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也知道,别看明朝专权擅政、祸国殃民的权阉巨宦层出不穷,其实宦官自己并没有什么权力,司礼监是代行皇帝的批红之权,东厂是皇帝的耳目,都完全被皇帝控制在手中,无论是何等权势熏天、嚣张跋扈的权阉,都不过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皇帝杀之也如杀一条狗一般——刘瑾失宠,武宗正德皇帝在豹房淫乐之余,从门缝中塞出一张二指宽的手札,权倾朝野的“立皇帝”立刻被抄家灭族、凌迟三日而死。也就是说,削弱宦官权力,实际上就等于削弱皇帝的权力,这些权力资源自然要落入外朝之手,内阁权力势必膨胀,若有权臣心怀不轨,就有可能会出现篡位夺权、改朝换代之事。因此,权臣对于皇权的威胁要比权阉大许多,两害相权取其轻,按照一个皇帝的正常想法,应该是宁取宦官不取权臣,并且用宦官集团的力量牵制文官集团,确保皇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也是明朝中后期大多数皇帝的选择。
但是,历史已经证明,这种选择是错误的。那么,能不能换一种思路,走另一条路来试一试呢?不管怎么说,通过严格的科举考试制度选拔出的文官,特别是经历了残酷的政治斗争脱颖而出的内阁辅臣,无论是整体素质,还是个人才能,都要比粗通文墨甚至近乎文盲的宦官要高出许多,由他们来治理国家,对国家的发展应该更有好处。此外,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是嘉靖本人的缘故,对于朱明皇权的永远延续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他甚至认为,哪怕是被曹操那样的奸雄窃国自立,也比把家产都让九千岁那样的阉奴败光,被外族侵略者乘虚而入的好——至少曹操及其子孙都是汉人,即便朝代更迭,应该也不会出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样惨绝人寰的历史悲剧!
朱厚熜的这个抑制内官干政的想法由来已久,要施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尤其是这几年推行嘉靖新政,将全天下宗室勋贵、文官士绅都得罪光了,以致武将投敌、文官造反,宗室勋旧又在江南扯旗造反。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削弱他手中唯一完全掌控的宦官力量,简直是在找死!因此,他不得不把这样的想法暂时搁下了。
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如今情势已与当时大为不同,朱厚熜挟平定江南叛乱的大胜之威,将所有窥测天位或反对新政的宗室勋贵、文臣武将都一网打尽,皇权得到了极大的巩固,他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真可谓是“君临天下,统御四海,呼吸间隐隐有风雷之声”。那么,应该是到了彻底割除依附在皇权身上的宦官这块毒瘤的时候了。
说起来,黄锦虐打杨继盛一事,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理由,或者说是一个借口而已
第六十四章借力打力()
受了黄锦虐打杨继盛一事的触动,朱厚熜坚定了抑制内官干政的决心,其用意与夏言和李春芳谈论时提出的一样——要从制度上根除国朝大弊,不让太监干政、祸国殃民的悲剧在大明朝堂之上重演。问题是,若是穿越到了那些权阉肆虐、祸国殃民的年代,比如说明英宗正统年间、明宪宗成化年间或明武宗正德年间,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收拾王振、汪直、刘瑾、这帮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坏透顶的阉寺,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他偏偏穿越到了明世宗嘉靖年间,而这个年代,恰恰是明朝宦官势力大为萎缩、诸多宦官安分守己的时期,使他抑制内官干政的理由就显得不是那么充分了。
尽管朱厚熜一直不齿于嘉靖那个混蛋的为人,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嘉靖那个混蛋千错万错,在这一点上却比明朝绝大多数皇帝都英明。
嘉靖自外藩入继大统之后,在内阁首辅杨廷和等贤能之臣的辅佐下,干的第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就是抑制宦官势力,不但召回了所有派驻在外的镇守太监全部下狱,追赃论罪;对明武宗正德年间不可一世的“八虎”更是毫不手软,“八虎”之中的刘瑾已被“古今第一玩乐天子”正德皇帝朱厚照灵台一闪给剐了,剩下的也无一幸免,不是被赶出宫流落街头沦为乞丐,就是被发配去给朱厚照守陵墓,种菜为生,连揭发刘瑾并保护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元老杨一清有功的张永也被勒令退休,多亏杨一清出面说话,才得以官复原职,成为正德一朝硕果仅存的掌印太监。除了清洗正德年间宫里老人,嘉靖还以身作则,严格管束自己从安陆藩邸带来的太监,吕芳是自己的大伴,很快就爬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成为大明内相,也不敢稍有违抗国家律法、朝廷规制之处,还压着下面的那些太监内侍安分守己,不敢逾越雷池一步,掌权十几年从未改过内阁一个字的票拟就是明证。在这种情势下,朱厚熜突然又扬起了刀子,彻底剥夺了宦官干涉朝政的权力,如何能够使那些太监内侍心服口服?
此外,朱厚熜更知道,宦官由于生理上的残缺导致心理扭曲,变得异常敏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嘉靖二十三年,被赶出了司礼监的太监石祥就曾伙同薛林义、陈以勤阴谋夺宫,一把火烧了皇后的寝宫坤宁宫,将方皇后烧死,庄敬太子也差点葬身火海。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可是,自己的饮食起居都由这些太监伺候,随便给自己下个毒什么的,简直易如反掌,更令人防不胜防,让他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要弹压着宫里的太监们不闹事,吕芳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嘉靖的大伴,几十年来一直对嘉靖忠心耿耿,两人在主仆关系之外,还有一种已融入血脉之中的亲情,他再有不满,也不会动什么歪脑筋来对付嘉靖。可惜吕芳远在南京,鞭长莫及,那么,如今执掌大内的司礼监掌印陈洪就成为了关键性人物。
唯一让朱厚熜稍微安心一点的是,陈洪的侄女陈氏被方皇后献给自己,蒙受雨露恩泽,如今已产下皇十一子朱载瑞并被册封为妃,有这一层亲戚关系在,或许他也不至于会因为被削去了批红之权而狗急跳墙、挺而走险。但事关自己的性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得不祭出了最后的一个法宝:借力打力——为了争夺最高权力,外朝与内廷的矛盾,自古皆然,或许能靠外朝的压力来牵制内廷,转移宦官们的仇恨。
因此,面对一脸疑惑之色的陈洪,朱厚熜冷笑道:“还不明白?朕告诉你,这件事摆明了就是严嵩徐阶他们给逼出来的!以严嵩首辅之尊,只消说上一句‘杨继盛有否妄言欺君之情事,着三法司论罪定谳’,黄锦那个蠢东西再蠢也不敢当众驳他的面子,又怎会酿成那样的乱子?他们两人故意激化事态,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用意不外乎就是要激怒朕,先是从重惩处山东大案一干犯官,再把那些犯官的后台都挖出来,让夏言致仕,把李春芳、马宪成两人赶出内阁,好让他们两派控制内阁、把持朝政,把朕的威福都夺了去。到时候,连朕都被他们给架空了,别说是保住你们司礼监的批红之权,能不能保住你们的性命都在两可之间!可你也该知道,夏言、李春芳等人也不是泛泛之辈,白刃当头,他们还能不想法子抵挡过去?于是就借着黄锦那个蠢东西虐打杨继盛一事大做文章,移祸于你们。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们都是宫里的人,他们要打的不是你们,而是朕!可朕有什么办法?朝野清议已被他们扭转了过来,朕这个时候再袒护你们,朝局立时就乱了。朕思虑再三,还得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打了黄锦四十大板还不够,还要夺了你们司礼监批红之权。说穿了,朕宁可委屈了你们,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原因无他,我大明朝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朕若是任由他们乱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夺了朕的天位,哪里还能保得住你们?”
掌印司礼监这两年多来,陈洪早就对朝廷朋党丛生之情势了如指掌,听朱厚熜这么说之后,似乎明白了一点,更被他所描述的那样的严重后果给骇住了,怔怔地看着皇上,喃喃地说:“他们他们竟敢这么干,简直目无君父,其心可诛”
朱厚熜冷笑着说:“目无君父的事情他们干的多了!朕御极二十有六年,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正所谓人心似水,别指望那些臣子能象你们一般忠于朕!比如夏言,朕当年把道袍和亲手制作的香叶冠赐给他与其他大臣,他从来也不穿戴,朕责问他,他还直言不讳地顶朕说‘此非大臣法服礼冠!’;朕跟他讲道,他竟敢打瞌睡;朕偶尔误了上朝时辰,他竟扬长而去,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朕已忍够他多时了!再者,他一直视你们为奴才,对你们不屑一顾、呼来喝去。还有严嵩,他以前对你们倒是挺客气,听说小黄门传个旨也能得他金叶子银倮子的谢礼,现在呢?别说是其他内侍,对你这个内相可还如往日那样恭敬?”
陈洪立刻想起了这两年多来严嵩和其他内阁辅臣对自己的轻慢和蔑视,顿时义愤填膺:“象这样不臣之臣,也只有主子这般仁厚之君能容得了他们。不过,奴才们可早就看不下去了。只要主子发旨,奴才这就带东厂、镇抚司的人围了他们的家,将他们全部下狱论罪!”
朱厚熜心里一阵鄙夷,更是一阵气恼:这个狗宦官如此大胆,竟敢窜唆着皇上将内阁辅弼重臣一网打尽,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把他们全抓了,朝廷政务交给谁来打理,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陈洪为之语塞。内廷外朝职责各有所司,若是沆瀣一气、内外联手,就很容易侵夺皇权、架空皇帝。因此,内官结交外臣,一直是历代皇帝的大忌,尤其是执掌中宫的司礼监太监和执掌朝政的内阁辅臣,非奉旨不得私自见面,更不得来往;加之这些年来,无论是嘉靖,还是吕芳,对宫里的太监内侍管束甚严,严禁他们结交外臣,他也不知道外面的那些臣子谁能干又听话。
幸好在宫里修炼了这么多年,陈洪也算是有点脑子,急中生智道:“回主子,太祖爷给我们这些奴才定了有规矩,这个可不是奴婢能说的、敢说的啊!”
朱厚熜一哂:“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也敢建议朕把他们全抓了?我大明六部九卿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的政务不知凡几,朕终日忙得要死,真把他们全抓了,朕还不得给累死?再说了,朕致力中兴,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不过是向那帮宗室勋贵、官绅士子收了几两银子几斗米,他们就都不乐意了,边将投敌,江南叛乱,京城里居然也出了乱臣贼子,把皇宫烧了不说,还想把朕给废了!得亏祖宗保佑,朕才把他们都杀下去了。如今江南叛乱刚刚平定,朝局还不安稳,再若是骤兴大狱,把那些内阁辅臣一网打尽,他们的那些门生故吏一起闹将起来,我大明的江山不就全乱了吗?”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也是朕这些年把你们压制的过了头,一个个都唯唯诺诺,听话倒是听话,却当不得大用。黄锦那个蠢东西就不必说了,就连你陈洪这么聪明的人,心机手段跟外面的那些臣子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前年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吕芳吃了夏言的挂落退出了司礼监,朕有心栽培你,让你掌了司礼监,领衔追查薛陈逆党,结果怎么样?一个严世蕃就能搅得你什么都干不成,反倒被他趁机笼络住了都察院那些御史!更不用说朝廷还有那么多的阁老、尚书,浮沉宦海几十年,一个个修炼的比猴儿还精,你们怎能是人家的对手?迟早还要当他们的替罪羊,成为他们党争的工具,真惹出大乱子,朕也保不了你们!”
第六十五章笼络权阉()
吓唬住了陈洪,朱厚熜隐隐有些得意,便走到陈洪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劝你一句,不要跟外面的那些臣子斗,你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朕日后自会替你们讨回公道。”
主子跟自己说话,还用上了一个“劝”字,其用心之良苦令陈洪十分感动,又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都是奴才们不中用,既不能给主子分忧解难,还要给主子惹事添乱,真真羞也羞死了”
朱厚熜仿佛也动了情,感慨地说:“吕芳去了江南,如今能体会到朕的这一番苦衷之人,大概也只有你陈洪了。有你掌印司礼监,朕睡觉都要塌实些。”
“印都是主子的,奴婢只是替主子看着。”说完之后,陈洪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主子跟奴婢掏心窝子,奴婢心里有话也不敢瞒着主子,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是什么话!”朱厚熜说:“朕一直拿你当腹心,有什么不能说的?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没了家的人,宫里就是我们的家,主子就是我们的天,伺候好主子,这才是我们的本分。批红之权是主子赏给奴才们的,为了堵住外面那些臣子的嘴,主子收回去自用,奴才们毫无怨言,只是心疼主子过于操劳,担心圣体违和罢了”
一边表忠心,陈洪一边偷眼看着朱厚熜,却从皇上的面色上看不出来喜怒,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声音便越来越低。
“大点声!刚说了宫里就是你们的家,一家人讲话还这么提心吊胆?”朱厚熜说:“有什么就说什么,莫非朕还信不过你,要治你的妄言之罪不成?”
受到皇上的鼓励,陈洪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主子的狗,为主子看住这个家,也是我们的本分。而外面的那些臣子都有私心,又最不守规矩,指望着把奴才们都打死了,他们好把持朝政,把主子的威福都夺了去。象这些养不家的饿狗,不能没有人盯着。所以奴婢斗胆要谏主子一句:司礼监可撤,东厂万不可裁。设置东厂监督百官是成祖爷定下的规矩,谅外面的那些臣子也不敢联起手来胁迫主子”
其实,不必由陈洪提醒,朱厚熜也知道,皇帝偷懒不想履行职责,让司礼监代为批红,虽然已是人尽皆知并习以为常之事,却一直都没有载入国朝律法,形成制度,甚至在弘治之前,太监代为批红还只是单纯记录皇帝的口谕而已。到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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