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女孩似乎在动摇。我的一切就都看她的了,当然我自己也是个作死的货。
我不知所以,不明吉凶地就这么一脚踏了进去,兴趣盎然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呀?”
一群女孩瞬间把我围住,周围从一片春光明媚,霎时变成黑云压顶,我有些害怕了,想要逃跑,却被堵在女孩子们的裙裾之中,走投无路。只能抬眼无辜地看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少女们的笑脸。
这位女头人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句有些失礼,主动岔开了话题:“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外面的消息了。我家人可好。”
我倒是回过几次襄阳,虽然因为心里的阴影,没有特意拜访过往邻里,但还是知道一些的:“在江陵之东,大泽之侧,江夏周边,都在屯垦。愿往者,都可分地,免三年租赋。我们那个里弄迁过去的很多,都为的分地。你们三家若是賨人是啊,你们的姓都很少见,我竟未查,小时候是有些笨,估计也是想着賨人大姓可以一直免租赋,就去了吧。”
“老度不织鞋贩履也是好事,我家那小胖子也该娶妻生子了吧。”我记得,度姐姐的手上就经常有伤口,说是劈麻,束麻,搓麻磨伤的。我记得她和她父亲不甚相与,她会在我家哭,需得银铃去劝慰。她亲生母亲去世得早,度叔叔又娶了一个,自从生了小胖度,度叔叔应该有些忽视度姐姐,以至于现在度姐姐仍然有些归怨与他,但又免不了关心。我也不好接口,她似乎也陷入了回忆,希望那些画面里没有那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我。
“好了不提了。”少时,她醒转过来:“你来这里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应该也知道我们的情况,这事,也算我们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请各部来人,你在你荃姐这住些时日,就能和他们一起商议一下了。不过,小纪,芊芊应该不会过来。除非她们良心发现,想着来看我。当然,你可能并没有那么期望。”这位女头人笑了起来。
“她们也嫁过来了!”心中一凛,寒意立时三倍于前,賨人向导为何把我引到这里,只说这家姓罗,賨人第一大姓,我就这么来了,还真是自投罗网。
“賨人家大多都会有这心思吧,便都嫁回来了,我们又攀不上你们汉人大族。我先嫁过来的夫君,被征去打羌人时战死了。那时我们连房都没圆,他们罗家头人看中我,便把我纳为侧室,把我家先夫家老人一起养了,也不算坏事,我也给他生了儿子,都八岁了。结果五年前,他也被董贼军队杀了,他那些大些的儿子也尽皆战死。阆中也破了,你们汉人女子也真是,夫君战死,未免受辱,投西汉水死了不知多少。我们不会,进山,继续和董贼打,拜你姐姐以前给我们讲过些兵法哦,她说是要教给你,先给我们讲讲,看我们能不能懂。也亏我学些。加上,我儿是唯一头人子嗣,这不我就母凭子贵,又出了些主意,打了些胜仗,这不,我就当上女头人了。”
“度姐姐现在很有气势,甚是威严。”人都是要长大的,虽然现在她更加强势,但她毕竟便不如过去那么可怕了,夸夸吧,别让她把话题又引到邪恶的方向上去。
“嗯,你们退下吧。”屋外木铁相击之声一片,旋即一众脚步声,循梯而下。
“度姐姐真是小心,这是彻底信任小弟了。”
“当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女头人笑容有些诡异,令我心头不禁一紧。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以前夏天,看我赤条条在院内跑,和我追逐嬉戏打水仗的有她们,为此,一身湿透回去罚跪的有她们;还得银铃和我说好,让我去各家道歉,表示是自己调皮,怪不得姐姐们的也有她们家。后来若不是银铃说会教她们写字,她们家便不会让她们再来了。此后,在我身上练字有她们,学画画的有她们,毕竟纸贵,竹简木板还需刮削,大块石头又搬不动,小块石头写不了两个字。而我,好用,洗一下就行。而且召之即来,挥之即自己去洗。只需给我备点吃的,便能哄得我开心。那段时间,银铃又经常不在——应该是被岳父找去教习种种吧——反正我记忆里没有岳父当时的模样。张叔张婶出去采买伐薪时,还需她们看顾我,我也怕一个人在家。银铃不是没考虑过我的危险,但男孩确实不太靠得住,共家(注賨人七大姓之一,通龚)哥哥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自己玩着玩着就忘了要看我,自己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了,走时和我说一声他去去就回,把我关家里锁了门(注:后汉时,锁已较为成熟),钥匙扔对门邻居家就跑了。银铃归时,张叔张婶尚未回来,只发现我被关在家里,一直趴在门上哭到没声了。银铃没去告状,但之后就只敢请这些姐姐们来看顾我了。事实证明,她们确实可以保证一直看着我,但顾的方式有些特别。
我未来的夫人开始似乎也很开心,但后面慢慢开始有些紧张了:“银铃回来后怕会生气的。”
好像脑海中忽然抓到了些九岁前佩儿的模样,模糊,但有了个轮廓。
“你看,多漂亮的小姑娘。”还是度姐姐欢快的声音。
惊觉我竟能想到把二皇子打扮成小宫女是不是因为这一出。
思绪越短折回,我越悲惨。这次是我自己打断思绪。但又不得不面对下一幕闪回的难堪画面。
我面对铜镜,小女孩们啧啧赞叹声音此起彼伏,镜中确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的样貌。
吓得我喊出声来:“我是男孩,这是谁?”
“去找衣服给小智换上,去银铃屋找,定有她小时候的衣服!”众人为这个想法一起喝彩道。
再次不寒而栗醒转回来,一与前面莫名笑意的女头人目光交接,又不免浮现往事。
一群女孩子围着无助不知所措的我,仿佛那一身略大,走不两步就会被绊倒。
“小智真的漂亮动人,又好可爱哦!不行了,我要带他出去逛一圈。”
“一起一起!”
“呃,别带我家小智出去,让银铃或我爹知道,是要出大事的。”佩儿还是有些数的,显然欢愉过后,有些后怕了。
“没事,就说我们干的!唉?你本不该是要去背书的么,若晚上背不上不怕被责罚么?”
“哦,对啊,我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先走了。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佩儿好像很没有担当,一点不在意未来夫君死活。或许就是这个,当初回忆到以前和我相见时,总有些羞涩,定是亏心事做多了,自觉羞愧。
“读书人家的孩子真可怜”
“小智,想不想出去玩啊。”
我记得我拼命地摇头。
“你是男孩子女孩子?”
“男孩子!”我坚定地答道。
看着眼前渐渐熟悉的故人:“荃姐,既然如此,请帮小弟安置。还请帮我找些合适的衣衫,来时匆忙,未带换身衣物。此番战事以来,甚少得闲,又未得沐浴,身上难闻得很。”
“嗯,好,我找人帮你安置,话说,我们小时候还真帮你洗过,不止一次。”我不免心头再次一紧。
即便场面上少了一人,我仍然身处绝境,所幸,她们多是带着欣赏作品的态度,而我坚决不出去,她们倒也没有勉强,怕也是有点担心后果。
“笑一笑么,别噘着嘴。”
“撅着嘴也很可爱啊。”芊芊姐总是一副撒娇的口吻。
我听到了敲门声,终于救星来了,刚要呼唤银铃,便被捂住了嘴。
“阿萍,阿婷,小舞,你们去门口拖住银铃。”荃姐颇有大姐的气势,再转过脸对着另外两个:“我们去帮小智赶紧洗一下。”
这里有汤池,略有些意外。泡着舒服,无意中竟睡着了,滑下去呛到时,才发觉水有些咸味,或许因是盐泉吧。抹了把脸,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天就要黑了。
起身,发觉旧衣物都给收走了,架上还真给我放了一身賨人打扮。麻鞋麻衣麻衣裳,麻布绑腿加一个斗篷,值得欣慰的是,多了一双袜子。
当年,银铃帮我从度家买过一双麻鞋,度叔叔本是要送的,银铃坚持付了钱。那芒鞋本是供我夏天穿,但我的脚面很奇怪,特别容易磨破,银铃心疼了,只能继续穿袜捂着。
擦拭完身体,看着身上这些年留下的各种伤痕,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疤褪落的地方摸着如橘皮一般,令人不由得心生喟叹。
“小智的小胳膊摸起来好滑。”我被两人架着双臂,她俩尙有心说笑,脸被另一人快速蘸水洗着,“你们俩别废话,扶好了,快点”。我也不敢说话,也不想让银铃看着我现在这个样子。
少时洗净擦干,被用衣服裹着牵着出来,看见正厅门口不明所以的银铃。脱开手跑过去,扑在她怀里,却什么都没说。
再到大厅时,已经有一众长老在内坐定。虽是蛮装,仍以汉仪见礼一番,遂为引至上席。少时有钟铮鸣,便举盏开筵席。她也和一个与她甚是亲昵的小孩在上面一起用饭。厅外,众人牵手随鼓声围火跳舞,口中呼哨声不断。女头人丝毫不见外,说我是他兄弟,当年襄阳邻居姐妹家的小弟,有军功,现在是朝廷的大官。他们有些人懂些汉人礼数,再与我相寿。
食物皆山野味,甚美。更有众侍移鼎簋盘壶以入,即席分食筛酒,颇有古风。
我的饭量显然又是最令人惊诧的。我惊诧的却是外面的鼓声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节律,快慢相间也听不出什么拍子。
少时,便有人问,外面那个碍眼的物事是否天狼。
用词相当直接犀利,只能委婉回问,诸位大人也知天狼?
自家大人故往在朔方戍边,曾闻此传言,又少见人使这种兵器,故有一问。
我解释说,这是铁的,照着天狼做的,真天狼在我家藏着。那个东西不吉,在哪都会死很多人。
又问,弓上为何绑绢帕,绢帕上似还有字。
哦,那是我夫人给我绑的,上面有些对我平安的期盼。
为何绑两个?
哦,他有两位夫人,都有婚约的,都是我的好姐妹。把弓取来,我看看哪个是铃儿的,哪个是佩儿的。
女头人倒不见外,我却有些慌张。
呃,其实这是我第三位夫人的,她喜欢舞文弄墨。
荃姐姐脸色有些不好,拍箸于案:“你还有几位夫人?”
吓得身边那小孩一激灵。
“就就三个。”
“不是我们剩下襄阳那三个中的一个吧?”
“不是,舞娉婷三位姐姐哪位都不是爱舞文弄墨的吧?我那位夫人就是益州的,剑阁人。”
“哦,剑阁人我们这倒是有不少剑阁的汉人,都是逃难过来的,来不及去江州,江州已经破了,都是家里颇多老幼妇孺的。你要不要见见?”
“望予引见!”
“这么着急就要见人家娘家人啊。”荃恶姊一语,众賨酋哄笑。
虽然被揶揄了,但却很不憋屈。我确实适合这里。
“哦,对,小心问一下,朝廷来的辅政谢大人,卜家要请么?忽然想起来,此间可能还稍有些过节。”这句话,倒有些我们汉人的考量了。
这却是上一场宴席时,我知道的话题。当初董贼进来,以勤王之由,竟骗了临近一家卜姓賨人去帮着回攻汉中,那夜差点就靠着賨人翻山偷了关,却被文实勘破,打了下去。还被俘了几个,又被文和晓以实情,又放了回去。
当时我不得不心中夸文和着实干得漂亮。卜姓賨人既然已知实情,便要撤了,也是太实诚了,和董贼都说了实话。未想董贼丧心病狂,以大军围之,以图屠尽一行賨人,幸得賨人山路熟悉,逃进深山,董贼曾几路大军进剿,賨人损失惨重,但终究骁勇,终于打退了董贼。
当初围剿之时网开一面的几员将领便被安排在与賨人接连的城中。賨人也无力复仇董贼。
自此,总算暂时相安无事。
“请吧,他们应该会信任你们。需要我去么?反正要等各家大人,我可以去请。”
“他们上过当,你去怕有危险。没事,我们罗卜二家,关系好得很。”我总觉得刚才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像笑话一样的词,但不敢笑,也不敢再提。
正如自己小时候的某些故事。
银铃那些年某些时候,常出去跟着我的岳父大人,学着各种等待教习我的东西;佩儿则应该经常在某间屋内眼不见心不烦,毫无结发夫妻之义地只管背诵各种三教九流的东西。
只留我一个人在另一个屋内,被某些人看顾。
看顾的方式,不宜载于史。
其后果是,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银铃能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我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说,还是不愿意说,反正应该是没告诉他。不过她终究是从什么地方——最大可能性是佩儿,其次就是舞娉婷三姐妹——那里得知了,有一天,还专门把邪恶三姐妹叫回来吼了一次。
此后,总算是消停了一阵。但佩儿后来走了,银铃不在,善良三姐妹也不在时,我依然还是被折腾了几次。她们不知道为何喜欢这种奇怪的游戏,乐此不疲。
但我却并不恨她们,估计是不敢。
至少我对女孩子们都很尊重,彬彬有礼,而且有些敬而远之。只有对银铃,只要是靠近了,我就想牵她的手。
有一日,银铃有些失落,提议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于是,我牵着银铃的手。我就记得十一岁的银铃无比高大,而我身高那时还没长起来。但也就是那个时候,银铃好像有很多心事。
路边稻田,夕阳西下,满眼都是沉甸甸的金黄稻穗,从南门出往西走,再自西南山麓折返。银铃并无什么目的,只是一时兴起问我是否要去散步,我则是难得放风,欢快得如脱缰的野马。不过回程时,我一手牵着银铃,一手拂过身边的稻穗,不明所以地安静下来。银铃甚至走得有些快,我需要蹦蹦跳跳加小跑才能跟上她。
银铃转脸看了我的样子,笑了。帮我抹去鬓角和耳边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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