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柏舟小雀儿之后,他的心确实轻松了几分,他们住在这里是最好的,尤其是柏舟,似乎沈劲已经将柏舟的技能同王导说过,所以柏舟的住所里有许多木工材料,还有太医前来给柏舟看过眼疾,但等着葛洪开药方,所以只开了些缓解的药。
老太医早已离宫,住在西园专门照看王导的病,得知柏舟之前一直由谢安针灸治疗,又见药性极好的夜明砂,不由趁谢安在,拉着他多说了几句话。
若非王导在等着,那老太医就要谢安帮他扎上几针。
王导虽然病着,但起得依旧很早,严格遵循着自己的养生之道。
西园夏日清凉,王导正扶着栏杆缓缓走动,身边老仆不苟言笑,身上有淡淡杀气,跟谢安的家仆一模一样的感觉,都是上过战场退下来的老兵。
这样的仆人自然不会如一般的家仆随时去搀扶主人,总是冷静地保持着距离。
“听闻司徒大人身边多娇美郎君和女郎,怎么西园只有冷冰冰的老兵呢?”谢安在柏舟那食过早饭,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于是大着胆子调侃老狐狸。
比起昨日所见的荷塘,这次的浅浅池潭里竟养着些不知名的水生植物,以及一对黑鹤与一对白鹤。
鹤鸣比起大白鹅的叫声果然难听多了。谢安想。
王导手放开栏杆,缓缓走了几步,然后迎风负手,麈尾在身后清荡着扫去了些许蚊虫。他没回答谢安的话,显然是被问住了。
这位司徒大人有很多缺点,但每每他都能全身而退,比如家中妻妾争宠,比如朝堂之上的种种为难,比如顾及琅琊王氏的未来而会偏心害人。
乍看之下,他的弱点和软肋都曝露在阳光之下,然而他还是名望第一的三朝老臣,东晋的开国功臣,琅琊王氏名望在他的带领下,丝毫没有因为叛臣王敦的事而减弱。
王导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笑道:“听闻此次石赵有一将领本是神射手,却意外被人射瞎了一只眼睛。”
谢安歪着头,似乎已经那个倒霉催的独眼龙神射手的名字给忘了。
不过半月,东海的一切都已经远去。
王导让仆人推来轮椅,坐了上去,认真问道:“害怕吗?”
“差点就死了。”谢安一直心有余悸,只是无从叙说,如今王导想听,算是有个好听众吧。
王导目光落在他微褐的脸庞上,又看到他手背未褪的浅浅伤痕,道:“说说看吧。”
谢安不知从何说起,是从被宋衣带出建康时说起,还是从广陵扬帆下江南时说起?
最后他选择了倒叙,他选了王导应该感兴趣的事讲起来,“我遇到了石季龙,差点死在他手上。”
比起宋衣,比起他在东海杀了一个人,显然王导应该会更在意外敌,若不是王导的消息网,恐怕如今石虎已攻破南沙码头,杀了司盐都尉许儒,然后一路攻占海虞,江南腹地受海寇之难,那是对东晋政局与民心的动摇。
幸好王导与郗鉴联手,郗鉴暗中调兵前往南沙围截海寇,而郗鉴能调兵,自然需要朝廷的调令,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王导直接扛了这个责任。
所以当谢安说完南沙码头一战时,王导淡淡道:“等郗将军平定江南海寇之后,大概问罪的旨意就会到我手上了,你的那位卞老师自然是第一个弹劾我的人。”
谢安心里微叹,卞老师就是死心眼的人,但朝中需要这样忠正的人。
“所以您称病不出?又不让我堂哥回来,是因为要等着外事安定才能安内么?”
王导捶了捶腿,轻轻咳了几声,“我确实病了,需要一个学生,若以后你卞老师真要揪着我不放,你当如何?”
谢安反问:“您真的要收我做学生?您的门生遍布江左,能帮您做事的人多不胜数,所以‘学生’的意思,应该是比较特别的?比如嫡传弟子之类?”
魏晋不计较嫡庶,但王导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落在那池中仙鹤身上,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敦哥死去那年,你刚好入建康城,郭景纯假死躲在西园,他同说我,这一年会有蓬莱阁仙人降世,能知过去未来,所以他的天命已尽,不再涉足世事。那一年,整个晋朝愁云惨淡,唯有你大放光彩,神童之姿入弱鱼池,纪瞻对你青眼有加,桓彝还说你长大后堪比王东海,连我家阿菟都只对你敞开心扉,终落手书……也许世间会有许多巧合,但后来种种证明,你非常人。”
“常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活着从人屠石季龙手中离开,还射瞎了石赵将领的一只眼睛。”
谢安苦笑,这老狐狸果然是心思细密,但有些事还需要解释,“我可真不是蓬莱阁中人,也不能为您寻得长生不老的仙药。”
王导扬起麈尾在他身上轻轻抽了一鞭,“混小子,你以为我真信什么长生不老?若一直活着,可不痛快,可惜我王氏无如你这样狡猾如狐的人才,不然我早早卸下担子归隐山林去了。”
谢安挨了一鞭也不躲,故作吃惊道:“您不是一直说是我猫吗?而且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算哪日石勒领兵打过来灭了司马氏,但他还是要乖乖等您来为他加冕为他正名,这便是天下第一门阀的特权,所以为了琅琊王氏的未来,您可千万不要撂担子。”
大抵后世痛斥门阀,也就因为江山易主,门阀依旧傲然挺立,这种自私而冷漠,让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所以想要稳固江山,除了要利用门阀士族,又要想法设法诛灭他们。
王导笑骂道:“为了陈郡谢氏的未来,你这小子的浑话最好只对我一人说。”
“说真的,做您的学生,需要做些什么?”谢安严肃道,“我可要问清楚了,不然又莫名其妙被您拐到东海去喝风,派了个死心眼的阿劲足足过了两个月才告诉我,原来他在保护我,这样的笨蛋,最好只要有他一个就够了。”
王导道:“你在东海过得很自在,阿劲同我说的。你以后无需特意做些什么,因为墨魂榜之事已经是惊喜了;还有会稽王落水一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蓝田侯王述性子单纯,若他不把你当小孩,你们可多来往,遇到一些事他无法决断,我让他听你的。”
阿劲自然是什么都会同你说,所以说这样的笨蛋只要一个就够了。
谢安惊讶道:“太原王氏也是一等世家,蓝田侯会听我的吩咐?”
王导很自然道:“因为他性子单纯,觉得你身上有他父亲的影子,很乐意跟你做朋友。”
谢安沉默半晌,问道:“太原王氏家是不是也存着很多蓬莱法帖,所以您想让我骗到手?毕竟王东海可是当年第一名士呢!”
“胡说八道。”王导装作被气得轻咳的模样,“安期兄生前气度出尘,哪有你这般弯弯绕绕?桓茂伦当初可真错看了你。”
看到王导被气,谢安心里终于舒服了几分,毕竟他之前还是憋着一股怨念,谢尚未归是因为他的谋算。
不过王导要收他做学生时,并没有完全相信郭璞的预言,一步步测试与谋算,今日两人坦诚相对,算是自己终于被认可了?
想到历史上的琅琊王氏,确实在王导死后,再无在政治上可与桓氏抗衡之人,倒是书圣一脉在文学上大放异彩,后来在王谢两家联姻,由谢安对抗桓温……当然那都是后事了,如今他可不想看到自己与桓温争锋相对的那一日,所以早早就埋下改变命运的种子。
王谢两家无论是前世历史上还是这一世,都是唇齿相依的。
因为如今琅琊王氏有他心爱的女孩以及友人,还有亦师亦友的王导。
有些话点到为止,王导把他当成聪明人,所以他也不必装傻。
但他还是故意要岔开话题,“需要拜师礼么?”
王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大礼不必,若被你的卞老师知晓,只怕会气得打你一顿。”
“待茶园的新茶长出来,摘下嫩叶在锅里炒过,然后学生再奉茶给老师吧。”谢安又替王导把了一回脉,“如今我可是骑虎难下,本想抱庾氏大腿,可惜太后怀疑尚哥,如今连小主公的面都见不着,以后出仕恐怕困难,这样的学生,您也要?”
话音落,他手中弹出石子,惊得那几只乱叫的鹤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王导知道他在说无赖话,无非是要些口头保证,他本不想纵容他,但不知为何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时心却软了,沉声道:“只要我活着,任你策马江东,无人敢阻拦。”
权臣的口吻,果然霸道。
谢安还是有心呛他一句,“可惜,只有半壁江山还不够,我可要想着要策马天下啊,所以,好好养病,好好活着,活到我们杀回洛阳的那一日吧,老师!”
第三十三章 阿岳拜师()
第三十三章:阿岳拜师
夏日午后下了一场雨,整个西园浸在雨中,空气清新宜人,再加上花香草叶清香混杂,无酒亦教人沉醉,谢安才来不过一日,倒有些贪恋这种山间幽居的辰光了,难怪王导不舍得离开。
离开西园时,王导提起郭璞所言的“血光之灾”,谢安早将此事抛在脑后,也没太在意,王导难得絮絮叨叨,说郭璞之前多有预言都得以实现,你若不信可去问问干宝那故事篓子。
谢安随口答应,心道:不知为何觉得这老狐狸病了之后反而温情和啰嗦了?
只是离开半里路后谢安才蓦然想起,本来惦记着谢尚的事,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哪知又被老狐狸给忽悠过去了,幸好得了西园出入符牌,以后能常来。
如今只能等着郗将军大显神威剿灭海寇余孽,到时候这风光霁月的建康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吧?
然而眼下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及时行乐才是晋朝人士的常态。谢安回到家,打开王导给的礼物,里面放着一对长方形的镇尺,玄铁之石冰冷入骨,上面浮云异兽雕刻得精细无比。
“送给谢小猫儿的生辰礼物。”
王导如是写道,其字如龙飞腾云,不愧是墨魂榜一品。
要过生日了啊,他却没有太大的想法,家里人也见怪不怪,因为他们家的三郎自幼就对生辰宴会没兴趣,反倒每年这个时候还会去祠堂为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母亲烧一炷香。
只是今年不比往年,谢家因谢尚谢安失踪之事已许久没有热闹过,加上谢安刚以稚龄入墨魂榜,就算谢家不想大办,谢家友好的世家会让谢裒盛情难却。
因为今年谢安生辰收到的礼物实在太多。
生辰之宴势在必行,谢家少办大型宴会,幸好如今有采兰台,挑了几个精干的厨子将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宴会请人也是一问学问,但家中有谢裒操心,父亲人缘一向不错,又善审时度势,一连串宾客名单里官阶最大的就是卞望之,爵位最大的是司马昱。
谢安原本不想跟走司马昱走得太近,毕竟他人还在司马羕老祖宗府邸,谢家与他来往过密恐被庾太后又惦记上,没想司马昱却早早将礼物送到。
看来司马昱是学会游水了?谢安暗笑。
当日墨魂榜评审中除了庾亮到了,庾家有庾翼到,这算是给了谢家面子,打破之前庾氏对谢氏记恨的传言。
何充作为王庾两家都有亲戚关系的朝中红人自然也跟在卞望之一同前来。
卞望之准备的礼物是抄书一册,用竹简所写,谢安接过一看原是《孟子?劝学》,心感卞老师对他的期望与手中沉甸甸的书简是一致的。
琅琊王氏来的人也不少,王彪之王悦都到了,阿敬和胡之也难得没被雷夫人阻拦,大约是看在焦氏的面子上。
焦氏今日俨然是女主人的模样,打扮得格外贵气,只是她一直拽着谢万迎客,弄得谢万想溜到谢安身边都不行。
因为此刻谢安身边都是一些年龄相仿的小郎君,跟同龄人在一起总比对着大人来得好。
在东宫一面之缘的荀羡贺礼送到,这小孩个性得很,送的就是一柄剑,剑身在阳光下流光如水,寒气森森,不愧是荀彧的世孙,一出手就是名贵剑器。
“剑未曾命名,还等三郎还定夺。”荀羡人虽小,此时严肃起却文绉绉的,“母亲说,赠知己礼就要赠最好的,最近我反复观《侠客行》,诗与画中可看三郎为人,就擅自视三郎为知己了。”
好武的世家子弟不多,坦荡君子更难得,谢安对他的好感增多不少,心想着小孩长大后可了不得。
不过谢家少了一个谢尚,终究是让来客心生遗憾,在谢安生辰大好的日子,众人不得不想起往年谢尚带着三郎出席宴会的场面,只是如今谢尚生死未知,众人幻想中的谢氏最出色的两名郎君并肩而立的场景,也不知能不能见到。
只是大人们怕谢安这个寿星伤感,一时都不敢提谢尚,连谢尚平日最擅长的乐器与歌曲也不敢伶人弹唱。
谢安哪不知众人心思,但脸上还依旧挂着笑容,迎来下一位宾客。
其实除了谢尚,今日王熙之也没来。原说是小娘子不便抛头露面,实际上是她被曹氏给禁足的缘故,曹氏比起雷夫人倒是比较严厉,当日王熙之认错是自己要擅自出门,于是曹氏就罚了她,原想着这丫头平日也不见出门,禁足也无事,但可不能仗着长辈宠爱就随意坏了家中规矩。
而且曹氏还听闻青云塔那日,王熙之跟谢安一副很相熟的样子,曹氏这才惊觉自己平日对王熙之关切太少,竟不知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隔壁小郎君有来往。
雷夫人知道了这事,还忍不住对焦氏嘲讽道:“终究要让她吃吃亏,谁不知我们家那只阿菟可是小老虎,跟王氏兄弟一个性子,当初她爹话少胆气却大,一开口就是让元帝过江立业;那位手握六州兵马的说反就反……焦妹子,你家这位三郎本事可不小,可惜想要攀附凤凰,简直是白日做梦。”
焦氏听着不是滋味,当时还是替谢安说了一句话,“我看他们都是小孩,没有别的心思。”
以上种种谢安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几日焦氏看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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