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业,绝不能弃于敌手。至于其他的条件,只要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就由你参酌着办。”
皇上既然已经定下了调子,俺答求贡书上所提出的五项条件,第一条“止干戈”,即退出已收复的河套地区;以及第二条“息边争”,即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这两个条件自然就无从谈起;至于第三条“议封赏”、第四条“通贡使”和第五条“开互市”,则需要自己一点一点的跟俺答去磨嘴皮子,至于皇上所说的“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的要求,固然肯定要大费一番周章,却也未尝不是自己崭露头角,显示自己本事的一个好机会!因此,严嵩便又叩头,应道:“臣遵旨。”
略微停顿一下,他又说:“臣愚钝,恐不能体察圣心而贻误国事,恳请皇上准允巡城御史、监营团军高拱为副使,与臣同行。”
朱厚熜知道,严嵩终归还是怕承担责任,就想拉着夏言的门生高拱当挡箭牌了,但高拱是他一直悉心培养,日后更要大用之人,他可舍不得让高拱成为朝野清议的众矢之的,便装做轻描淡写地说:“塞外夷狄求贡求赏不过是寻常之事,有你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一人出马,已尽显我朝恩遇之隆,何需什么副使?你是老臣,又有大才,朕自是信得过你。”
“谢皇上。”严嵩这一声很明显的比刚才低多了。
第四十五章攘外必先安内(二)()
朱厚熜转头问高拱:“元敬可曾入城?”
高拱忙说:“回皇上,戚继光奉皇上之命出营游击,未接诏命,不敢入城。”说着,他自袍袖之中掏出一份奏本,躬身双手高举过头:“戚继光此番率营团军骑营出城游击,于本月二十六日在顺义县郊外十里坡设伏,歼灭为鞑靼虏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斩首两千七百五十三级,余者皆四散逃窜,溃不成军。此战还解救百姓一万二千五百三十九人,戚继光已命麾下将士拿出干粮分发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去。此中详情戚继光有军报呈上,请皇上拨冗一阅。”
朱厚熜接过吕芳转递上来的奏本却不打开,而是轻抚着封面,叹道:“十多天了,总算是听到了一件让朕高兴的事情!元敬此次既歼灭了大同叛军,又解救了万余名百姓,可谓居功甚伟。你且传朕之命,让他们回城休整,将有功将士叙功报来,朕重重有赏。”
高拱面露为难之色:“皇上,戚继光不愿回城。”
“哦?”朱厚熜诧异地说:“这是何故?”
高拱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戚继光认为,时下朝局不稳,为安定人心,江南叛乱之事一定要保密,而骑营众将士虽不知此事,却大多知晓荣王千岁微服潜行自江南赶赴京师,消息若是泄露出去,定会引起朝野上下种种猜测,因而将骑营留在城外为宜。”
朱厚熜笑道:“方才阿宝说你们用吊篮将他吊入城中,又将他装入麻袋抬进皇宫,朕就知道是为保守机密。不过,朕还以为是你高肃卿的主意,却没有想到是元敬。他能想到此节,可谓明事体,知大势。”他轻叹一声说:“只是,委屈骑营众将士了。”
“身负皇命,不敢言‘委屈’二字。”
“对了,你方才说过,他们曾与大同叛军激战半日;今日护送荣王入城之时又遭遇鞑靼围攻,骑营伤亡定是不小,伤者可曾都入了医营救治?”
“回皇上,两番恶战,骑营共计阵亡七百六十一人,伤三百五十七人,且多是重伤。因前日驻守德胜门各军也多有伤亡,军中医营已是人满为患,臣与俞大猷商议,已自营团军医营派出二十名医官出城救治伤者。我营医官也同将士一般,许出不许进。”
朱厚熜感慨地说:“又是阵亡者数倍于伤员,不愧是你和志辅、元敬呕心沥血训练出的精锐之师!你且传朕的口谕于医营各位医官,这些伤员俱是我大明的功臣,让他们定要用心医治,有什么好药尽管用来。一句话:重伤不死,轻伤不残!若他们能做到,朕重重有赏!”
高拱忙跪下叩头:“臣代营团军全军将士谢皇上隆恩!”接着,他又试探着说:“戚继光还建议,趁叛军尚未北上之际,由他率领骑营先行南下御敌,朝廷可从容整军,并传檄四边招讨逆贼。”
这个建议令朱厚熜怦然心动,据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实录记载,正德十四年六月,宁王朱宸濠造反,一举攻占九江、南康数州,进攻安庆,大有顺流而下夺取南京之势。武宗正德皇帝自封为“威武大将军”御驾亲征,结果京营大军还未走出河北,时任江西巡抚的心学大师王阳明就率数千精锐骑兵奇袭宁王大本营,将宁王活捉,十几万叛军顿时作鸟兽散。由彼及此,戚继光率领的营团军经过此次北京保卫战的战火洗礼,早已成为了大明军中首屈一指的虎狼之师,那些养尊处优的江南叛军岂能是他们的对手?再加上军事上的突然性,或许也能演一出“直捣黄龙”或者说是“黑虎掏心”的好戏来!
但是思量再三,朱厚熜还是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来鞑靼此次大举入侵,长江以北各省可堪一战的卫所军都已奉诏进京勤王,剩下的守备军卒为数寥寥,战力更是根本就不值一提,戚继光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他们整编训练成一支精锐之师,只以营团军骑营仅余四千的人马,要想抵抗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叛军,恐怕是痴人说梦;二来叛军兵力大小、进军方向皆是一无所知,这种糊涂仗可不能打。此外,还有最最关键的一个原因,眼下局势已是危在旦夕,平叛之战关系着天下兴亡和大明国运,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败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敢拿自己手中唯一一张王牌来冒这个险!
“什么?皇上竟然答应了与鞑靼议和?”戚继光气急败坏地说:“是哪个奸臣给皇上进的奏议?”
高拱平静地说:“首议之人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附议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愚兄。”
戚继光顿时瞪圆了眼睛,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你?”
高拱点点头:“不错。”
“肃卿兄!”戚继光痛心疾首地说:“全军将士效死用命,浴血奋战,正欲毕此功于一役,朝廷却要与鞑靼虏贼议和?!”
“毕此功于一役?”高拱苦笑着说:“御林军、营团军、五城兵马司,还有各省勤王之师,近三十万军队鏖战近月,只我营团军便有近万弟兄捐躯沙场,好不容易才将鞑靼大军抗击于京门之外,要想毕此功于一役,又谈何容易!”
戚继光的语气冷了下来:“高大人既然不相信我明军战力,末将也无话可说。不过,末将曾奏报高大人,据大同叛军俘虏招供,虏贼军粮本就不多,我营团军骑营一战歼灭大同叛军之后,虏贼已有多日未曾派人出营征粮打草。依末将愚见,虏贼粮秣不济,必不耐久战,不出旬月自会撤军。朝廷又何必急于与虏贼议和,受临城胁贡之辱?”
戚继光已改口称自己为“高大人”,高拱却不生气,反而越发地恳切了:“元敬,愚兄也知鞑虏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一向藐视天威,屡屡寇犯国门,肆行剽掠,杀人如麻,与我大明天朝上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过,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国内尚且不安,又何以攘外夷?且江南为国朝根基之所在,天下财赋之重地,旁的不说,各省每年解送京师数以百万计之钱粮,几乎全由南直隶、浙江、湖广等省承担。江南一日不宁,非但抗击鞑虏、保境安民无从谈起,明年大内奉养、官吏俸禄、生员廪禄及将士粮饷皆无所出,朝廷更无财力安置北直隶、山西、河北等省难民。到时候饥民盈野,军饷不继,富户豪强囤积居奇,奸人逆贼乘机煽惑,这些都足以成为动摇国朝根基的致乱之源!故此愚兄以为,鞑虏固然可虑,但时下朝廷心腹之患,只怕还是江南逆贼。江南叛乱能早日平息,便对朝廷日后之大计大有裨益。再者,若是鞑靼虏贼与江南叛军勾结起来,朝廷又将何以御敌?关乎天下兴亡、社稷存续,皇上也不敢冒这个险啊!”
戚继光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了问题远非自己原来想的那么简单!他汗颜地说:“元敬一介粗鄙武夫,既不能上体圣忧,反以管窥之见诘难肃卿兄,冒犯之处,还请肃卿兄海涵。不过,夷狄最是凶顽不服教化,今日纵受招抚,难保他日不再反叛。肃卿兄当提醒皇上,且不可对其掉以轻心。”
高拱叹道:“元敬何必过谦,你能想到此节,已当得‘深谋远虑’四字之评!皇上也知边事不靖,概因鞑虏兵强,我军疲弱,九边重镇终年奔命,自救不暇。若能通过议和争取到一段时日,我朝便可整军旅,严操练,修战守之具,兴屯田之利,他日鞑虏若是背盟来犯,我朝不但可以数年蓄积之财力从事战守,更可兴问罪之师,犁庭扫穴,成万世之功。这便是朝廷‘外示羁縻,内修武备’之要旨。”
戚继光面色稍有缓和,随即又忧郁地说:“鞑虏一向贪得无厌,临城胁和,条件想必十分苛刻,而且日后还会变本加厉,若不能满足,他们还会以此为由,再兴兵进犯。我朝又该当何为?”
“兹事体大,愚兄虽知一二,却不便说于你知,还请你见谅。不过你且放心,以皇上之睿智,自不会应允什么过分的条件。”说到这里,高拱突然笑了:“议和之事既然是严阁老首议,他又为礼部尚书,皇上便着他去办了。我们就拭目以待,等着看我们严阁老的大才吧!”
戚继光知道高拱因其恩师夏言的缘故,对严嵩多有不满,虽出于附和了严嵩的奏议,却也存着“站在岸上看翻船”的心思,尽管看不惯包括高拱在内的文官们在国难当头还勾心斗角的行径,但他毕竟跟高拱私交甚笃,也不好表露出来,便说:“既然如此,我军还需加强戒备,以防虏贼求贡不成狗急跳墙。”
“这是自然,皇上已着兵部传令各门守军严加防范。”高拱微微侧身,悄声说:“皇上还有一道密旨给你,命你率骑营于今夜再次绕过鞑靼防线,封锁京师通往江南的诸条要道,有南边来的官军百姓,一律先扣押起来。”
戚继光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皇上天纵圣明,既然那个又蠢又笨的荣王千岁和杨金水能千里迢迢逃到京城报讯,留都南京和江南诸省的官员想必也有人会如此,若是落到虏贼手中,只怕议和之事又要起波折了!”
第四十六章深入虎穴(一)()
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寅时初刻,在一队营团军中军健卒的簇拥下,一顶八人抬的官轿悄然出了已封闭了许久的德胜门,来到城外的大营。德胜门两位守将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早已得了吩咐,直接将他们接到了中军大营。
过不多时,一队骑军出了大营,疾驰而去。或许是天冷的缘故,他们都披着大氅,还用兜帽紧紧地裹着头。
距离鞑靼中军大营尚有百丈之遥,那队骑军勒住了马,队伍中间的一个人突然叫了一声:“曾将军。”
带队的军官正是营团军前军统领曾望,听到那人叫他,赶紧拨马转了过来,在马上躬身抱拳施礼,低声问道:“严阁老有何吩咐?”
那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头上那顶二品以上大员才配戴的方冠,以及方冠下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正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他冲曾望拱手还礼,说:“曾将军,前面已近虏贼军营,就由贵部军士送本辅前去,你可先回营。”
曾望闻言一愣,也顾不得身份,忙说:“严阁老这是何意?”
严嵩叹了口气:“本辅此去吉凶未卜,曾将军风华正茂,又是我大明军中少有的将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社稷干城,没来由陪本辅以身犯险。”
一个从一品的内阁学士这样关心自己这个从五品的军中小官,曾望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客气中带着一丝戒备:“严阁老关爱之情,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奉高大人、俞将军之命护送严阁老前往虏贼军营公干,怎能半途折回?”
“本辅知你营团军治军甚严,违抗命令者要军法从事。不过,有本辅之命,你也可交代的过去。”见曾望还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严嵩恳切地说:“那些虏贼最是凶残率性,一言不和就要喊打喊杀,曾将军乃百战余生的大明勇士,自是不愿忍气吞声,若是有什么闪失,本辅心中难安,更是我大明家国社稷的一大损失,”
严嵩这么说自然也是实情,但更主要的,却还是担心自家安全。按说象护送他出城赴鞑靼军营议和,该由御林军派出兵将护送才配得上他内阁学士的身份,但皇上一是为了保密,二来也是不信任御林军,便指名由营团军派人保护他。虽然高拱、俞大猷知道事体重大,根本不敢让中军统领曹闻道这样的炮仗脾气的莽夫血勇之人知晓此事,专门挑选了为人谨慎、心思细密的前军统领曾望担任亲卫统领。但即便是这样,严嵩也实在是不放心,生怕让鞑靼虏贼知道自己的亲兵扈从是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营团军兵将,只得想办法将曾望打发回去,免得双方起了冲突,不但影响议和,还有可能累及自家性命。
曾望却不知道此中缘由,听严嵩对他们营团军赞誉有加,也十分高兴,便慷慨激昂地说:“严阁老身为社稷重臣,尚不避斧钺,亲往虎穴招抚虏贼;曾望不过一军中微末小吏,又岂敢贪生畏死?”
严嵩心中深恨这个粗鲁不文的军汉不晓事,表面上却越发客气了:“话虽如此,今次我大明诸军与虏贼激战逾月,贵军连番大胜,早已成为虏贼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得之而后快。本辅也曾听说虏贼开出赏格,生擒或杀死俞将军、戚将军者,封万夫长,赏银千两;若是你曾将军这等营团军中坚将领,也能封千夫长,赏银五百两。那些虏贼若是知晓你便是那鼎鼎大名的营团军前军统领,恐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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