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是前湖广总督顾璘的入室弟子,顾璘与夏言却是政敌,丢官致仕乃至日后起兵造逆也因夏言而起,还曾不遗余力地对“祸国乱政”的夏言一党口诛笔伐。顾璘名列“金陵三才”之首,单以文采而论,他引经据典写出的那些指斥奸佞的檄文辞章华美,在江南传诵一时,传至天下,也闹得沸沸扬扬,让夏党大失颜面。既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夏党中人怎能容忍顾璘的门生余孽入翰林院为储相?
群情汹汹,交章抗谏,尤其是在何心隐与初幼嘉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一事上,朝臣三大派系竟达到了空前的团结,让朱厚熜也不得不重视了起来。思虑再三,为了维护朝廷的安定团结,他不得不“俯允群臣所请,收回成命”,将二人改入国子监任生员。
虽然对朝臣妥协,但朱厚熜心中十分不满,本想亲自召见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一是予以抚慰,二来也向朝臣以示抗议。可是,犹豫了好几天,直至两人已经被镇抚司的缇骑校尉解送京师,他还是觉得无法坦然面对这两位青年士子,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传下口谕,着有司将抄没入官的薛陈逆党中人的府邸挑选两处分赐何、初二人,还命陈洪从内库挑选锦缎珠玉,赏赐随同两人被解送京师的女眷。
毕竟不关乎社稷安危、国计民生,朱厚熜生了半天闷气之后便将之抛诸脑后,移驾兵工总署军器局下设的火器训练场——军器局遵循他的圣谕,已开发出了适合船上所用的神龙炮,不知道他提示的导规装置能不能解决火炮后坐力的问题,总得要实地考察一番才能放心。
与此同时,那份刊有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和赦免所有皇室宗亲谋逆之罪的恩旨的邸报已被星夜折返前线的锦衣卫三太保张明远送到吕芳的案头。吕芳先是大吃一惊,眉头紧锁沉思了许久,继而慨叹一声:“主子圣明啊!”然后吩咐张明远:“将此邸报从速刻印五千份,密送过江,动用厂卫在江南的一切暗线广为散布。并告诉他们,三日之内,王师便要举兵渡江,除了加紧策反江防及各地守将之外,还要分出人手,准备接应引导大军。”
张明远领命而去之后,张茂接过了话头:“论说我军士气正盛,船只也已齐备,三日之内举兵渡江不成问题,只是皇上邸报上恩准那些藩王宗亲十日归降之限,如今只过了三天时间,是否再等上一等?”
“不必了。”吕芳斩钉截铁地说:“既然兵马粮船皆已齐备,当着速举兵渡江,一举荡平江南反贼。”
张茂犹豫着说:“只怕日后有人会说你我不遵圣谕,阻塞了藩王宗亲悔过自新之门啊”
吕芳心中一凛:莫非这个粗鲁不文的军汉竟也勘破了主子的心意?这倒不可小视啊!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圣谕也要分个先来后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可是一个月之前便发出的,天下人尽皆知。以前可推说无法逾越长江天堑,如今船只已不成问题,若再拖延下去,‘玩敌养寇’的罪名更不是你我能担得了的!”
见张茂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吕芳更加重了语气:“老张啊,咱家记得,你老公帅给皇上拍了胸脯,说是中秋佳节献俘阙下。皇上与群臣赏月之时,可没看到你我再次呈上报捷的露布啊!不知你是如何想的,反正咱家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给皇上回话呢!”
第六十八章粮草先行()
吕芳的话还未说完,张茂已经跳了起来:“老吕啊,老哥我真真糊涂了,谨受教,谨受教!照我说来,何需再等三日,今日便传令下去,着各军做好准备,明日子时便举兵渡江!”
吕芳笑道:“老公帅公忠体国,求战心切,咱家万分钦佩。只是如今已过午时,只半天时间,诸事也未必就能准备妥帖”
“哎,你老吕可莫要小看了军中儿郎,”张茂热烈地反驳说道:“这些天来,全军将士无不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尤其是前军戚继光部、钱文义部,还有中军刘鼎望部,更是一天三份请战书送到你我这里,恨不能插翅飞过长江,早日为皇上荡平江南逆贼,复我太祖陵寝。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吕芳摇摇头:“老张啊,你也莫怪咱家多嘴。有道是,兵者,凶也!此战更关乎我大明九州国运,总得要召集诸将开个会,商议妥当吧”
张茂一哂:“别说老哥我驳你老吕的面子。且不说对面那些窝囊废难挡我顺天膺命,更有列祖列宗和当今皇上齐天洪福护佑的堂堂王师,这些天来兵士们日夜加紧操习水战,那些统兵大将也都没有闲着,本军于何处渡江,渡江之后在何处集结,集结之后又向何处用兵,都在图上操演了不下十次,早已烂熟于心,何需再开会商议。”
“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
张茂怔怔地看了态度突然转变的吕芳一眼,侧过身来,低声说:“咱哥俩自家说话,老哥我也不瞒你。经你提醒,老哥我可算是明白了事体大小。其实不单是你说的那层意思,老哥我还有一虑:江南游击军困守常州已逾月余,也不晓得如今是什么情势。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区区一万兵马倒不会放在心上,那个俞大猷可是皇上的心腹爱将,皇上多次盛赞他是我大明不世出的将帅之才,若是就这么折在常州,皇上心疼之余,难免会迁怒于你我。再有俞大猷的密友高拱、戚继光等人仰仗皇上的宠信,趁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你我这擎天平乱之功大打折扣不说,甚或还有祸事”
吕芳沉吟着说:“江南游击军困守常州孤城,情势确乎堪忧;你我拥兵数十万,只有数百里之遥,也断然没有坐视不救的道理。不过老张你也不必过虑,据江南暗探线报,那个何心隐潜逃之后,南都勋臣无不震怒,且担心他泄露江防军情,终日惶恐难安,先前赶到常州督战的徐逆弘君也返回南都,商议应变之策,并紧急调整兵力部署,常州城下的战事已不甚急了”
见起初提议挥师渡江,还曾拿皇上威胁过自己的吕芳此刻却又犹豫起来,张茂心里十分不满:常州城下的战事急与不急,甚或那个俞大猷死与不死,你个阉寺是皇上的大伴,自不会有事。可我呢?只怕就难说了!他又换了个角度,继续说服吕芳:“老吕,他们等得,江南的百姓却等不得啊!当此国难,江南百姓身陷逆贼之手,本就苦不堪言,那帮乱臣贼子更将南直隶数州县百姓迁徙至长江沿岸,一为釜底抽薪,清剿江南游击军;二来也意在以手无寸铁之百姓阻挠我军渡江,其心可诛!我军若不能早日渡江急进,救江南官绅百姓于水火之中,又怎堪称解民倒悬之仁义王师?皇上又最是仁德天厚,爱民如子,日后责问下来,你我纵有百口,也难辞其咎啊!”
吕芳一番拿腔作势,只为把这个老公帅糊弄过去,不让他有闲暇去寻思恩旨背后的真实用意,此刻见火候已到,便说:“如此说来,你我倒确是应当速速进兵才是。这样吧,今、明两日整军,后日子时渡江。”
张茂似乎还不满意:“诸事皆已齐备,用不着两日之久”
“哎,好我的张老哥唉!再急也不在多等这一天啊!这么大的一场战事,奉敕讨逆的王师总要搞个誓师仪式,命全军将士遥祭太祖并列祖列宗,更北向遥拜圣君吧!”吕芳低声说:“别看只是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可这表面文章若是不做,难免就有人说三道四,攻讦你我目无君父了”
张茂想想觉得有道理,说:“好嘞!大家伙儿就等着这么一天了!老吕,你先宽坐,我这就去找老陈商议各军整军出征之事!”
看着六十多岁的老国公象年轻人那样激动不已地飞跑出去,吕芳苦笑一声摇摇头。接着,他挥挥手,屏退了左右,然后肃整衣冠,向着南方虔诚地遥拜下去,哽咽着说:“太祖爷,为了我大明的江山,主子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啊!您在天有灵若要怪罪,就让老奴拿这条贱命替主子赎罪吧
军令如山,张茂一声令下,全军数十万将士立时就动了起来,整理行囊,收拾兵甲,忙得不亦乐乎。其中最忙的,还要算是军需供应总署设在军中的军粮库,库门前的空地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着不少携筐挑担的兵士,身着戎装的各军粮秣官在库房门口排成了长队,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大军出动,照例都要带上三日的干粮,时间如此匆促,得赶紧把粮食领回去,分发各队哨由火头军赶制成干粮,否则一旦开战,将士们却吃不上东西,统兵大将怪罪下来,第一个跑不了的便是粮秣官!因此他们一接到出征命令,便急急如律令地带着手下军卒赶了过来,把偌大的军粮库围得水泄不通。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需供应总署也不敢懈怠,库房门口一溜排出四张书案,由四名仓场大使分别给前、中、左、右四军发放军粮。至于后军,因全军出动之后,他们还要收拾营盘,倒也不急于出动,也就可以暂缓一时。
十几名穿圆领褴衫的书办吏员带着几十个穿号衣的差人番役将一袋袋的粮食不住地往外搬,仓场大使一边唱名记账,书办吏员们一边已指挥着差人番役大斗小升地量了起来。尽管所有的人都手忙脚乱,连喘口气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毕竟有几十万大军同时领取军粮,数量还都不小,可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发放完毕的。
眼瞅着日已西斜,军粮库门外的人却越聚越多,那些赳赳武夫们开始不满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我说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快点?老子还等着回去给弟兄们赶制赶粮呢!”
“就是!蒸饭烙饼都费功夫,哪容得了你们绣花似的磨蹭!”
尽管已经累得口干舌噪,手脚发软,但是,各营粮秣官至少也是个正六品的百户,那些九品的仓场大使和没有品秩的书办吏员只能赔着笑脸,听着他们斥骂,不停地催促差人番役“快点,再快点”,赶紧把这些脾气火暴的军爷打发走了事。
渐渐地,排在中军那一队的人看出了点名堂,别的队走上两三个人,他们这一队才能走上一个人,就算中军各营兵员数额较其他各军要多上一些,可也不是这么个慢法啊!队伍之中的一个着六品服饰的武官一把拉着了一个刚刚领完军粮的人,问道:“兄弟,哪个营的?”
被拉住的那个人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才领完了本营军粮,急着要回去分发,却被人扯住了腿,心中十分不快,便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说:“前军三营。”
拉住他的那个人大大咧咧地自报家门:“兄弟我是亲卫营的粮秣官,副千户丁大郎。”
亲卫营是张茂的亲兵,寻常兵士出来个个都是牛皮烘烘,何况前军三营的那个粮秣官只是个百户,更不敢得罪亲卫营的千户,忙抱拳一礼:“原来是丁将军,失敬失敬。小军是前军三营百户柳洪。”
丁大郎坦然受了一礼,说:“我问你,为何我们这一队这么慢?”
柳洪一脸的晦气:“再别提了,监称的那个伙计,真他娘的太操蛋!”
“怎么个操蛋法?”
柳洪义愤填膺地说:“别人发粮,大斗小升不住地往筐里倒都忙不过来。他可倒好,每一斗量过来,还要拿把竹尺在斗口这么一刮,把斗口刮的平平的。量完之后,兄弟叫他多给个一升半斗补补称,免得到时候给各队各哨分亏了,谁认这个账。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什么也不肯。好象弟兄们领的不是皇粮,而是他自家的粮食!兄弟生得就是这个气!”
丁大郎一听更是来气:粮秣官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肥缺,窍门就在领粮之时大斗进,发粮之时小斗出,多出来的粮食便可以倒卖出去。分发军粮的伙计如此操蛋,显然是断了粮秣官的财路。这且不说,就他那么个折腾法,整整一军之众,要领到何时才能完!哼哼,今晚只怕要没得睡了!可明天全军誓师出征,亲卫营要护卫着张老公帅站在前排,自己这个有品秩的武官偏又不能缺席,又得熬上一整天,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想到这里,他便追问道:“那个监称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个书办。”
“操!一个微末小吏也敢在爷爷们面前乍翅,真他娘的反了天了!”丁大郎问道:“他叫什么?”
“不晓得,只听差役们叫他海先生。”柳洪生气地说:“什么狗屁先生!看他年纪,只有二十郎当岁,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偏偏这么执拗,真他娘的操蛋!”
丁大郎冷笑一声:“好!爷爷今天就去会一会他这个‘海先生’!前面几位兄弟,烦请让一让,看咱丁某给列位出口恶气!”
第六十九章武夫逞凶()
领取军粮本应由军需供应总署事先排序,各军依次来领才不致混乱。但事体紧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如今都不讲了,就让各军自行排队,先到者先领。丁大郎强行插队显然不合情理,但一来他是中军大帅的亲卫,旁人怎么也得让着他三分;二来他与三营粮秣官的对话身边的人都听到了,这些军汉都是惟恐天下不乱之人,又等得极不耐烦,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见有人挑头闹事,纷纷起哄起来:
“好好好,就看丁爷的了。”
“哎哎哎,前面的那位兄弟,亲卫营的丁爷有事,我们让他。”
众人都闪开一条道,丁大郎摇头晃脑地走到书案前,“啪”地一声,将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了负责给中军发放粮秣的那位仓场大使的书案上:“亲卫营的,领粮!”
那位仓场大使被吵得头昏脑胀,没有听清“亲卫营”三个字,但也见到此人横冲直撞地插到排头,而排在前面的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武官们不分高低贵贱,都不敢说声不满,便知此人来头不小;再定睛一看,此人虽只身穿五品官服,手腕处却戴着四品以上武官才能戴的绣花扣腕,而扣腕所用面料掐着金丝,更是只有一二品将帅也准允使用的规制!心中大惊,忙低眉顺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