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求教师长()
早春三月,正是郊外踏青的好时节,尽管如今时世不甚太平,总还有少数高人雅士、丽女名姝不肯辜负了这美好的春光,仍旧和往年一样兴致饽饽地相携出游。因此,从大清早起,秦淮河的各处码头上,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有一篙一橹的浅帮乌篷船,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画舫,一只一只都收拾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掌篙摇橹的,大都是中青年的船娘,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角边上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在船头,用甜美动听的柔声软语招呼着游人,满心希望能象往年一样,趁着春时大赚上一把。
三月初的一天清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自下关码头登上了一只乌篷船,顺水而下。不过,他们却不是去郊外踏青、寻芳赏景,而是要赶到与南京一水相连的应天府上元县,去拜会闲居于此的前湖广巡抚顾璘。
说到顾璘,不得不重提他与张居正之间的一段佳话:嘉靖十七年,只有十三岁的张居正应湖广乡试,墨卷被房师取中,送到了主持此次乡试的湖广巡抚顾璘案上。顾璘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实在太小,贸然登科恐遭天人所嫉而伤了阴鸷,便将他弃而不取,却亲自接见了他,将皇上御赐的一条玉带转赠给他,还对旁人说:“此子非是池中之物,他日成就当在老夫之上。”有了这段佳话,更将张居正的“神童”之名传得湖广通省皆知。因此,他虽不算是张居正的座师,张居正却一直将其视为前辈恩师。
而初幼嘉与顾璘的关系更深了一层,他的父亲与顾璘是同年进士,两家情谊非同一般,加之他父亲亡故之后,更得到了时任湖广巡抚的顾璘多方关照。因此,他虽不曾拜在顾璘门下,却一直对顾璘持弟子之礼。
由于都与顾璘有着特殊的关系,到了南都三个月之后,他们才启程前去拜谒近在咫尺的这位老前辈,实属失礼举动,但两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顾璘因是尊礼派官员,于嘉靖十八年受时任首辅的夏言排挤,被调任南京刑部尚书闲职,过不多时又被罢黜削职,致仕还乡,因此成为新明朝廷大力拉拢的对象,有意要将他起复,甚至许以内阁相位,但他似乎对于新明朝廷提出的“清君侧、正朝纲”的主张颇不以为然,对这样的令旨谦辞不受。这样的态度,与赵鼎、齐汉生等人如出一辙,令应诏进京候选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真有些害怕无法面对这位老前辈。
但在南都滞留的这三个多月里,两位青年士子心里郁积了太多的疑惑、太多的愤懑,尤其是加征“靖饷”盘剥百姓一事,让他们更是觉得新明朝廷与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上承祖制、下安黎庶”的靖难初衷大相径庭,在这种迷惘之中,他们迫切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且有多年治政经验的前辈老师为他们指点迷津。因此,两人匆匆备下了一份礼物,就坐船来到了上元县,一路打问着来到了顾府所在,将拜帖递给了顾府的门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门外,等候主人的传见。
拜帖递进不多时,就听到一个久违了的声音自门厅响起:“子美、太岳,久违了!”接着,一个身材瘦高、须发皆白的六旬老者穿着出门拜客的大衣服,自大门走了出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以顾璘官位之尊、人望之高,对他们两位还未曾出仕的后辈小子,只需命人传见即可,没有想到竟屈尊亲自出迎!一种既激动而又惭愧的感觉油然而生,两人赶紧撩起前襟,双膝跪倒,叩下头去:“顾公在上,晚生给顾公请安!”
顾璘满面春风地迎上前,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病废之人,安敢劳动大驾光降。”
两人心里更是无比惭愧,叩头行礼道:“晚生拜望来迟,望祈顾公恕罪!”
顾璘趋前一步,一手一个将两人的胳膊托住,用一种不拘形迹的亲昵动作,将他们搀扶起来:“两位贤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被让到府中大堂之上,张居正和初幼嘉恭请顾璘上座,两人再次跪下行礼如仪,然后才遵顾璘之命坐在了下首的两张硬木如意椅上。
初幼嘉毕竟要和顾璘关系更近一层,刚一坐定,不待寒暄便说:“世伯,小侄此次至南都,曾听闻世伯行将起复,入赞中枢,真乃令人惊喜不胜啊!”
“噢?”顾璘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淡淡地说:“老夫起复之说,近来南都传闻确是不少。惟是凿空之言,皆无实据。其实,老夫如今年近古稀,但得优游林下,于愿已足,‘兼济’二字,倒也无复萦怀了!”
“世伯安能做如此想!”初幼嘉热烈地说:“方今天下扰攘,社稷危倾,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世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不独我湖广一省,整个江南士林列位君子,谁不期望世伯重出山林,入秉朝政,世伯焉能甘心独善?”
顾璘似乎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端起茶碗,一边轻轻吹动着浮叶,一边问道:“子美、太岳,你二人可是奉益王令旨来南都候选的么?如今在哪个衙门高就啊?”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脸面微微一红,也不敢隐瞒什么,便把朝廷改候选任职为纳贡捐官,自己耻与那帮人并列朝班,因此拒绝出仕之事告知了顾璘。
顾璘看着两位青年士子,微微点头,说道:“哦。以你二人才学清望,确乎不必纳捐得官。不过,你二人既然都深以为耻,又何必相劝于老夫?”
初幼嘉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本意是一片至诚的颂扬之话,听起来却象是为新明朝廷当说客来了,不由得深为窘迫,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张居正也觉得方才的交谈似乎已经背离了他们来此的初衷,便直截了当地将南都卖官鬻爵、大选秀女、加征赋税等事,以及自己到南都这几个月里,对新明朝廷行为的困惑和不满一股脑都倾诉了出来,然后说:“纲常紊乱,乾坤摧折,至于此极!学生如何应变,恳请先生示下明训。”
顾璘脸色大变,不胜张皇地向四边望了望,挥手赶走了侍立门口的仆役,然后才压低嗓子训斥道:“太岳,你怎地如此荒唐!什么叫‘纲常紊乱’?什么叫‘乾坤摧折’?上元距南都不过一箭之遥,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老夫已是病废之人,无论在京师还是在南都,说话都已没有半点分量,万一被南都锦衣卫侦知此事,叫我如何维护于你?”
“先生责备的是。可是,”张居正突然爆发地高声说:“可是,留都的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们闹得实在太不成话,照此下去,还侈谈什么‘祖宗成法’、‘春秋大义’!还侈谈什么‘新明’!”
如此激烈的言论,令初幼嘉也为之胆寒,顾璘也不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张居正许久,却突然笑了:“太岳,老夫当日断言你非是池中之物,果不其然,你虽身在江湖,却心忧国事,必不令老夫之言成为一句空谈了!”
“先生的意思是——”
“只是你的话,老夫不能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顾璘摆摆手,阻止了想要问话的张居正,用一种沉痛而缓慢的语调说:“老夫忝为人臣,待罪乡里,既不能竭力事君,贻误社稷至于如此;又不能身先讨贼,力挽狂澜以报国恩,本当自断此头以谢天下,至今尚苟活世间,已非君子所为,更有何颜面为你等谋划应变之策?”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原本以为,顾璘也如赵鼎、齐汉生一样,恪守“一臣不事二主”的君子气节,拒绝出仕新明朝廷,却没有想到他更比赵、齐等人更加激进,竟有一死殉国的打算!本来,作为身受国恩的一位大臣,面对这样的社稷之乱,既不知道是应该继续效忠朝廷,又不知道是应该参与靖难,两难之下,毅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未尝不是保全名节的一种选择;但是,这样的选择未免太悲观了。因此,对于顾璘这样的想法,两人都大惊失色,忙离座跪地,张居正痛心疾首地说:“先生此言差矣!先生身负天下苍生之厚望,岂不闻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时。一死本不难,惟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今上背离祖制,妄开新政;南都犯上作乱,妄动刀兵,是非之紊乱,顺逆之颠倒,虽圣贤复生亦不能明断。先生又安能以一时之迷惘悲愤,而轻弃有用之身。岂不畏百世之后,后人将视先生之重成、败、利、害,甚于是、非、顺、逆?”
顾璘又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能想到此节,更以大义相责,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张太岳!”他缓和了面容,温言对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说:“你们起来吧!,随老夫到书房来,老夫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跟着顾璘步出客厅走到书房,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里又是诚惶诚恐,又是激动莫名:难道陶公竟奉有朝廷的敕书诏令,要他举王旗、兴义师,匡扶社稷,克复南都?
第二十八章无所适从()
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失望的是,顾璘从书房的一函书册之后取出来的,只是一叠刻印的字纸,看那样子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道辗转传递,字划都显得有些模糊了。
初幼嘉接了过来,两个大字映入眼帘:“民报”。
两人疑惑不解地问:“这是——”
顾璘解释说:“这是一个商人自北边带来的。据说是朝廷奉了上谕,于今年起编印的一份公告,因仿照通政使司邸报及兵部塘报之例,钦定名为‘民报’,不定期编印并刊行天下。自从见到此民报,老夫就很感兴趣。幸有几个相熟的商人颇有能耐,总算是一期不拉地给老夫搜集到了。上面有编号,你们最好循序来看。”
新明朝廷封锁了南北交通,唯一还能穿梭其间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神通广大的贩夫商贾,带来被隔断许久的朝廷消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再说话,忙打开编号为“第一期”的民报,只见上面除了照例必有的讨伐江南叛贼的檄文之外,还刊载了大量的诸如天子犒赏六军、巡视养济院之类的消息。
南北路途遥远,又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的邸报和内阁急递一样用驿马飞驰传送,最新的一期民报也是一个多月以前刊印的。因此,顾璘说是“一期不拉”,其实也只有七期,加之后面几期连篇累牍地刊登着朝廷大兴农务的各项政令,还连续选登了周定王朱橚所编救荒本草一书上的部分章节,并附以可食用野生植物的插图。两人对这些内容都不是很感兴趣,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放下手上的民报,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顾璘。
顾璘说:“此处无乱耳之人,你二人且说说看法。”
初幼嘉客气地说:“小侄浅陋之见,只怕说出来更不足污世伯清听”
“哎!老夫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又闲居乡里,难得有人来说说话。贤侄不必顾虑太多,只管直抒所见即可。”
“是。”初幼嘉应道,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才说:“小侄冒昧胡言,请世伯指教。如今朝廷大兴农政,并以救荒本草指导农务,或许是因南北交煎,朝廷忧患失去江南粮源,不得已而为之。惟是粗鄙不雅之白话公然行于朝廷公文之上,倒令人颇为费解了”
顾璘点头又复摇头,道:“兴农政、固邦本是当今朝廷一大急务,这层意思自是有的,但请贤侄恕老夫直言,你之所言只及表象,未窥内里”正要往下说,突然看见张居正欲言又止,便鼓励他说:“太岳有话但讲无妨。”
“谢先生。”张居正起身,拱拱手道:“学生倒与子美兄所见略有不同。依学生陋见,用白话编印民报,用意是使寻常百姓也能看懂,以此指导农时则大有裨益,更可收揽民心,这正是朝廷高明之处。”
“不错。太岳所言可谓一语中的!”顾璘颌首叹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方大行善政以安民,一方加征赋税以虐民,这一战不用打,胜负已分明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该顺应天命”
“天命?”顾璘摇摇头:“若真天命有归,朝廷便不会倒行逆施,妄行**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了!新政大行天下方一年,先有举子罢考,大闹科场;继而边将叛乱,引敌入寇;接着便是宗室勋贵接连生变,祸延家邦!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大不幸之事接踵而至,这难道便是天命?”
他越说越激动,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大声说:“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如今朝廷竟让官绅士子与那些贱民、贩夫走卒一样纳粮当差,更是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名教祸变,这难道便是天命?”
顾璘的话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弄糊涂了,一方面拒不出任新明朝廷的官职,另一方面却对新政有如此强烈的不满,那么,他到底想怎么办?莫非在是否接受新政的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还能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他那样不看好新明朝廷的前途,未战之时便断言失败,难道他不知道,万一新明朝廷失败,王师南下之日,便是江南士林俯首帖耳,归顺朝廷之时,朝廷仍然会在江南强行推行他所说的那些“**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那时侯又该怎么办?莫非象战国时期的那位齐人鲁仲连所说的那样“蹈东海而死”?士人最看重的是生前人望和身后清名,死于新明朝廷之手,尚可留一忠名;死于王师克复江南之后,又该如何论之?史家之笔如刀,建文窃国、成祖文皇帝起兵靖难之时,那些一意追随建文、不肯归顺的迂腐书生身死族灭,最后却还是在煌煌史册上落了个“乱臣贼子”的名声!若是落得那样的下场,死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看出了两位青年士子的困惑,顾璘义正词严地说:“南都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纵有千错万错,却有一点占了理: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但凡我辈正人君子,断不能听之任之受之,皆应起而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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