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大斗演技()
自元朝灭亡,退出中原之后,蒙古便分裂为西部瓦刺、东部鞑靼与东北部兀良哈三部。瓦刺与鞑靼有世仇,相互攻杀不休,兀良哈则时而与鞑靼联手共拒瓦刺,时而与瓦刺联手抗衡鞑靼,在瓦刺和鞑靼争夺草原霸主的长期战争中扮演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角色。俺答要统一蒙古各部,重现成吉思汗荣光,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瓦刺和兀良哈。而蒙古两大部族若是掀起争霸之战,势必旷日持久,不但无暇再南下剽掠,反而会因为内斗而元气大伤,明朝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因此,乍一听这个建议,严嵩也不禁怦然心动。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又得出结论:这个建议比要买神龙炮的想法更荒谬,分明是想试探明朝有没有染指蒙古草原的野心。
要知道,蒙古诸部争霸草原,历来靠的都是自己的实力,俺答怎么会想到要邀请明朝出兵帮他?且不说明朝插手草原内斗会引起其他部落的反感,甚至联合起来对抗明朝与鞑靼的联军,就算那些小部落坐山观虎斗,任凭鞑靼和明朝联手灭了瓦刺和兀良哈,俺答当上了草原霸主,也肯定不会得到他们的衷心拥护,还会落下“勾结外族,屠戮同胞”的万世骂名,他这又是何苦呢!
此外,俺答的爷爷,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黄金家族正统传人的达延汗统一了蒙古东部即左翼诸部后,又进而征服了西部地区的右翼三万户,重新建立起黄金家族的统治,并分封他的子孙分别统领左右翼诸部,俺答分到了右翼中的土默特部。虽然在这些年里,他以河套地区为据点,实力日益强盛,并与统领右翼阿尔秃斯部的哥哥吉囊联手四处征战,相继征服了乌梁海、永谢布等部,势力远至东北和青海,但达延汗的基本部属——鞑靼左翼察哈尔、喀尔喀等部还不归他统领,哥哥吉囊不但活着,手里更掌握着鞑靼部落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也就是说俺答连鞑靼内部都还没有统一或完全控制在手中,怎么可能倾全族之力对仍然占据蒙古西北地区,势力还相当之大的瓦刺用兵?
当然,还有一个最最关键的原因:明军在北京保卫战之中损失了近十万人,目前禁军刚刚组建,三年五载之内还无法成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对付江南叛军尚且差强人意,要与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在浩瀚的大草原上野战,只怕徐达、常遇春复生也无法避免惨败的结局。因此,对于明朝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迅速平定江南叛乱,收回国朝财赋重地南直隶、浙江和湖广等省。在这期间,只要鞑靼不来趁火打劫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有能力和胆量去插手蒙古内部的斗争!
见严嵩突然翻脸,作势要走,黄台吉赶紧拉住严嵩的袍袖:“严严阁老,塞外野人不懂礼数,冒犯了阁老大人,请阁老大人千万莫要生气才是啊!”
“冒犯我倒不要紧,你等辜负了浩荡圣恩才是天大的罪过!”严嵩正色说道:“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民风淳厚,待人接物最讲诚、信二字。我朝圣天子更是推赤心于天下,施恩泽以化远人,其心不可谓不诚,其情不可谓不殷。俺答汗和王子殿下却一直心存疑虑,屡屡以不实之语加以试探,实令老夫大失所望。”
听严嵩言辞之中毫不客气地自称“老夫”,黄台吉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怒,刚张开嘴准备狡辩,却又被严嵩抬手阻止,更加重了语气:“你们也该知道,当日与你鞑靼各部议和封贡一事,在我大明朝野上下掀起了何等的轩然大波!老夫又担了何等之大的干系!幸好皇上睿智,力排众议接受了你等纳贡称臣之请,老夫也不顾老迈年高,亲往贵部军营与你父汗和谈,缔结兄弟之盟,许以大量钱粮布帛以示朝廷恩赏羁縻之意。但你等却不思归顺天朝,报效皇恩,反而屯兵塞上,意欲再犯我国。大同急报上达天听之日,皇上震怒,下旨切责老夫颟顸误国,玩敌养寇;朝中重臣更是群情激愤,交章弹劾老夫姑息养奸,卖国求荣,请旨将老夫身送东市以谢天下。虽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但老夫自弘治十八年科举出仕,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浮沉宦海整四十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命悬一线之险境,这全是拜你父汗所赐!”
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严嵩拱手向天作揖,感慨地说:“幸好吾皇仁德宽厚,免了老夫死罪,只略施薄惩,罚去一年俸禄。今次你来朝纳贡,老夫存了戴罪立功,报效天恩之念,才不避嫌疑与你晤谈,你若还是如此虚与委蛇,令老夫如何回奏圣上,更如何面对天下哓哓众口?罢罢罢,老夫这就回去写请罪疏,恳请皇上念及老夫为官四十年不无微劳的份上,给老夫留下百年送终之人”
黄台吉很不好意思地说:“是是是,严阁老的恩情,我父汗以下,全族近百万之众无时敢忘”他将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接着说:“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屡屡兴师侵犯贵国边境,冒犯天朝上国威严,我父汗既向贵国纳贡称臣,就该为朝廷效力,愿倾全族之力讨伐兀良哈三卫,请贵国蓟辽各镇出兵配合,与我部东西夹击,一举荡平三卫。”
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长期占据辽东,勾结当地土蛮屡屡侵犯边境,往来剽掠,是明朝一大心腹之患,明朝不得不设置了蓟镇、辽东两大军镇,屯兵二十余万防守东北边境,若能平定三卫,倒也算是不小的一份战功。因此,黄台吉将身子仰靠在椅背上,洋洋得意地看着严嵩,笑着说:“我们蒙古人最重朋友,阁老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不会让阁老难以向你们皇上交代。嘿嘿,阁老立此大功,就不怕那些人再攻讦你卖国求荣了!”
严嵩心里冷笑一声,以你俺答部纵横草原的强大实力,征服兀良哈三卫即便不能说是易如反掌,也算不上什么难事,何必要画蛇添足请我们出兵协助?哼!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在老夫面前耍花招!既然如此,就休怪老夫不仗义了!他看着黄台吉,缓缓地说:“平定兀良哈三卫,确是对贵我双方都有利之事。不过此事却不是那么简单”
见严嵩欲言又止,只是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自己,黄台吉忙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说:“阁老方才说因我部之事被罚去了一年的俸禄,所受损失自然该由我部承担。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阁老笑纳。”
严嵩作势要推辞,黄台吉硬将银票塞在了他的手中,恳切地说:“塞外虽说贫瘠苦寒,我们蒙古人却没有让朋友代我们吃苦受累的道理。阁老若是愿拿我部当朋友,就莫要推辞才是。”
严嵩呵呵笑道:“既然二殿下这么说,老夫若再推辞,就失礼了。”说着,将银票塞进了袍袖之中,然后才压低了嗓子说:“贵部此议若早上十天半月提出,当可为朝廷立一大功,可惜如今”他长叹一声:“唉!如今三卫已向我朝纳贡称臣,怎能再兴兵伐之?”
黄台吉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三卫竟单独向贵国求贡?”
严嵩吓得脸色发白,忙厉声阻止了他:“二殿下慎言,提防隔墙有耳!”说着,他向着门外的方向看了看,见门窗紧闭如初,才低声说:“这是我朝机密之事,若被旁人知晓是老夫泄露于你,只怕老夫命不久矣!”
“是是是,阁老说的是”黄台吉随口应着,心里已是纷乱如麻。
俺答此次南侵,不但调集了鞑靼各部兵马,还邀请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共同出兵。作为回报,在他们的求贡书所开列的第二个条件“息边争”,要求明朝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拆除蓟镇、辽东各处堡台,约束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三部不得随意劫掠各部牧民等等条款,就是长期受到明朝蓟镇、辽东两大军镇及女真各部钳制和夹击的兀良哈三卫的要求。后来俺答担心后路被断,也顾不上和明朝讨价还价,匆匆退兵而回。鞑靼各部倒无所谓,时刻被明朝两大军镇和女真各部威胁的兀良哈三卫就不乐意了,认为俺答只顾本部族的利益,出卖了他们,终日吵闹不休。心烦意乱的俺答没有耐心抚慰他们的雅兴,本就各怀鬼胎的两族之间矛盾日渐加深。
退军塞上之后,俺答要求各部兵马暂时驻扎大同城外休整,等待再次南下趁火打劫的机会。其他各部对此没有异议,只有兀良哈三卫坚决反对——他们倾兵随俺答南下之后,明朝蓟镇、辽东两大军镇趁机兴兵进剿,俘虏了许多民众牲畜,还大举在新占之地修筑堡垒,摆出了要长期驻守的架势;明朝藩属女真各部也趁机西进,大肆烧杀抢掠,部民损失惨重。三卫担心老窝被端,就带着本部兵马自行撤回了辽东。俺答气得暴跳如雷,但因三卫并不归他统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但是,对于鞑靼来说,兀良哈三卫是牵制明朝的一枚很重要的棋子。明朝解决了东北边境的威胁之后,就可以调集驻守蓟辽的兵力加强西北方向的防务,继续进兵河套地区,逐步蚕食俺答部的大本营。因此,听说三卫已向明朝纳贡称臣,怎能不让黄台吉心惊胆战?
第五十五章信口开河()
好不容易平息了纷乱的思绪,黄台吉急切地问道:“贵国可曾应允他们的求贡之请?”
严嵩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向来施仁德以化远人,厚恩赏以示羁縻,对各部议封求贡之请自然无不应允。不过,蓟辽总督陈敬然好大喜功,建议朝廷应当借三卫主动求和之机,自三卫手中收回独石八镇,将蓟镇与辽东两大军镇连为一体,正在跟三卫使者为此扯皮呢!”
黄台吉心中暗暗寻思起来:独石八镇是明军抗击兀良哈三卫南侵的前哨关隘,位置十分重要。占据八镇,不但可将明军东北防线连为一体,利于蓟镇与辽东两大军镇协同作战;而且从东面和西南对三卫形成包围之势,再加上东北方向的女真各部和南面固有的防线,明军随时可以从几个方向挤压过去,三卫除了西窜蒙古草原,别无出路。看来明朝与兀良哈三卫议和,根本就是想趁火打劫,一劳永逸解决东北边患,而不是专门针对我们鞑靼。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说:“这么苛刻的条件,想必三卫断不会答应。”
严嵩收去了笑脸,现出了愁苦之色:“陈敬然一心要成万世之功,已调集蓟镇、辽东两大军镇数十万兵马整装待命,还传令女真各部协同出兵,一旦谈判不成就要兵戎相见,三卫刚刚自大同返回辽东,鞍马劳顿,军将疲乏,怎能抵挡得住我朝大军?只怕此次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黄台吉顺着严嵩的意思,安慰他说:“如此大举兴兵,只怕他一个蓟辽总督还不能做主吧。”
严嵩气哼哼地说:“换做是旁人或许不敢,但陈敬然却非同寻常,他既与分管兵部的李阁老有乡谊,又与兵部尚书曾铣那个疯子是同年。你也晓得,李阁老那种滑头之人历来不会自己拿主意,曾疯子又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之人,这两个老东西怎经得起陈敬然的一再窜唆?唉!说起来鹤蚌相争,竟是让陈敬然那个老匹夫捡了这偌大的一个便宜!”
见严嵩已经不再打官腔,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对其他大臣的不满暴露在了自己这个异族人面前,黄台吉认为火候已到,便试探着问道:“请阁老恕塞外野人直言,八镇位置前出,地形险峻,可攻可守,进退自如。贵国若能趁此良机收回八镇,必能使得三卫自顾尚且不暇,更无力南下剽掠。贵国便可腾出手来专力围剿土蛮部,东北边患指日可消。不知阁老为何对此颇不以为然?”
“呵呵,二殿下的看法与陈敬然那个老匹夫如出一辙,若非老夫知晓二殿下的身份,还以为二殿下是陈敬然那个老匹夫派来的说客呢!”严嵩摆出了一副长者和上司的架势,说:“老夫虽从未掌军,却也颇知兵事。须知大军一动,糜费钱粮不计其数,去年一场大战,已将国朝几年存粮消耗大半,朝廷如今还要整军备武、安置流民,哪有财力用兵东北?那些边镇督抚、总兵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只谋一域而不谋全局,只谋一时而不谋万世,但老夫既蒙圣恩,以礼部本职忝列台阁,更膺首辅之寄,便不能如此目光短浅,误国误军!”
黄台吉点头叹道:“阁老此虑确实是老成谋国之言!塞外野人孤陋寡闻,却也听闻贵国江南发生了偌大一场叛乱,如今尚未平息。既然内乱未定,怎能轻启边争?”
“对啊!”严嵩象是遇到了知音一样,义愤填膺地说道:“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内乱不息,何以御外?连贵部都能看到此节,偏偏我朝那帮好大喜功的内外重臣却不晓得如此浅显的道理,说什么内忧不足虑,外患不可不除。哼,说到底只是为自家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一味穷兵黩武、嗜血好杀,全然不顾国朝军力财力能否支撑两向作战,如此颟顸误国,焉能受皇上及百官万民社稷之托、封疆之寄!”
见严嵩越说越激动,黄台吉立刻摆出一副“与子同仇”的样子,气愤不已地说:“象这样不能公忠谋国之臣,贵国皇上怎么就不管上一管,莫非就任凭他们胡作非为?”
严嵩摇头叹息道:“贵部撤军之后,皇上原本俯允老夫所请,欲与贵部修好,开互市以利汉蒙两族交往,并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与民休养生息。可开年之后,却经不住那帮人的一再呱噪,似乎心志有所动摇”
黄台吉心里又是一惊:“莫非贵国皇上竟有北征之意?”
严嵩苦笑道:“唉!皇上乃是睿智天纵的一代英主,又怎能不想效法成祖文皇帝开疆拓土,勒石而还?再者说来,当日贵部纵兵南下,围困京师,皇上御驾亲征并诏告天下,誓倾全国之力与贵部决一死战。天音尚且绕梁,圣旨墨迹未干,京城却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事,连皇宫都给烧了一半,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这才应允你部求贡之请。尽管事出有因,情非得以,但临城受贡毕竟让皇上大失颜面,更招致朝野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