“哈哈哈!”张明远大笑起来:“武士最重诚信,你的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竟也敢摆出一副武士的模样?”
那个小孩倔强地说:“你又不是我,怎知道我在说谎?”
张明远正在等着他的这句话,当即就说:“那好,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武士,就不许说谎。”
“你问吧。”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家住哪里?”
“尾张国爱知郡中村。”
“父母亲都在吗?”
“在。”
“父亲叫什么名字?”
“竹阿弥。”
“母亲呢?”
“阿仲。”
“有兄弟姐妹吗?”
“有。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妹妹叫什么名字?”
“阿日。”
“弟弟呢?”
“次郎。”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少年被张明远一个问题紧接着一个问题的连珠炮式的追问弄得头昏脑涨,终于露出了破绽,脱口而出:“木下”
随即,他也明白了过来,立刻改口道:“日吉丸。”
这是镇抚司审讯犯人惯用的手法,先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发问,等着被审讯之人露出马脚。多少猾奸巨寇都栽在这样的审讯手段之下,更不用说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孩子!
张明远笑道:“哈哈哈,算了,别再假装了。你根本不是一个武士,只不过是一个村子里的顽皮孩童而已。”
“你——”那个少年不服气地说:“谁说我不是武士了?难道武士不能叫日吉丸吗?”
“你的父亲叫竹阿弥,连姓氏都没有,你还能是武士?”
“我说过我姓木下,木下日吉丸。竹阿弥是次郎的父亲,不是我和阿日的父亲。”
“哦,这么说,你的亲生父亲姓木下,是个武士了?”
“当然是!”那个少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我的父亲是那古野城城主织田信秀大人的侍卫木下弥右卫门。”
“那么他——”
那个少年眼睛里的神光黯淡了下来:“父亲替主公征战时负了伤,只好回中村当农夫,四年前就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到了竹阿弥的家里。”
张明远没来由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个少年的头,又伸手要过一整只大饭团,递给了那个少年,温和地说:“快吃吧。饭团变凉变硬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有大颗的泪水从那个少年眼眶之中流出,在他那张肮脏的皱巴巴的小脸上冲出了两道沟壑,他捧着手中的那只硕大的饭团,呜咽着说:“谢谢大人”
这或许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未受到的关怀吧!张明远心中一阵感慨,但他还是摆出一副长辈武士的口吻训斥他道:“混蛋!既然你的父亲是武士,哪怕只是一个足轻武士,身为后代的你怎么能为了一只饭团而掉眼泪!”
“是,大人!”那个少年哽咽着说:“对不起,我欺骗了大人,我不叫日吉丸,因为长的丑,村子的人从小都叫我猴子。”
“哦?”张明远的眼睛骤然眯成了一道缝。
木下?
猴子?
莫非他就是——
第五十九章凄惨命运()
皇上言辞确凿地说,尾张大名织田信长手下有名小厮叫做木下藤吉郎,是为第二号重点关注的人物。汪直既然能凭借着手中的洋枪,将第一号重点关注的人物、那古野城少主织田信长玩弄于股掌之中,并为他埋下了无穷的祸端;又怎会放过这个第二号人物木下藤吉郎?巧舌如簧的他只编了一个庸俗的不能再庸俗的故事,就轻易地骗过了满心满眼只知道汪直有自己最急需的洋枪的织田信长,用一支洋枪从织田信长手里换来了他的小厮藤吉郎。
可惜,那个藤吉郎是农夫贱民出身,并没有自己的姓氏,主人也没有赐他一个姓氏,所以也就不可能姓什么“木下”;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小厮长得眉清目秀,放在京都或是崇尚京都文化的那些国家,甚至会被一些贵族大老爷或是地位较高的武士收在身边当娈童,一点也不符合皇上在跟他们说起木下藤吉郎时特别强调的那些话——“丑陋,非常的丑陋,长的象猴子,别人都叫他‘尾张的猴子’”。
他们这些镇抚司之人本来就对皇上奉若神明,织田信长其人其事又印证了皇上的天纵睿智,就更不敢对皇上所说的那些话有半点的怀疑。因此,他们就断定,此藤吉郎非彼藤吉郎,皇上钦命他们着意留心的那个木下藤吉郎尚不知锥藏何处呢!
尽管皇上体察他们身赴远外虎狼之域的危险,曾说过需要重点关注的织田信长、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三人之中,织田信长为关键之关键,其他两人不得此人之助便无以成事,如果实在找不到也不必勉强。但对于他们这些一心要为君分忧的镇抚司之人来说,不能完成圣命便是最大的不忠和莫大的耻辱,都暗暗发誓,即便掘地三尺,即便将日本闹个天翻地覆,也一定要将其他两人找到,还要将他们都监控起来,一旦皇上有除掉他们的上谕,立刻绝除后患!
因此,一听这个流浪少年姓木下,绰号叫猴子,张明远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几条苦苦追寻的线索顿时汇聚到了眼前这个流浪少年的身上。
又仔细看了看他那张皱皱巴巴丑陋的脸,确信他的绰号恰如其分之后,张明远沉声问道:“那你为何撒谎说自己叫日吉丸?”
那个少年说:“猴子是佛法王城比壑山守护神日吉神明的使者。这么说,会让我觉得自己还能保持一点武士家后人的尊严。”
“那你为何要离家到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去?”
这是一个在乱世之中司空见惯的悲惨故事。
父亲木下弥右卫门撒手人寰之后,八岁的猴子和妹妹一同随母亲改嫁到了同村的竹阿弥家。继父竹阿弥身体瘦弱,养活一家人颇感艰辛,特别是在母亲又生下了与猴子同母异父的弟弟次郎之后,猴子更成了继父的眼中钉肉中刺,被送到了邻村的光明寺当小侍童。
乱世之中,父母将孩子送到寺院之中当侍童,已经成为一种风气,但往往不是因为父母无力养活孩子,而是富裕的农家将孩子送去,被寺院里的和尚仔细地打扮起来,希望被某一贵族或武士看中收为随从或娈童,为孩子谋求一条出人头地的进身之阶。因此,那些家庭都要时常给寺院进献丰厚的布施。
猴子是个例外,他被送到寺院,纯粹是为了混饭吃,家里根本就无力给寺院布施,加之又长得十分丑陋,光明寺上至主持,下到与他一样的侍童,都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看,每日要干许多脏活累活不说,无论是谁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稍不中意就非骂即打,用“水深火热”和“度日如年”来形容猴子在寺院中的日子再合适不过。
这样的日子对于机灵活泼的猴子来说简直苦不堪言,反正无论怎样都要挨打,他索性时常溜出寺院去周围的村子闲逛。有一天,就遇到了云游到此的高野僧人(注1)。
被称为“圣者”的高野僧人,除了徒有僧人的外表装束之外,他们的生活渐渐地变得与神佛没有任何联系。倘若说在很久以前他们还以云游四海,靠宣讲高野弘法大师(注2)的功德换取村民布施过活的话,进入乱世之后,他们的这种生活就难以为继了,在他们出行时,随身携带的物品中,佛经和高野杂笔集等高野弘法大师的著作都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取而代之的是兜售给居民日常必需的各种小商品和只有富人之家也能享用的丝绢、锦缎之类的奢侈品。
或许是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勾起了猴子的好奇心,也或许是高野僧人能和颜悦色地对待这个丑陋的少年,猴子跟着他们走了一整天。
刚开始,那些高野僧人只不过是觉得他长得奇特,能给无聊的旅途增添一点乐趣,但当他们走进村子,摆开物品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丑陋的少年不是那么简单——当他们做生意的时候,猴子就蹲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但当他们完成一笔交易,正在费力地掐指算帐之时,猴子已经准确地报出钱数,计算速度之快让人咋舌。到了晚上,当那些高野僧人要求借宿被村民拒绝之后,猴子又凭借自己是光明寺小侍童的身份,说服村民留宿他们。
如此机灵的小家伙,怎能不讨那些高野僧人的喜欢?因此,当他们第二天再度启程之后不久,领头的僧人就派了个小沙弥回去找他,想把他招揽到自己的门下。
恰巧的是,猴子因为偷懒跑到外面去疯玩了一整天,遭到了光明寺其他侍童的毒打,还因为帮助其他宗派的僧人向本派信徒求宿,被光明寺的主持逐出寺院,赶回了中村。
小沙弥在中村找到了猴子,告诉他领队僧人邀他同行,他可到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与他们会合。
猴子万分激动地接受了高野僧人的邀请,但他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用了两天时间,在附近的小河里钓了足足有两百多条小鱼,剖洗干净之后串晾起来,让母亲晒成鱼干做为家里缺粮时的充饥之物。懂事的猴子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安顿了家人之后,在一天深夜不告而别,离开了自幼生长的中村和他那可怜的母亲、妹妹。
由于猴子谢绝了小沙弥馈赠给自己的旅费,觉得这样子才象是一个真正的武士,离家出走的他身上所有的财物除了一身破旧的棉袄,只有父亲留给自己的一贯永乐钱(注3)。这点钱当然不足以支持长途旅行所需要的花费。不过,这可难不倒聪明的猴子,他第一天就去了清州城,用那一贯钱买了木棉针,准备沿途来做点小生意换口饭吃。
就象刚才要拿针换别人的饭团一样,猴子还真有做生意的天分,很普通的木棉针,在他的嘴里能说成是神奇无比的东西,加之善良的村民们见他一个小孩子如此机灵又如此可怜,也都乐意买他的东西,猴子一边赶路,一边做生意,行程一点也没有延误,十来天工夫,就快走到三河的地界了
听到镇抚司的五爷竟然拿出专业审讯手段对付一个十来岁的流浪少年,许多人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当听到猴子说他要去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找高野僧人时,有人皱着眉头问道:“你说的那队高野僧人,领头的是不是叫什么百阿弥陀佛?”
猴子点点头,说:“是。”
那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小兄弟,你还是回家吧,不用去远江了”
张明远知道,此人是先前派到三河一带打探消息的密探,昨天刚刚跟大队人马会合报告情况,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告大人!”那人完全是一副下级武士向头领报告的架势:“百阿弥陀佛所率的高野僧人商队已于五日前在三河安祥城上宫寺被全部杀害。”
“什么?”张明远和猴子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那人告诉他们,五日前,百阿弥陀佛所率的高野僧人商队抵达三河安祥城的上宫寺,与该寺的僧人发生了冲突。上宫寺是三河最大的本愿寺,而本愿寺一向自居为日本佛教正宗,歧视其他宗派,加之寺院养有僧兵,僧人们也十分狂妄暴戾,只因为发生了小小的冲突,他们竟将高野僧人商队全部屠杀
乍一得知这个骇人听闻消息,那个可怜的流浪少年仿佛被吓呆了;但随即,跟刚才别人说他是乞丐一样,他突然象是变了一个人,眼睛里喷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浑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紧紧地攥着拳头,牙齿也咬得“咯锃咯锃”做响,从喉咙里唇齿间挤出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咒骂:“混蛋畜生杀死把你们都杀死”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猴子此次离家出走,是为艰辛的生活所迫,想必抱着莫大的希望和义无返顾的激情,此刻希望骤然破灭,对他来说无异于是凄惨的命运无情地砸下来的当头一棒,可他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