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还不止如此,有南京镇守太监赵勇居中穿梭串联,江南各地的藩王宗亲与南京的勋贵巨室很快就结成了联盟,里应外合攻进了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镇守南京的明军被收买,大部分跟着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君参与了叛乱,不愿附逆的明军在进行了激烈却又短暂的抵抗之后,遭到了无情的镇压。南京六部九司的官员纷纷逃离留都,但也和一百多年前的那场靖难之役一样,有很多官员选择了向新主子宣誓效忠,他们摆出香案跪迎各位藩王入城,并络绎不绝地奔走在各位起兵靖难的勋贵府邸,以期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洗雪当年在官场斗争中失败,黯然退居南京的耻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江南的叛军虽结成同盟,但事起仓促,并无统一首脑,几个藩王一进南京,就为了该由谁来承继大统闹得不可开交;而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贵也是各怀鬼胎,都想独揽拥立之功,几方势力为了争权夺利,终日争吵不休。最终,由激烈的争吵演变成了一场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内讧。贪婪、怨恨、恐惧交织在一起,南京城内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持续了十多天的烧杀使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发几十万军卒、工匠和民夫辛辛苦苦修建了二十一年的南京城一片糜烂,南京故宫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几乎成了一片白地。兵乱之中,不但普通的老百姓惨遭洗劫和屠戮,就连那些投降的南京留守官员也被杀死大半,天街塌尽公卿骨,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金陵自此王气尽散
冥冥之中自有天报,身为皇帝家奴的南京镇守太监赵勇还在做他匡扶新君夺取天下,自己重回司礼监执掌大印的美梦之时,一伙乱兵洗劫了他那金碧辉煌的府邸,他刚想摆出兴国第一功臣的架势开口训斥他们,一把冰冷的长刀将他花白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树倒猢狲散,赵勇死于乱兵之手,他身边得用的干儿子杨金水只得仓皇逃离南京,在东渡黄河之时,遇到了荣王阿宝。由于不知道各地官吏是否参与谋逆,他们都不敢暴露身份,而是装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不过,两人以前曾在南京见过几次,虚与委蛇地试探几句之后,就摸清了彼此的底细,同在难中之人自然同病相怜,于是便相约同行前往北京报讯。
至于荣王阿宝,生性贪鄙爱财的他尽管也对子粒田征税十分不满,但比之白花花的银子,他更看重的是自家的性命,他既没有胆量跟着那些藩王一起造反,更不看好那些藩王所谓的“靖难”,因此,他被湖广总督牛君儒的一份劝进表吓破了胆,悄悄藏匿了家人,带着对他最忠心的侍卫赵隐化装潜行,匆匆逃离了封地常德。
一行三人晓行昏宿,进了河北地界,马匹都累死了,荣王阿宝骑着赵隐那匹名曰“追风”的汗血宝马,杨金水就只能靠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往京城走,加之京郊百里之内的百姓都已逃难,难以找到食物,不得不靠野菜蔬果果腹充饥,真让从小就锦衣玉食的荣王阿宝吃够了苦头。接近战线之时,荣王阿宝和杨金水两人又落到了出城游击的戚继光手中,若不是先行探路的赵隐及时赶回来,或许他们就被戚继光当作奸细杀掉了
听着杨金水战战兢兢地奏报,朱厚熜的面色越来越阴冷。有严嵩、高拱两位外臣在场,他还能竭力保持着表面上的镇静,但他那不知不觉中微微颤抖的身子、脸颊上因咬紧牙关而骤然迸出的棱角,还有那因握紧拳头而泛白的关节,无一不在显示着他内心的愤懑已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
还不只是愤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悄然涌上了朱厚熜的心头,有那么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国破家亡的可怕图景:京师的城门纷纷失守,紫禁城内外燃起了冲天大火,御林军和内侍作鸟兽散,文武百官或死或逃或降;而他——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垂拱九重御极天下的皇帝,披散着长发,孑然一身孤独地走向,解下身上的玉带,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做了一个圈套,投缳自尽
难道说,就因为我一心想要中兴大明,推行富民强国的新政,竟提前一百年将大明王朝推向了灭亡的深渊?而我,也要落得崇祯皇帝那样悲惨的结局?
这种可怕的幻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要动弹一下,以摆脱那种重压,却觉得浑身无力;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那股自十天前薛林义、陈以勤谋反,焚烧宫殿之时,便一直郁结在胸中的那股焦灼之气再一次飞速运转,刹时就冲遍了他的五脏六腑,充斥在他全身百骸的每一个毛孔之中,无比的焦渴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也正是因为想起了崇祯,他立刻又冷静了下来:明朝灭亡虽发生在崇祯一朝,但祸根却早早就埋了下来,就是因为这要命的财政问题。藩王宗亲不纳税,官绅士子也不纳税,朝廷赋税只能取之于百姓,百姓不堪重负,便只能将田土卖与藩王宗亲官绅士子,土地兼并之势愈演愈烈,不但国家财政日渐枯竭,更使大量破产农民无以为生,社会矛盾急剧恶化,抗捐抗税的民变暴动此起彼伏。其后,为了抵御迅速崛起的满清,明朝不得不加征“三饷”,对本来就已经一贫如洗的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又遇到连年的天灾,百姓实在活不下去,终于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李自成就这样登高一呼,四方百姓便群起而影从,象一股刚猛无情的狂飙,冲击一切,扫荡一切,从王朝大厦赖以矗立的最底一层、也是最根本的一层腾然而起,庄严肃穆的庙堂顷刻间殿基塌陷,梁柱摧折
因此,新政虽然操之过急,但改革的方向绝没有错,若是因循守旧、不思变革,即便能苟延残喘一百年,最终还是难逃灭亡的命运,要想拯救衰亡的大明王朝,就必须坚定心志,打赢这一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平乱之役。只有挟大胜之威,才能巩固皇权,震慑那些素怀异心的宗室勋贵官绅豪强;才能革故鼎新,重整山河!
据杨金水说,南京的兵乱已经平息,江南叛军下一步肯定是要整军北上。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解决城外的鞑靼铁骑,否则就会陷入两线作战的险境;若是他们两方结盟,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仇鸾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第四十四章攘外必先安内(一)()
杨金水和荣王阿宝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讲了出来,在场的吕芳、严嵩和高拱等人都是无比震惊而又无比愤怒;而且,他们都是位居朝政中枢之人,因而也都跟朱厚熜一样,清楚地看到了国势的危难,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亡国气息的临近,一时之间都没有象往常那样愤君父之慨,靠声讨江南那些乱臣贼子来表现自己的忠心,而是都陷入了犹豫和彷徨之中。
一直掌控着大明王朝情报系统,却因一时麻痹犯下了误国大罪的吕芳最先清醒过来,赶紧跪地请罪,恳请皇上依国法家规将自己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朱厚熜还未说话,严嵩便跪了下来:“臣启奏皇上,江南叛乱,吕公公确有失察之过,但事发突然,更因南都镇守太监赵勇与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汤正中附逆罔行,蒙蔽圣听,却非吕公公之罪,请皇上明察。”
朱厚熜也已从那可怕的幻想中摆脱出来,渐渐恢复了冷静,说道:“此事日后再议,都起来吧。黄锦,你带荣王殿下和杨金水下去更衣用膳。荣王殿下不肯附逆谋乱,还千里迢迢进京给朕报讯,可谓居功甚伟,你从内府拨出内侍宫女各二十名给他,着那些奴才悉心侍侯。荣王千岁有什么事情,你要即刻奏报于朕。”
皇上的最后一句话格外加重了语气,显然是要加强对荣王的监视,黄锦心领神会地说:“奴婢遵旨,奴婢一定悉心伺候荣王千岁爷。”
朱厚熜却不放心这个率性而又愚笨的“宝王爷”,便又对他说:“阿宝,你且好生将息休养,有什么需要只管向黄锦开口。城外战事正酣,京城也不安宁,你不要随意出去走动,。”
阿宝跪了下来,说:“皇帝哥哥,高拱、戚继光等人凌虐天亲之事,皇帝哥哥一定要为臣弟做主啊!”
朱厚熜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就是没有给你排出藩王仪仗,用十六人抬的大轿子把你恭送入城嘛!待日后若得闲暇,朕自会置酒让他们给你赔罪。”
阿宝还想再说什么,跪在他身后的杨金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他也只好给朱厚熜磕了个头,闷闷不乐地跟着黄锦走了。
云台里只剩下了吕芳、严嵩和高拱三人,朱厚熜便直接点名:“严阁老。”
严嵩赶紧跪了下来,应道:“臣在。”
朱厚熜道:“君臣议事,严阁老不必拘礼,请起来说话。”说着,他目视吕芳。吕芳赶紧搬过了一只绣凳,放在了严嵩的身后,说:“严阁老,皇上赐你座呢。”
严嵩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谢皇上。”起身又向吕芳拱拱手:“谢吕公公。”
吕芳躬身还礼。两人对视之时,严嵩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感激之色。
朱厚熜问道:“眼下国朝内忧外患,局势危亡至斯,不知你有何良策?”
“臣老朽愚钝,不敢称‘良策’二字,但君父有问,臣但有所,不敢不答。”严嵩自绣凳之上欠欠身:“请皇上恕愚臣冒昧胡言,亵渎圣听。朝廷目下大患,一为鞑虏,一为逆贼。鞑虏以俺答部势力最盛,酋首俺答承袭其祖父达延汗右翼鄂尔多斯、永谢布、土默特等三部,以河套为巢穴,内修农耕,外行侵伐,十数年间已占据塞外广袤之地。且西收乌梁海,东征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势力东及辽东,西至青海,羽翼之势已成。彼每每请开马市,佯示就抚之意,实则鹰扬虎视,无日不图南进。嘉靖十三年至今,已数度入寇,晋、陕数省之地悉遭蹂躏,杀掠极惨。如今更举倾族之师,寇犯国门,围困京畿,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至于江南逆贼,为着一已之私利竟辜负圣恩,犯上作乱,狂悖之志不下于鞑虏,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之至”
见皇上闻言面露不悦之色,严嵩忙提高了声调:“诚然,国步维艰,于今为盛。但若说国事真已到了不可为之地步,却是言过其实。想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开国,迄今已传一十一世,祖宗一百七十年基业,仁德广被,恩泽深厚,百官万民感恩图报之心处处可见,此其一;其二,圣明天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忠臣良辅鼎力扶持,直言谋国;仁人志士上下用命,效死疆场,可谓朝廷正气不堕,军心可用,御寇平叛赖此,家国中兴赖此;其三,一干宵小借富民强国强之新政为题,妄加攻讦,以图危倾社稷,可谓蝼蚁撼树,不知自量!且不说君君臣臣乃千古不移之大节大义,但凡心存家国社稷之人,也断不会于寇犯国门之时起兵作乱,干出这种亲痛仇快之事!那些乱臣贼子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竟还敢妄称什么‘祖宗成法’、‘春秋大义’,岂不可笑!有此三点,臣可以身家性命断言,时下虽有鞑虏、逆贼交相为患,绝不至动摇我大明之天下一统!”
说到这里,严嵩微微叹了口气,话锋又是一转:“请皇上恕臣斗胆放言。时至今日,外患未除,更添内忧,国势之危,实为历代所罕见。朝廷若不急图良策,中兴之业,只恐终难有望。然自古以来,未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江南叛乱虽为疥癣之疾,若不及时根治,终将成心腹之大患;况且江南乃是国朝根基之所在,天下财赋之重地,断不可任逆贼蹂躏恣虐。依臣之愚见,朝廷应速速兴兵征剿讨伐,惩戒谋逆之宗室勋贵,威慑江南臣民百姓,使其不敢再生叛逆之心。如此,则国内可定;国内定,朝廷便可专力而北向,鞑虏虽强,诚不足虑也!”
严嵩一席话百转千回,既不夸大其辞,又非泛泛而论,句句都说到了朱厚熜的心里,他不禁连连点头,说:“严阁老所言深契朕心,江南叛乱确应尽早处置,攘外必先安内方是上策。”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严嵩:“但眼下鞑靼屯兵城外,围攻日甚,朝廷又如何能腾得出手整军讨伐逆贼?”
严嵩自以为已经将话说得很透彻,皇上却直接问到了这个要害问题,情知皇上是要让他说出来那层意思,尽管话一出口,便要承担责任,更要承受朝野清议的诘难,但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和皇上耍心眼,恐怕会招致不测之祸,只得咬咬牙说:“臣恳请皇上俯允鞑靼求贡之请,令其速速退兵,还军塞上。”
朱厚熜闻言沉默不语,只将眼光投向了一旁的高拱。高拱虽为天子近臣,负有顾问之责,但那只能是私下晤对之时才可如此,而以他的品秩,却没有当着内阁学士的面就军国大事随意置喙的资格。不过,御前奏对,皇上的眼睛看着谁,谁就得要发表意见,高拱只好跪了下来:“微臣以为严阁老所言乃是当今救时救难之良策,恳请皇上准允施行。”
又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熜缓缓地说:“事急从权,大概也只能如此了。严阁老,封贡是礼部的差事,朕委你为特命宣慰大使,全权处置此事。”
性命攸关,严嵩忙起身应道:“谢皇上隆恩。翟阁老建议将此事发六部九卿公议”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还嫌朕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其实严嵩又怎能不知,寻常之事尽可发六部九卿公议,但象临城求和这样屈辱之事若是传到外廷,不但会闹得沸沸扬扬,更有损于皇上的颜面。不过他本就是在试探皇上的态度,更是在不经意间给翟銮那个“甘草次相”上眼药,因此,对于皇上的雷霆大作,他心中窃喜,表面上仍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赶紧跪下,叩头道:“臣愚钝,请皇上恕罪。不过,兹事体大,恳请皇上赐下方略,臣方敢领旨。”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业,绝不能弃于敌手。至于其他的条件,只要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就由你参酌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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