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自己身为内阁首辅,皇上呼唤来的风雨,本就应该自己来承担,如今皇上让自己的门生得了偌大彩头,也算是一种抚慰了。想到这里,他向两人拱手回礼,说:“圣上奋万世之雄心,开创嘉靖新政,这才是我等臣子最大的喜事啊!”
丁大夔媚笑着说:“阁老所言极是,下官这就回衙门,着武选司按皇上的意思将那二人报到内阁。今日内阁可是李阁老当值么?”
“是老夫当值。”李春芳说:“皇上已有口谕明示,你直接办了就是,还报我内阁做甚?”
听出手下阁员话中略微有一丝不满,夏言正色说到:“论说擢黜之恩皆出自君上,可皇上要用那二人还将你我都召了去商议,这便是尊重内阁之意。”
丁大夔谄媚地说:“是是是,夏阁老说的对!不经凤阁云台,何名为诏?这个规矩皇上还是懂得!”
看他越发说的不是人臣敢言之语,夏言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径自走了。
此刻的乾清宫里,朱厚熜的心情也如夏言一般复杂:“吕芳,你以为夏阁老方才所说的嘉靖新政可能引发朝局动荡,可否危言耸听?”
吕芳沉吟了一会儿,说:“回主子的话,奴婢愚钝,不晓得会否如此,不过也觉得夏阁老之言有些道理。”
朱厚熜说:“夏阁老终归是外臣,朕晓得他有些话也不好与朕说的太过,你是朕的大伴,当无他那些忌讳,快与朕说说。”
吕芳说:“皇上厉行新政,改革税制,依奴婢看来,三大政之中,一条鞭法使各省府州县衙门的差事好做多了,又给天下百姓偌大实惠,想必会齐声称颂吾皇圣明。子粒田本是皇上所赐,将那田地岁入赐于宗室、显贵以为奉养,皇上念及天家情分,未削减其田,只抽五成收为国用,如此处置甚为相宜。以受赐最多的荆王为例,他那万顷子粒田每年缴纳钱粮不过银四万余两,粮三十万石,与他数以百万计之家财而论,这点钱不过九牛一毛,皇上又亲做表率,将三宫名下子粒田尽交还国家,谅他们即便心疼,也只能私底下发发牢骚,不敢公然与皇上理论。只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却有值得推敲斟酌之处。”他停顿了一下,说:“有功名的人无需纳税,此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宗成法,本意是让士子安心读书,不必为生计发愁,体现我朝礼尊士子之意。那些读书人一旦考取功名,有田便不必纳税,无田之人由官府发几十亩官田以为奉养。我大明立国百多年,这个利益已被读书人视为理所应当之权利。如今皇上却让他们纳粮当差,那些士子未必能愿意如此。”
“你的意思是朕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将全天下的官员士子都得罪了,他们必会群起攻讦新政,指责朕违背祖制,**士林?”朱厚熜叹了口气:“唉!朕也晓得新政触犯了全天下士子的即得利益,可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士子不过万余,所有田地也不过万顷,纵是少了这些田赋粮米也无甚打紧,如今有功名的士子已逾十万,更有大批田主为偷逃国税,自愿将土地投充给可免税的士子,缴纳国税的五成给他们,或干脆自愿为奴,连丁税一起免掉,导致国家税源急剧萎缩,朝廷每年损失赋税折现银超过千万。如今朝廷财政如此艰难,已几近崩溃边缘,非如此也无他法可行啊!”
“主子圣明。”吕芳说:“只是那帮官员士子未必能上体圣忧下体国难,只晓得得从自家腰包里拿出银子与白米缴纳国税。他们这些酸腐秀才最是虚伪,口口声声说‘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可若是让他们出这一点点血,真真比剜了他们心头肉还疼,少不得要说三道四。”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朕马上就要被全天下的读书人骂死了,搅乱了朝局甚或动摇国朝根基也未尽可知,你还说朕‘圣明’,你诚心戏耍朕吧?”
“奴婢不敢。”
“不管你敢不敢,朕就觉得你是在戏耍朕!”朱厚熜摆出了无赖的嘴脸,说:“你是朕的大伴,更是我大明的内相,快快帮朕想个补救的法子。如今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拿不出补救的法子来,乱了天下,朕也就只得跟你一起出宫讨饭去了。”
“维护主子江山永固,纵是粉身碎骨也是奴婢的福分,只是奴婢愚钝,哪能想得出什么补救之法,不过主子既有开创我大明中兴伟业之壮心宏图,奴婢有一二浅见拙识也该当说出来供主子参详。”吕芳说:“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所伤及的,一是官员二是士子,要想补救就得分别安抚他们。论及官员,皇上已许了他们待朝廷好转之时便会给他们增加俸禄,但这终归还是镜花水月,未及眼前真金白银能动人心,还得给他们一点彩头才行。”
朱厚熜沮丧地说:“朕也晓得,可还因财政吃紧,朝廷一时也拿不出太多的银子啊!说起来朕这个皇上当得也真够窝囊,想干任何事都需要钱,可朕如今最缺的,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
吕芳安慰他说:“其实也并不需太多银子,依奴婢估算,只两千八百六十九顷八十四亩五分二厘的三宫子粒田交付朝廷依制起课征税,一年便有近十万石的粮赋收入,不若主子明言以此为京官俸禄贴补,不分品秩赐予群臣,算下来一人每年也得二十石,于夏秋两季征徼赋税之时,分两次赏赐,虽不甚多,却是皇上隆恩,足以抚慰臣子之心。”
对于这种借着皇帝的名义,花小钱占大便宜的事情,朱厚熜却没有太大的信心,叹了口气说:“若真能如此便好,只是官员也未必这样容易满足。”
不过,吕芳的建议突然给了他灵感。他说:“万事开头难,只要朝廷熬过了这三五年,财政状况自然也就有所改观。不若朕再下旨,宣布永久取消折俸旧制,并许以五年为期,将全部官员折色俸比例提高至银八铜二,你认为如何?”
明朝官员的俸禄分为本色俸和折色俸两部分,都是官员合法的工资收入。本色俸指的是朝廷定期发给各级官吏的日常所需的生活必备品,也就是大米和布匹,被称为禄米和禄帛;折色俸指的是朝廷以货币形式定期发放的官员工资,这一部分工资既然叫折色俸,那么在国家财政紧张、太仓没有足够的银钱可以给官吏发工资的时候,库存的绸缎丝绢、胡椒苏木,甚至蜡烛香油等积压的陈年贡品都可以拿来充当折色俸发给大小官吏,而且在贡品定价之时随意性很大,几乎成为朝廷合法的剥削官员的强盗手段。嘉靖前两代的明宪宗成化年间,竟出现过将市面上仅值三四钱一匹的粗布折成时价20两银子的30石大米发给官员,仅此一项便近百倍地克扣了官员的工资,引得官员怨声载道。
至于折色俸禄银铜比例,明朝开国以来,明太祖朱元璋禁止用白银作为合法货币,另行印制被称为“大明宝钞”的纸币,以补充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货币的不足。后因纸币严重贬值,朝廷不得已停发大明宝钞并“驰用银之禁”,使白银成为半合法的流通货币,并成为官员折色俸的一部分。自此而始,官员折色俸就包括按照一定比例发放的银子和铜钱。嘉靖年间折色俸的银铜比例都很低,五品以下官员折色俸银铜比例是二八开,即二分银子八分铜钱;五品以上官员折色俸银铜比例是三七开,即三分银子七分铜钱。因为在一般情况下通常都是铜贱银贵,时下市面上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一千五百文至两千文铜钱,而朝廷在折算官员俸禄的时候却依然是按照一两银子一贯钱(一千文)的官价进行计算和发放,所以折色俸的银铜分配比例偏低的问题依然很为朝廷官员,尤其是一些六品至九品的低级官员和没有品秩的吏员所不满,他们多次联名上书,恳请朝廷体恤,提高折色俸中银子的占比,但因关系国家财政,任谁在内阁当家也不敢轻易答应,此事也就一直搁下了。
对于皇上这样的大手笔,吕芳吓了一跳,但想想确实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叹了口气说:“时下朝廷财政确实紧张,也只能指望着官员能心存良知了。但依奴婢看来,官员毕竟吃着朝廷俸禄,还有朝廷律法管着,也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为了点蝇头小利便起那不臣之心,奴婢着厂卫盯紧点也就是了。只是要安抚那些民间士子却绝非易事”
第三十九章亡羊补牢(二)()
朱厚熜催促他说:“你既已看到此节,想必也有补救之法,快说给朕听。朕就仰仗你吕大伴为朕解决这天大的难题呢。”
“主子太高看奴婢了。”吕芳说:“主子方才说了,只士子自家田地那点赋税,有也好无也罢都无甚打紧,最可气是一干贪利小民偷逃皇粮国税,甘愿将田地寄名其下甚或卖身为奴,使士子得了些许便宜,国家却蒙受偌大损失。既如此,依奴婢陋见,不若仍按太祖旧制,许天下有功名的士子保有免税田地五十亩,无田或田土不足五十亩者由官田贴补,超出五十亩者按宗室显贵受赐子粒田例半数起课征税。持强不纳者,着有司查实,有官身的贬谪罢黜,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无官身的削去功名。私买田地奴婢,应报当地官府衙门,入籍纳粮当差。违者,十亩以内,杖二十,其田入官,奴婢也入官发卖;每十亩加一等,累计百杖者,削去功名,流三千里,遇赦不还。若有司念着官场情面,纵容不举者,罢官削籍。不按时催收田赋,纵容迟误者,五十石以上,记大过一次,停俸一年,三考不得迁升;百石以上者,降两级;二百石以上者,一律罢黜,不得开恩;三百石以上者,充军戍边。如此严刑峻法,当可以儆效尤”
吕芳这一连串的话说下来,简直可以直接缮录在明黄锦缎上作为官绅一体纳粮问刑条例的圣旨,听得朱厚熜心花怒放,连声说:“如此甚好,有偷逃国税者,有纵容包庇者,着各省巡抚、按察使重重办他几个,看谁还敢贪那点蝇头小利!”他洋洋得意地说:“从来都只有种田人活不下去了造反,哪见着有读书人造反的?要不怎会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之说!”
吕芳叹了口气说:“天子垂治天下,当恩威并举。奴婢这也只是‘威’,主子还需恩抚才是。”
“确该如此,不知道你有何建议。”
“奴婢这等人是没了根也没了家的人,主子便是奴婢的天,宫里便是奴婢的家,为了主子,为了这个家,主子便是剐了奴婢,奴婢也要尽心周全主子圣名,”吕芳没头没脑地表了一句忠心之后,说:“此事还需从主子入继大统之初说起”
朱厚熜一愣,说:“你要说的可是‘大礼仪之争’?好奴婢,这十多年,也只你敢在朕的面前提及此事。”
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就要给其父母上皇帝尊号,以内阁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不同意,后来嘉靖皇帝以摔皇冠辞职相要挟,杨廷和等人迫不得已,只好追尊兴献王为“兴献帝”,王妃为“兴献后”。嘉靖三年,杨廷和因屡次为此与皇帝发生争执,审时度势,恳请致仕还乡,嘉靖皇帝更肆无忌惮,四月就下令追尊父母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献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七月,又进一步提出将“本生母章圣皇太后”尊号前“本生”二字去掉。面对步步紧逼的皇上,以封建礼仪大统为重的文官集团群起递交奏疏进行抗辩,嘉靖皇帝不予理会,朝臣们忧心忡忡,早朝散班也不肯离去。杨廷和的儿子、翰林院从五品编修杨慎便激愤地喊了一声:“国家养士百五十年,杖节死义,正在今日。”带着数百名官员一齐跪俯于左顺门,要求皇帝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嘉靖皇帝一怒之下派锦衣卫将一百多名官员下狱,四品以上官员夺去俸禄,五品以下官吏一百八十人全部处以廷杖之刑,其中有十六人被活活打死,为首的杨慎被充军发配到云南永昌卫(今属大理)。这便是轰动一时的“左顺门事件”,是大礼仪之争的高潮。此后,文官集团被迫逐渐屈服于皇权,变成了皇帝膝下唯唯称诺的顺臣,史称“衣冠丧气”。
吕芳顾及着给主子留面子,说了很多“酸腐书生,不识大体”之类的话,但最后还是说:“杨慎既是一代名臣之子,又是正德六年的状元郎,才名远播宇内,在士林清流中颇有威望,如今戊边蛮夷之地已一十八年”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此乃朕年少孟浪犯下的错,沉冤不雪明珠蒙尘,更是朕之大过。当然要赦免其罪,命其还朝任职。当日左顺门外跪哭请愿的官员全部赦免,官复原职。”
吕芳听到他叹气,以为他还是对杨慎等人心怀不满,赶紧表白说:“兹事体大,若非情势所迫,奴婢也不敢向主子提及此事。奴婢这等人不敢更不配如那帮两榜进士科甲正途的外臣一般,说什么‘以正道事君’,奴婢只晓得自己是主子的一条狗,得替主子看好这个家”
朱厚熜当即说:“放屁!谁说你是狗了!谁敢拿你比做狗,朕扒了他的皮!就凭你刚才为朕悉心谋划,比外廷那帮阁老尚书不晓得要强多少倍,可是祖宗家法在,朕不能更舍不得放你在朝廷任职,还得请你给朕当着宫里的家,真是委屈你了”他一把拉住吕芳的手,感慨地说:“大伴,朕记得你要长朕几岁,若非位分所限,朕真想叫你一声‘大哥’”
吕芳感动地说:“主子这样说,真真折了奴婢的寿”然后他解释说自己建议将那些因“大礼仪之争”被赶出朝堂贬谪充军的官员赦免还朝,借他们的名气收买士林清流之心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是考虑到当年因“大礼仪之争”,朝臣分为了“尊礼派”和“议礼派”两大派,彼此明争暗斗,水火不容。自嘉靖七年议礼派头目张熜修成明伦大典后,嘉靖皇帝下诏宣布在大礼仪中那些反对他的尊礼派大臣为罪臣,逮捕贬谪了134人,朝政就把持在“议礼派”的手中,如今的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之中,也只有礼部尚书高仪因为是杨廷和的门生,勉强可以算是“尊礼派”的“残渣余孽”。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触犯全天下官员士子的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