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劲的目光单纯而勇毅,他只想着把眼前的人打倒,虽说下狠手攻击伤患有些欺人,可他脑子里已经反射性接受了谢安的命令,速战速决就必须下狠手,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四周有多少人埋伏。
说来也巧,桓温去找沈劲拿钱时,谢家的家仆之前已经找上门询问谢安的下落,沈劲干脆就跟着桓温来接谢安,见他们随意将马儿拴在饭馆前的柳树下干脆停驻看守,若非这马儿是军中出生脾性大,一般人靠近不得,否则早就被人给牵走了。
建康治安自从王敦之乱后还算平和,只是去年先帝遇刺事件让全城戒严人人自危了一阵,随着小主公继位,一切恢复如常,巡卫兵多在朱雀桥北巡视。
眼前这叫柳生的男人他早就注意到了,饶是他认为谢安遇事镇定,没想谢安遇到持刀者竟出乎他意料地冷静,看来这番东海历练对于这世家子弟来说是利大于弊。
这样苦难历经除了老一辈渡江士人能体会,在建康出生长大的世家子弟们过得万分舒坦,若换了旁人这时早吓得不动,哪有谢安这样护着一小孩,并且能将自己背后放心交给他呢?
既然你将安全交付于我,那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沈劲练了数年拳法,早不是当初那个拿着星盘观星和拨弄着算筹算盘的无忧少年郎,家庭变故更是让他一夕之间成了叛臣之子,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那个失去一切的雨天仍回在午夜梦回时不断闪现。
过往的耻辱他记着,虽然他隐姓埋名活着,但他总有一日要杀了当年出卖父亲的人,赢得功名重新振兴沈家,将父亲的尸骨带回家乡好好安葬。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抱着这个信念,他出拳的时候心手合一,毫无杂念,就是要打到柳生!
但柳生也不愧是落星楼楼主,虽不知他在广陵经历何种追杀能负重伤逃到建康,单凭他脸上的刀疤沈劲就能断定出,此人身经百战,即使被他一时强攻,步步后退,也不能掉以轻心。
只是几个呼吸交错,沈劲已挥过数拳擦着柳生的胸腹而过,柳生闪躲得颇为灵敏却也极耗精力,他的刀在沈劲的急攻中几乎找不到挥出的时刻,但是一旦他能挥出一刀,就代表他已经破沈劲的防线。
柳生还是在退闪,虽然他很想将躲在暗处的谢安给揪出来,但那小子狡猾得跟猫儿似的,躲在树后还把马儿当作护身符。
……
“冲儿,怕不怕?”谢安将木剑比在胸前,随时注意着四周,柳影重重,加之看热闹的人也多起来,他生怕自己一时疏忽被柳生的同党给擒住,毕竟在赌坊都有落星楼的小弟当打手,这做楼主的身边总该有几个属下,只是现在隐而不出罢了。
桓温还未背着阿润走出巷子,不用多想,这会儿肯定是被落星楼或赌坊的人给缠住,凭着桓温的身手,谢安并不担心。
桓冲睁大了眼睛,轻轻摇头,“冲儿喜欢看打架。”
“宣城也有很多人打架吗?”谢安瞥了一眼沈劲那边,心猛地一跳,原是柳生的刀差点就挥了起来,沈劲眼疾手快,用手肘将刀身压了下去,然后重重照着柳生门面来了一拳。
这练武也是非一般人能胜任的啊,尤其是这么烈性的拳法,除了天赋外,最重要还是苦练,武术与书法的成功之道并没有什么区别。
谢安感叹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只恨这历史上谢安就是儒将,所以自己在武术的天赋上并不高,加上从小又没怎么练,这希望还得放在柏舟身上,若能发明出暗弩最好,如果火枪也能有,那简直就能横扫神州了。
一时想得有些远,要不是桓冲抓住他的耳垂,让他看天,他还没恍过神来。
“星星掉下来了!”
流星么?
只见柳影之上,那干净无云的天空里只有一轮孤独的月,就在他眨眼的瞬间,一颗流星突兀地划破了天穹。
来到晋朝这几年,流星之事倒是听说了几次,只是亲眼所见甚少,而桓冲大约是第一次见了,显得更是兴奋。
而沈劲也像是注意到了流星,居然跟神棍似的开口对柳生道:“有星辰坠落,预示今夜多有人丧命,若你不想血流尽而死,就趁早束手就擒!”
果然是三好青年,谢安感叹,这人还有空跟敌人说大道理。
柳生伤口痛得让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神情也愈发狰狞起来,但他还是在防守,伺机出刀,因为沈劲的攻势不可能一直如此猛,这少年很快就会力竭,拳速很快就会慢下来。
只要沈劲速度慢下来,柳生就能出手!
打斗的时间实际很短,但也异常难熬,谢安耳边听着桓冲掰着手指头数了七八个星星,也不知今夜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多的流星,这在太史令看来,定是凶兆啊。
也不知是对谁是凶?
谢安几乎来不及猜想,因为眼前沈劲的动作似乎慢了下来,无数垂落的柳叶碎片被拳风震得缤纷乱舞。
沈劲的呼吸微有疲感,之前打架没少经历,跟着阿丁在江北浪迹数年,他知道自己学习拳术的弱项,那就是在猛烈飞速的攻击之后,他的速度会慢下来,一旦慢下来,就是被对方寻到了空隙。
往年跟阿丁对打时,他起初是在三十招后被阿丁用竹枝敲头,被敲了很多次后,他能保持五十多拳的威力,再后来他成为了广陵钱氏的打手,跟流民混混打过不少交道,对手皆是没有章法只靠蛮力
那些都是搏命的对手,所以他的对应从未敢放松劲道,因为一旦疏忽就是死亡。
一切经历都会成为经验。
面对柳生这种心机颇深,拥有招式套路的游侠,他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咬牙坚持,一定要在被对方寻到空隙之前,将他打倒。
柳生虽在等着沈劲力消,但在躲闪之间他也不好受,不但胸肺缕缕被打到,还要被逼退得十分难看,才不过片刻他已从最初的柳树下饭桌被一路打到柳堤深处,眼看着就要跳江退无可退了。
这少年未免也太倔强了!所以他的拳头才那么倔强吗?柳生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沈劲的手背也已有隐隐有裂口,更别提沈劲随时注意着柳生的刀,手臂挡了数下,袖子也已划破。
就快慢下来了!柳生隐忍多时,捕捉到沈劲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他提气急退数丈,握紧了刀向前挥舞,刀身这一次终于斩破了沈劲的拳风,从双拳的缝隙中向少年的脸劈去。
沈劲瞳孔微缩,一侧身,那刀光携着星月光辉落在他的身侧,在他的肩头留下了一道飞溅的血痕,而刀身居然卡在了他的肩头一时没法顺利收回,可见伤口有多深。
柳生终于放声狂笑,嘴角亦缓缓有血渗出,“我觉得那是你的星!你就要死了,年纪轻轻,有些可惜呐!”
“我不会死的。”沈劲强忍肩头痛楚,虽然知道他出拳的话,那伤口会裂得越开,痛得更厉害,但是眼下这状况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他故意保留力气露出破绽,让柳生以为有机可趁,换守为攻时,也就是柳生最弱的时候。
就在柳生想要将刀拔出沈劲肩头之时,沈劲的双拳已经直接袭面而来,两拳狠狠打在了柳生的眼睛两侧,那是太阳穴,也是武学中的死穴之一,击中者轻则晕厥,重则殒命。
于是,柳生整个头颅似乎都在震荡着,眼前的柳与月似乎都变得模糊而离散,少年的脸与血更是与无数飞影溶成一片,夜色无边地覆盖了下来,在濒临晕厥之际,柳生听到了那熟悉而又令他咬牙切齿的叫声。
“柳生王八蛋别臭不要脸欺负小孩,你小爷在这里!”
此刻,桓温终于拖着半死不活的阿润走出巷子,他的脸上溅了一些血迹,看着四周的人纷纷逃窜,这热闹看得,可是出了人命的热闹还是得躲得远远才好。
第四十一章 投石入潭()
第四十一章:投石入潭
柳生晕了,沈劲受伤,桓温拖着个累赘阿润像是一路打出了巷子,谢安抱着桓冲上马,然后让沈劲骑马带着阿润先走,因为沈劲眼下还身负通缉之罪,虽然距离王敦造反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但难保还有人能认出当年豪族沈氏的小郎君。
虽然桓温很想再跟柳生大战三百回合,没想巡城卫正在掐着点过来,毕竟这是建康,是京师,在天下眼皮子底下闹事,还被一大群人围观,就算桥南防卫再不如桥北,还是会被注意到的。
“柳生的人呢?”
谢安赶紧帮桓温擦去脸上血迹,仔细一看似乎没受伤,只是额头有被石头砸过的肿块。
“这一块都是庆门的地盘,刚才我抓着一乞儿打听过了,这几天来了不少外地人,而且来的时候是借着庆门的货船到的,下船的时候那些人大半都狼狈不堪,还带着兵器,不用说都是落星楼那群丧家之犬。你姐夫在广陵跟我里应外合将他们老巢给端了,可惜柳生太狡猾,虽然被我打伤,但仗着熟悉地界,东躲西藏地逃了。至于阿润他们这些小孩,你姐夫看在他们年少无知准备给放回去的,结果蠢货们还跟着柳生来到建康做牛做马了。”
“方才我准备带着阿润出来,结果被赌坊的人看到,拿着砖头就砸了过来,后来落星楼那些残兵败将也从暗中钻出,我猜柳生早在阿润认出我的时候就在附近。”
“柳生这胆小鬼不敢同我正面打,居然还跑出来埋伏你,可惜他没想会遇到沈劲。
桓温越说越气愤,谢安总算听明白几分在广陵发生的事,大概来说就是桓温做卧底,与姐夫褚裒里应外合,桓温制造混乱,褚裒带着流民兵潜入擒贼,中间大约是桓温身份被觉察,打伤了柳生,还杀了不少落星楼的人。
所以桓温这次回来情绪不对,毕竟落星楼他也待了大半年,就算再克制情感,总会有身边人有所交往,比如叫他老大的阿润,还有更多叫他七楼主的游侠儿。
说不准他之前也与柳生有了些许兄弟情谊,所以柳生才不顾自身安危要跑到建康来杀他?
谢安也只能这般猜想,桓温早已弄来绳子将柳生绑住,还狠狠再给柳生头来了一拳。
好吧,谢安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了。
“砖头可是神兵器,你这军痞子可不懂,以后莫小瞧拿着砖头的人,回去擦擦药油就好了。”谢安忙按住他的手,“喂,别揍了,我怕他被揍傻了,阿劲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你刚才没看到……”
“交给巡城卫?”桓温看着远处小跑过来的巡城卫,一时不知该亮明身份还是当个路人。
谢安将桓冲与马交给他,“你上马抱着冲儿先走,这边我来解决。”
桓温自然不敢把他一人撂在这里,“开什么玩笑,今日是我硬带着你出来,还让你一小孩留在这里?”
“我又不是小孩了。”谢安见巡城卫愈来愈近,忙道,“现在桓伯父在家,若被他知道你今日跟人打架,你该如何说?柳生身份一旦查出,伯父就会知道你去广陵的事,到时候你如何解释?”
“那倒是有些麻烦,还得交待你去东海之事,阿爹虽然不会怪我离家犯险,但处理落星楼尚是保密之事,一切要等郗鉴将军回京才能处理。”桓温压低了声,在他耳边轻轻道,“柳生冒险来建康肯定不会为了杀我,是因为建康有人为他撑腰。”
谢安眼前一亮,“真的?”
桓温淡淡一笑,“你姐夫是这么说的,此事跟你阿兄一直未曾回京也有关联,司徒大人一定告诉过你,让你等待,因为一切要等三吴平定,才能除内贼。”
“那我懂了,看来你一时也走不了。”谢安镇定地环视四周,“我说巡城卫怎么来得如此快,看来那内贼的人也混在刚刚看热闹的人群里,若你走了,反倒会遇到危险,还是将冲儿安危放在第一。
他的话刚说完,巡城卫就到了,小队军士看着两位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原本要架过来的枪矛也停住了。
两人的马匹皆是军中的马,一看马鞍马饰就能辨出来。
入夜的街道上零零散散仍有不少远远围观的百姓,这酒肆的老板见多了世面,见自家桌凳都没少,倒还打着胆子跟他们要酒钱,沈劲的酒钱早付了,可这晕倒的柳生帐还没结呢!
“找庆门吴大胆要钱去,他收了什么人在自家地盘可别以为没人知道!”桓温气得要揍人,全然无视了飞奔过来的巡城卫。
桓冲坐在马上看着大哥勇武身姿不由拍了拍手,脆生生但话语并不连贯道:“大哥好……要告阿爹……”
桓温头有点大,这小孩不怕打架是好事,可若被桓彝知道他就惨了,带着两岁的奶娃出门赌了一天,还遇到了柳生,就算落星楼的事桓彝不知道,光是教坏小孩就得记一笔账,而且谢安也才堪堪十岁,自己还抢了他的钱,把他和冲儿压在赌坊……
想到这里,桓温有些心虚了看了谢安一眼。
而谢安此刻已上马,抱着桓冲对巡城卫道:“鄙人谢家三郎与桓家长郎、五郎在此地遇到歹人拦路抢劫,还望巡城卫将此贼人押送牢狱。”
巡城卫看了一眼被绑得跟粽子似的、晕在地面不省人事的柳生,不知该该心疼眼前这名看似毫发无伤,但抱着小孩、浑身半点尘埃都不沾的小郎君还是该心疼这贼人。
巡城卫里自然有人认得大名鼎鼎的谢安,当即拍着大腿道:“对啊,这不是谢家三郎吗?我家表亲朱常就在乌衣巷当守卫,一说三郎就赞不绝口呢!上次我去乌衣巷还远远看到三郎在溜松狮。”
“朱大哥的亲戚么?”谢安见对方卖好,也笑得如春风和煦,轻轻地摸着冲儿软软的头毛道,“给几位军哥添麻烦了,桓家小郎吓得厉害,这桓大人也在家等着,若方便的话,这贼人几位就带回去吧。”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让巡城卫别多问了。
“哪里的话,这是我等职责。”朱常的亲戚正要一口答应拿人,但巡城卫里却有另一个人却轻轻咳了一声,对谢安道:“在下是巡卫队长,三郎和桓小郎年纪尚幼,可先走,但这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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