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
毕竟是待罪官场几十年的内阁重臣,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就象是一块扔到湖水之中试探深浅的小石头,李春芳已探知皇上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便直截了当地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整军之后,全国三百二十九个卫与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又该如何处置,是否俱都撤裁归并,臣恭请皇上明示。”
“当日御前奏对,你也在场,该当记得夏阁老所言。”朱厚熜感慨地说:“夏阁老不愧是老成谋国之人,其言上承祖制,下契朕意,一句‘军队且不能乱’使朕如梦初醒,至今仍觉言犹在耳。为确保军制改革顺利推行,且要确保改制期间军心不乱、武备不废,自然不能搞一刀切,将全国三百二十九个卫与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一风吹,必须分步实施。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之中,南直隶及湖广、浙、赣一京三省各军镇附逆叛乱,所有卫所一体撤裁,如何进行军事布局,如何派驻地方守备兵力,兵部可先拿出一个方案来,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再议,如今就不必细说了。两广及云、贵、川、闽四省山高水远、政令不通,整军之事也只好暂缓。朕以为可先在北方诸省施行,除了山东沿海各备倭卫所暂时保留之外,其他卫所一律撤裁合并,择其精锐如禁军之例,整编成正规军,分驻各省治所(省会)及军事要冲之地。”
整军之事非同小可,李春芳原本最担心皇上急功近利,贪大图快,要象起初设想的那样,将全国卫所全部撤裁。如今看来,皇上果然早已考虑周全,提出分步实施的方略。而在第一步改制的北方诸省之中,北直隶与晋、陕两省甫经鞑靼入寇,各地卫所军卒几乎损失殆尽,余者又大多充补大同等沿边诸镇;山东、河南各省卫所军大部奉调进京勤王,留在了禁军,各省留存的兵将并不多,整编改制的阻力要小得多。他心里稍定,又问到一个随之带来的问题:“请皇上恕臣放肆直言,守备卫所撤裁之后,各省府州县治下若有百姓结党作乱,又将如何处置?”
“百姓但求温饱,若有活路,怎会犯上作乱?”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卫所军武备废弛,纵然留存也只是徒糜国帑民财而已,加之军纪败坏,亦兵亦寇,称其为资乱致乱之源也不为过,不若将其撤裁,在各省首府及军事要冲之地留驻精兵,严加训练,境内有事,即行调往平乱即可。”
李春芳心里暗自咋舌:到底是皇上,敢想他人不敢想之想,敢言他人不敢言之言,且不说军队调动颇多不便,若是民变成燎原之势,官军难免疲于奔命顾此失彼!但此事涉及民政等诸多方面,而且关乎皇上治国理政的功绩和声誉,他也不敢多言,再次低头沉思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责任共担()
方才不置一辞引起了皇上不满,此刻见皇上与李春芳说的起劲,严嵩不免有些拈酸吃醋;又听到皇上提到了夏言“老成谋国”,更是惶恐不安,便在心里紧张地思量了起来。好不容易瞅个皇上说了上面那一大段话,喝口茶润润嗓子的空儿,他忙插话进来,说:“北地各省卫所撤裁之后,各卫所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该如何安置,卫所原有之军田该如何处置,以及改制之后各军军饷粮秣又从何而出,兹事体大,内阁、兵部及五军都督府断不敢自专决断,臣等恭请皇上明示。”
“呵呵,朕还以为马阁老不在,便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天大的问题呢!”朱厚熜嘲弄了他一句之后,又正色说道:“严阁老,你如今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眼睛可不能只盯着你分管的礼部、工部和刑部!再说了,平日呈给朕的票拟不都是你拟的吗?若不时时处处倍加留心,岂不贻误国是,更辜负了朕及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殷殷厚望?”
严嵩心里一凛:皇上果然明察秋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啊!
内阁如今有四大阁员,李春芳自从北京保卫战后期就奉旨专管军事,徐阶和马宪成一个是吏部左侍郎,一个是户部堂官,自然要看守自家大门,严嵩只好分管礼、刑、工这三个事权油水都远不如吏、户、兵部的三个部衙。不过,他也并非不爱权不揽权之人,借着自己身为次辅暂代首辅的身份,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内阁独承顾问,十几天也不回家洗澡更衣,倒博得了皇上“忠勤敏达”的赞誉。对于票拟之权,他更是牢牢抓住不放,涉及吏、户、兵三部的差事,他也借口事体重大,由内阁集议,再顺理成章地由他这个首辅根据集议结果拟票呈送御前。这样一来,也就在无形之中剥夺了其他阁员的票拟之权。比如户部尚书马宪成,入阁都好几个月了,竟连一次“枢笔”也没有捏过。
好在其他三位阁员之中,徐阶本就是冲虚淡泊、恭顺有礼之人,近来又因其师翟銮致仕而颇受打击,越发地韬光养晦,平日朝会散班之后在内阁应个卯,不是回吏部处理部务,便是回翰林院打理院事,似乎不想淌内阁这汪浑水;而李春芳、马宪成两人都得了夏言“过犹不及”的暗示,只埋头干好自己的差事,从不起意与严嵩争权夺利,内阁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这其实也正是朱厚熜所期望的结果——京城薛陈谋逆之后,尊礼派两大头面人物高仪、杨慎同日殉难,朝廷之中已是议礼派一家独大,不过议礼派也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年围绕着内阁首辅之位和权柄之争,朝臣已明显分成了三大派系:夏党、翟党和严党。三党魁首之中,严嵩崛起时日尚浅,首次入阁在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不到三月即被斥退,论资历人望根本无法与嘉靖十五年入阁、十八年任首辅的夏言和嘉靖八年入阁、几度暂代首辅的翟銮相提并论,因此在三大派系之中,严党势力最弱。这也便是朱厚熜勒令夏言回府养病、翟銮致仕还乡,却将首辅之位给了原本最讨厌,更时刻在心中提防的严嵩的缘故。为人主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权臣在位,在庙堂之上一呼百应,既然三派能相互牵制,严嵩暂时还无法把持朝政,重大事项都由内阁集议,虽说多了许多扯皮之事,也有可能会影响效率,但毕竟能体现民主,在一定程度上还能杜绝营私舞弊,他也就默许了严嵩在内阁之中独霸票拟之权。
帝王心术,鬼神不言,朱厚熜更不愿意在这些才干出众、政治斗争经验丰富的内阁辅臣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思,因此,敲打了严嵩一句之后,他随即便将话题又转回到目前他最关系的军制改革之上:“严阁老所问之事切中要旨。朕以为此事涉及军户、民户之分,也需内阁、户、兵两部与五军都督府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朕也只有一个初步想法,说出来供你们参酌:卫所撤裁之后,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是否保留军籍,听凭自愿。若愿保留军籍,则集中到留存的卫所专门从事农耕,仍按每户受田五十亩的标准,由官府提供耕牛农具,却不象原来那样军户屯田所得统一收归国家所有,再依照标准按月发给月粮,而是跟租种官田的农户一样,缴纳六成所得给国家,剩下四成归自己。朕前些日子命户部在北方诸省大致测算了一下,如此算来要比原来发的月粮还多些,也算是朝廷感谢他们多年从军、保家卫国的恩抚之策。但他们还有农闲时从事军事训练、战时随时应征入伍的义务。不愿保留军籍者,可将各卫所原有之军田分发给他们,按贫瘠不同确定每户该受的田亩,按官田起课征税。伤残及从军多年的兵士也照此办理。各卫所剩余田地收归官有或发卖民户,其赋税用作改制之后各军的军饷粮秣,由户部统管,会同兵部计发。至于够不够,还要等整军结束之后才知道,不过户、兵两部要匡算出个大致结果来”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又生气了:“国朝早早就建立了数以百万计之常备军,却没有建立与之相配套的后勤保障体系,除了军屯,全由各地官府承担军队的一切装备和粮饷,一个州县要承担十几个卫所的军械粮饷;而一个卫所,也可能要接受十几个州县送来的军械粮饷,特别是京师驻军,要接受上百个省州府县的供应,后勤供给体制混乱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倘若一省一州一府一县不能及时解送,将士就难免缺饷断粮!朕一力推行一条鞭法,将各地徭役以现银计征统管,用意也在于此。朝廷成立了兵工总署,只能解决兵甲军械装备的问题,日后当效法平叛军之例,将军需供应总署及各省分署变为常设机构,专司全军被服粮饷供给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朕的虎贲之士受着冻饿之苦去打仗!”
“仁德宽厚无过皇上!”严嵩率先站了起来:“全军将士感怀浩荡圣恩,是必耿忠不二,效死用命,保我大明万里疆域长治久安!”
严嵩已经勉强表态支持,徐阶却还是始终不置一辞,朱厚熜心里冷笑一声,说:“穷家也有三分银,各处卫所撤裁之后,除了军田或分发或收官或发卖之外,还有其他资产也应一并清理处置,务必不使国家财产流失。可朕也知道,各级军官将佐多有贪墨和吃空额、喝兵血的陋习,难免会趁着整军之际中饱私囊,尤其是发卖军田和处置资产,更是他们上下其手大做文章之时。此事绝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放任自流,朕以为内阁应该派出一位阁员主抓,以示朝廷重视。这本是户、兵两部的差事,可朕想李阁老要主持全国整军事宜,且他分管军务多年,未必能抹开情面收拾那些骄兵悍将,就不必参与此事了;户部要在全国推行农桑,如今又承担着为平叛军筹集、转运粮饷之重任,马阁老也脱不开身,此事就由徐阁老挂帅吧”
说到这里,他看看身子突然微微晃动了一下的徐阶,恶作剧似地说:“尽管只是阶段性的工作,但其责任之重,重若泰山,须有一个办事机构才能名正言顺地行文各部衙、各卫所及各省府州县地方衙门。朕看这个办事机构就叫清产核资领导小组好了,由徐阁老任领导小组组长,直接对内阁、对朕负责!”
尽管一时听不懂什么叫“领导小组”,但徐阶也能知道皇上实实在在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慌忙起身:“启奏皇上,臣愚钝不才,待罪官场凡二十又二年,从未涉足财政、军政,恐有负皇上厚望,更贻误国是”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徐阁老此言差矣!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清理盘查积年旧帐少不得还要好好地审上一审,不是只管过财政、掌过兵的人就能做的!你虽未在户、兵两部任职,却任过福建延平推官和江西按察副使,掌过一省一州的刑名,对付剧盗恶贼最有经验;前年主持京察也能秉公持正、铁面无私,由你主持清产核资,朕才能放心!”
皇上已经明确说了李春芳、马宪成不参与,若是徐阶坚辞不受,或许皇上就要将这件事推到自己的头上,严嵩立刻说:“皇上睿智,徐阁老为官清正,治盗有术,且清产核资及发卖军田少不得要各地地方官府协助,徐阁老身为吏部佐贰,行事多有方便之处,确是主持此事的不二人选。”
严嵩又帮着找到了让徐阶无法推辞的一条理由,朱厚熜很高兴,便目视徐阶,说:“严阁老说的在理,徐阁老就不必谦虚逊谢了!”
徐阶情知圣意已决,只好表态说:“臣遵旨,臣当谨遵圣谕,殚精竭虑,上不误国误君,下不误军误民!”接着,他垂下眼帘,说:“臣还有一事要恳请皇上恩准。”
“说。”
“皇上方才说过,要成立专门的办事机构专司清理盘查积年旧帐,臣愚钝不才,独木难支,恳请皇上恩准,选调户、兵两部及三法司若干能吏干员协助臣主抓此事。”
刻苦研读历代先帝实录,又与眼前这些圆滑的内阁大臣相处日久,朱厚熜的心机也变得异常敏锐深沉,立刻明白了徐阶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说:“此议确乎必要,但不知徐阁老可有合适的人选?”
第三十四章天人示警()
严嵩自然也知道徐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再听到徐阶毫不客气地点了户部浙江清吏司、湖广清吏司两位郎中,兵部武选司郎中、职方司员外郎,这四个人不是李春芳的门生,就是马宪成的同乡,都是夏言一党的党羽,心里不禁暗自笑道:这个徐松江,倒是颇得其师翟銮那个老滑头的真传,要拉着夏言的虎皮做大旗,为自己挡风遮雨了!
不过,严嵩的幸灾乐祸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听到徐阶的嘴里又吐出了三个人的名字:“刑部陕西清吏司员外郎万寀、都察院由佥都御史叶樘、大理寺丞严世蕃。”
严嵩在心里怒骂一声:好一个奸猾可恶的徐阶小儿,竟连老夫的人也不放过!正要出言劝谏,就听到皇上笑着说:“徐阁老不愧是吏部堂官,所提人选俱都是朝廷一等能吏干员,尤其是严世蕃,清查通州军粮库修缮贪墨一案雷厉风行,且能秉公持正,不徇私情,将自己昔日在工部之时的同僚绳之以法,有他出马,那些侵吞国帑的卫所军将必定难逃国法制裁!此事就这么定了,也不必待兵部拟定整军方案,如今便可开始清查。摸清家底,朕才好确定被裁汰的老弱兵士优抚之策。”
这个时候,一直沉思不语的李春芳再一次开口了:“陕西辖下宁夏、甘肃等地的蒙古羁縻卫所、山东辖下建州等地的女真羁縻卫所及奴儿干都指挥使司辖下各卫所是否也一并撤裁,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既是羁縻卫所,就不必动了。队伍整编、卫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将佐授军衔,粮饷仍按旧例计发。”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建州弹丸之地,竟建有三卫,实在荒唐可笑。今次整军,是否也一并解决,兵部该仔细斟酌。”
李春芳犹豫了一下,答道:“回皇上,建州女真部建有三卫,由来已久,且三卫皆归依向化,谨遵朝廷号令,年年朝贡不断,丝毫未有桀骜之志,并于牵制蒙元兀良哈三卫大有裨益。以臣之愚见,不若仍保持现状为宜。”
朱厚熜突然对正趴在地上奋笔疾书的张居正说:“朕下面的话就不必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