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微赫,“这马儿可比军营里性子野多了。”
“这是天马。”麻襦敛笑,一本正经道,“能驾驭它的人不多。”
谢安望着男人乱糟糟的须发,心想,它是天马,你也不像弼马温啊,毕竟人家是美猴王。
“你的饭菜比骑术厉害多了,世家子弟果然厨艺都不错,看来这江南风土养人,滚滚风烟化作碧水静流,只可惜男儿光有文人风骨不成,还得有铮铮铁骨啊。”麻襦直接嘲笑道,“若没有铁骨,就别想骑我这匹马,小林子哭赖着想要这马,但根本骑不上去。”
谢安思忖,这人到底想说什么?他谨慎得很,一时没答他。
麻襦自顾自道:“想去洛阳看看吗?我去过长安,踏过洛阳,最后来到这龙盘虎踞紫气东来的建康城,却发觉这龙困于舟,不得前行。”
“建康风水不好吗?”谢安见他说得有些离题,还是忍不住反驳道。
麻襦微笑,“建康的风水你比我更清楚啊。”
“我不懂堪舆之术。”谢安这时才发觉他一直未曾叫自己名字,一直以“你”来相称,这种生疏感显得两人仿佛距离很遥远。
“对,你不懂,你也无需懂,可你清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心爱的乌衣巷终归会化作尘土,待到千年之后,任人踩踏。你和你心爱女孩的书墨会在化作尘埃灰飞烟灭,留下来不过是后人摹本,你们书于纸墨中的魂早已消散。”
“你以后想做什么?结交一群世家子弟,墨魂榜上留名,娶不到喜欢的女孩,那么退而求其次吧,反正以你现在的名声,十六岁之后必然会有许多家的女孩儿任你挑选,你长得也不错,心仪你的女孩也会不少,你定然可以找到一个满意的世家女孩同她成婚生子,建康政局太乱,你大可拒官去三吴之郡,寻一座山过着悠闲生活……或者你暗中经商,你赚很多的钱,招兵买马,还娶了公主,然后再将你身边所有漂亮的有名的女孩都娶了,后来你坐在冰冷的皇座上,看着匍匐在大殿之上的臣子,你的后宫佳丽三千,然而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孩早已经离你远去,最后你孤独地死去……”
谢安越听越头大,甚至有些怒火中烧,“什么叫我娶不到喜欢的女孩?”
“你驾驭不了我的天马,还想娶比凤凰还珍贵的女孩?”麻襦见他似炸毛儿的猫般露出微愠的神情,终于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说过,我的天马跟她的大白鹅很配,你得不到我的马,就配不上那个女孩。”
“而且我说了那么多荒唐的话,你的脑子里只记住了那个女孩,看来你还有一些可取之处,可若要做大事,必须冷血无情。”
“我不是帝皇,也不想当那孤家寡人,若你再咒我,我……”
谢安瞪着他,若是他有武器,这会儿大概就要揍人了,毕竟这人生得壮士,他想要踹一脚还得想着自己的脚会不会受伤。
支道林到底怎么遇到这个疯子的?说出来的话简直就跟在梦呓似的。
麻襦叹了口气,“别人听到我那番话都会认为我是疯子,可你不会。”
谢安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想揍人,“你认识我?你暗中调查过我?你若调查过就该知道,我现在脾气一点都不好。”
“我错了,我刚才那些话都是编来气你的,我又不是郭璞,哪里算得出那么多事。门阀世家的天下,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就能主宰江山的,当然我不说你是阿猫阿狗,王谢桓庾,这个时代除了这四个姓,其他人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麻襦疯疯癫癫的模样看得谢安真是咬牙切齿,这会儿又露出无赖道歉的模样,“其实我是在考验你来着,忘了你现在只有十岁,我来早了,等你长大你跟我打一架,你气消了,我们倒是能继续聊着。”
“滚滚滚!”谢安站在水里,身边是那落汤鸡似的马,一脸纯真无辜看着他,好像在说,我刚才跑得可快了,求表扬。
麻襦委屈地看了马一眼:“马儿还我。”
“谁稀罕谁是傻子。”谢安终于抬脚轻轻踹了踹马屁股,让它快走。
“三年后,我再来找你。”麻襦走上前,将马儿从水里拉回来,正色道,“如果你那时候还活着。”
又咒我?谢安把郭璞写给他那张字条给揉成一团扔进了水里,“都特喵的是些神棍,策马江东?血光之灾?若是我没抓紧这马脖子,今日差点就死了也算是应验了吧?你跟他是认识的?”
麻襦静静地看着他,伸手揉着他那被磕出鸡蛋大小肿块的头,叹了口气,“郭璞算了太多,反而减损自身寿命,如今他活着是偷来的命,所以他无力为你解困。我惜命,所以什么都不说,看着长安倾覆,洛阳沦为废墟……”
谢安想要挪开,但没想这人力气大,只得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并非郭璞所言血光之灾?没见血就不叫血光之灾了?所以说我还要被人坑?”
麻襦没说话,许久才点了点头。
“想杀回洛阳吗?”麻襦目光清澈,“想的话,这马儿我再帮你养三年,三年之后,它将会带着你去洛阳,虽然这是一段漫长的路,但是它认得去洛阳的路。”
“你原来真是个疯子。”谢安轻轻道,嘴角露出警惕的冷笑,“你似乎知道很多,若被旁人听到就会觉得你是疯子,我觉得我不会,所以你原来跟我是一类人吗?”
“不是。”麻襦似乎明白他所说“一类人”指的是什么,“我只是知道得比一般人多了些,活得比一般人久了些。”
“谢安。”麻襦终于叫了他的名字,眼中满是长辈对后辈的深情,“你要努力!”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谢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上学时背过。”
“真的要努力活着啊!”麻襦牵着马缓缓离开河滩,此时近黄昏时分,阳光深得如血色,他牵着马缓缓离开,仿佛要走进那片血色的夕阳里。
谢安看着他那身破烂的麻衣,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但仍有些亢奋,用现代医学来解释就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
王谢桓庾……这人还是泄露天机了吧?谢安想着想着,莫名地笑了,这可越来越有趣了,但最荒唐的事情不是自己的存在么?都已经是穿越而来的一缕幽魂了,还计较什么玄什么幻什么天马还是天机呢?
既来之则安之,做人应该像自己的名字那样,安若磐石,以后无论到什么人或事,都要淡定。
第二十八日章 夏日终年()
第二十八章:夏日终年
谢安湿漉漉踏着月光回到竹林间屋舍,王熙之正在院前的石桌上练字,一见他来就笑,“麻阿叔说你的骑术有些差。”
“他除了诅咒我说我坏话白吃我做的菜还他会干什么!”谢安原本是不气了,但被王熙之一笑,心里别扭地要命,就是念一千遍《黄庭经》也静不下来,但王熙之又漫不经心接了一句,“阿狸比在建康城时心情好多了,我总觉得你回来这几日不开心。”
谢安俯下身看她写字,王熙之蓦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微蹙的眉宇,谢安跟猫儿似的被顺了毛,心情大好。
今夜是在屋舍过夜,可王熙之择床睡不着,谢安白天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心情也是起伏不定,最后两人坐在荷花池边,望着漫天繁星发呆。
谢安浑身药香,王熙之满身墨香,两人并排坐着像极了一幅永隽的画面,这是谢安一直给自己描绘的晋朝人生,它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堆砌,不需要繁缛华服装点。
它应是自由的,如月光如流水如风花,任周遭春去秋来。
“阿菟觉得建康城里最可怜的人是谁?”
“小主公呗,还有庾太后,还有先皇那些没死的妃嫔,她们都是世家女郎,最终被关在台城里,即使台城覆灭了,她们也无家可归,只能葬在那座城里。”
“那阿菟想过洛阳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梦到过长安。”王熙之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长安一直往西就是西域,西域有一片千里沙漠,月光落在沙漠里,会让行走的旅人不再孤独。沙漠里的风声就似有人在耳边吟唱,也许一直走都走不出去,最后旅人会死在沙漠,他的魂魄会化作沙子,千年之后,有人会拾起那颗沙子带它踏遍万水千山。”
谢安觉得她眼里藏着某些自己永远看不透的事物,然而那双眼睛却跟她的心一样纯真而空旷,她的眼里除了月光,还有自己,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别的事物。
“那我们以后就去长安,去沙漠,沙漠里有楼兰国,我们不会死的,我们还要去大宛国寻汗血宝马,然后再往西走,尽头会是一片海。”
谢安没打算说地球是圆的,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一片海,抑或是一片森林或草原,总之那不代表死亡。
最近这个女孩总是念叨着生生死死,果然是女孩儿比较早熟的缘故啊,幸好他的内心不是十岁的傻小子熊孩子,不然是无法宽慰她的。
最后王熙之伏在他膝上睡着了,他将外袍盖在她身上,这就是他们的少年时期,是一个美好而宁静的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荷叶盛露,星光落湖,他看到麻襦牵着一黑一白的马在月色下的悄然遁走,也不想开口询问,只是懒懒地守着王熙之,拾起手边的小石头吓走准备张嘴大叫青蛙,谁也不能打扰他们。
果然第二日早起,支道林气得要跳起来了,“我的钱都被他给偷光了!马儿没到手,反倒被盗!”
“是借。”王熙之捡起床铺上的书信,“他说让阿狸还你,还说阿狸最近发了一笔横财,他怎么知道呢?看来有些神呢!”
“阿菟,你喜欢那匹白马吗?”谢安虽然一夜没睡,但不知为何神清气爽。
王熙之咬唇想了想,“我还是喜欢汗血宝马,因为跑得快,虽然可能不够风雅,可是我喜欢。”
汗血宝马啊,现在估计石赵会养着有吧?有办法能偷两匹来配种么?谢安觉得这个任务难度系数不亚于他去把石虎给杀了。
而且麻襦说他骑术差,还让阿菟也笑话他,这才是最不能忍的,回去就练习骑术,以后出门都骑马不坐牛车了。
万一以后有本事弄来汗血宝马骑不了就闹笑话了。
支道林气得破了静心守诫,最后央着谢安再做一顿叫花鸡,不吃不足以平息怒气,王恬哭笑不得,一口气去让人去买了三只鸡,一只老母鸡炖汤,两只做叫花鸡。
原本就是游山玩水的打算,只是那麻襦真是穷困潦倒只剩了马儿,找准了支道林这马痴当冤大头盗走他的钱远远遁走,也不知要去哪儿,谢安闻着肉香,将麻襦所说的“三年之约”抛诸脑后,思虑那么多,迟早要少年白,不如能忘就忘,既来之则安之。
自从被坑去东海一趟回来,现在自己哪有一点世家小郎君的风范?谢安撕咬着鸡腿心想,去你的风雅风范,去你的天命天马,只要有阿菟陪着我……
王熙之扬了扬油乎乎的手,笑道:“原来这样吃东西比较香。”
这样就好,谢安无比满足地在日落之前回了建康,王恬在城门口就听王家家仆通传说是雷夫人回司徒府了,跟曹夫人鸡飞狗跳地吵了一架,就是因为王恬把王熙之跟弄没了。
这两天有许多人羡慕托雷夫人要一幅王熙之的墨宝,曹夫人自然是不允的,结果两位夫人去找时王熙之发现人没了,一问才知道被二郎王恬给带出了城,曹夫人自然是要找雷夫人问罪的,毕竟王恬是雷夫人所生。
正妻与宠妾争斗多年,这次事不过是小小导火索,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记忆,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敌人。
王导还躲在西园养病,家里能劝上几句的只有王彪之,他摸着自己仅剩的几根黑发,庆幸自己还未成婚,虽然他爹老是念叨着,虎犊你都二十五了,还不考虑终身大事,要让你爹死不瞑目么?
王恬一听觉得要糟,恨不得把棋盘当盾牌,王熙之满不在乎道:“阿螭哥哥,我保护你。”
乌衣巷里身份最尊贵的两位妇人争吵,自然是要关起门来的,谢安一回家,没想焦氏的八卦就跟着来了,简直就跟说书似的“欲知后事如何,请我为大家慢慢道来”。
焦氏跟雷夫人交好,为了谢万入东宫当侍读的名额不知塞了多少钱,谢裒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亲的中庸之道,谢安还是表示赞同,毕竟当家作主,就得中庸,就跟王导治国一样。
所以焦氏对雷夫人的动态自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谢真石最是捧场,笑吟吟听着焦氏的八卦,庄氏抱着石头给谢安绣靠垫,辜氏煮着茶,蒜子对八卦最是感兴趣,竖着耳朵听了后跑到书房找谢安,“三舅舅,你家阿菟会不会被人欺负呢?她的父亲可不在建康呢。”
谢安暗笑,她这只小老虎不欺负人倒不错了,现在琅琊王氏吃穿用度都倚仗着她爹,难怪雷夫人将她当亲女儿待,只可惜两人气场不和,王熙之始终是跟王导有话题,都是墨道高手啊。
“雷夫人很凶呢,但曹夫人也不弱,听说司徒大人身边俊美的郎君她都不许留呢,当初尚舅舅能在司徒办事真是不容易,干宝阿叔幸好长得不怎么样,不然这官就当不下去了呢。”
蒜子这个八卦篓子,谢安弹着她的脑门,让她端正坐好,跟着自己练字,少管这些闲事。
“唉,可惜蒜子不是男子,不然就可以结交很多俊美少年作伴,看着长得好看的人,心情总是舒畅呢。”褚蒜子唉声叹息捧着脸,时而鼓胀腮帮如青蛙,可那小脸还是瘦,不似王熙之那样有婴儿肥,“不过家里有三舅舅也很不错,阿娘说三舅舅长大后虽然不会跟尚舅舅那般比女子还美,但一定会俊得迷倒一大批女孩和男孩的。”
谢安真的好想问下自己堂姐,你到底给这小孩从小看些什么书,灌输什么不得了的思想啊!
还有那王导老狐狸,一堆姬妾麻烦还不够,又拿出美少年来挡枪,果然是将中庸平衡之道玩得炉火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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