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石解释道:“明日在青云塔的墨魂榜品评,郗方回与孙绰都是参与人,而评定人唯独缺了你琅琊王氏。”
“难怪龙伯说虎犊哥哥溜了,家里找不出人来当评定人,还让雷夫人问我想不想去……”王熙之自言自语道,然后又望了一眼谢安,两人心有灵犀,并未出声,谢安点点头,王熙之咬了咬唇,然后谢安又眨了眨眼。
……
褚蒜子看着两人的表情,眼珠转得飞快,附在阿娘耳边道:“蒜子发现三舅舅看熙之的时候,比看蒜子还要温柔呢。”
谢真石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笑着,眉宇间藏着一股淡淡的忧愁:琅琊王氏,就算如今庾氏坐大,可门阀声望和实力终究是琅琊王氏的为首。若再过两年,王熙之要论及婚嫁,怎么可能轮得到他陈郡谢氏?
……
王熙之在谢安的一番无声鼓励下,终于对郗璇点头,“好,还望到时候郗兄不要因为我的年纪而谦让。”
郗家兄妹似乎已经渐渐适应王熙之的言语表达,旁人这时候一定会说“还望郗兄到时候笔下留情”之类的谦虚话,但王熙之不会,她不自傲也不自卑,如实说出心中所想,实乃坦荡之辈。
郗方回自然回道:“若璇妹赢了,那么鄙人有幸能与琅琊王氏不出世的墨道天才论墨,必然会成为整个江左瞩目所在。”
该交代的交代完毕,谢安与郗璇终于能静下来写字。
郗璇想要比试楷书,因为卫夫人就是因楷书出名,她一直在学着临她的帖。
楷书是基础,谢安虽开始着手行书草书的练习,但楷书是最熟悉不过的。
郗璇在默写《东华玉篇》的一部分,即黄庭经内篇。
谢安则在看天,看着在屋檐建筑巢穴的燕子飞来飞去,它们来的地方是对门王家熙之的小院,绿树荫荫,墙头爬满了藤蔓与小花,垂柳在墙外扬起千万丝缕,燕子们不回家的时候就会在柳丛中穿梭来去。
这是他最眷恋的乌衣巷。
没有比在乌衣巷里更让他沉醉的时光了。
因为有燕、有柳,还有家人,还有王熙之。
无关千百年后王谢世家的覆灭,无关乌衣巷被烧毁被推倒被重建被无数墨客游客吟唱与踩踏,无关后世春来秋去的燕雀匆匆掠过这片天空,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的心里有一段美好时光将永远凝固在乌衣巷里。
谢安将目光收回,发现王熙之正在看着自己,她即使衣着华丽也不似建康城里那些世家小娘子,她总是格格不入,像是随时都要离他很远似的,就像那年在雪地里走着,自己不如她高所以走得慢,她若是不等自己,那么肯定要走很远了。
可她等了。
她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在她的小院子里,在默默练字的时候,在开满月光的树下。
谢安知道自己会赢过郗璇,知道王熙之一旦出现在青云塔墨魂榜,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将会万千瞩目。
也许那时,她就不再只是一个被藏起来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还是想她被人所知,让所有人都知道,王熙之将会成为江左墨道第一人。
想到这里,谢安手里的笔已蘸饱墨汁,他的手抚过纸面,微微阖目,深吸口气,笔尖自有股气息散开,一时间燕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振翅朝着庭院飞来,在半空盘旋。
“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
“岂不解决绝高飞碧云里,何为地上衔泥滓。衔泥虽贱意有营,杏梁朝日巢欲成。不见百鸟畏人林野宿,翻遭网罗俎其肉,未若衔泥入华屋。”
“燕衔泥,百鸟之智莫与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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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晚南岭小城春雷,断电一夜,雷声春雨连绵不绝,清晨窗外树林间有燕雀啼叫(所以昨晚没法更新)
第十八章 飞白书燕()
第十八章:飞白书燕
《燕衔泥》在谢安笔下徐徐写出,既然郗璇擅长小楷,所以他写得也是小楷。
虽然未曾被卫夫人亲自教过,但王熙之早已学成簪花小楷的要点,曾让他用簪花小楷抄过半年的《黄庭经》,如今这首唐朝韦应物的《燕衔泥》出世,并非是刘禹锡的《乌衣巷》中的飞入寻常百姓的堂前燕,谢安将它写出,是想纪念这段乌衣巷里最美好的时光。
在巷子中自由飞翔的燕子曾在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的屋檐下结巢,春来秋去,它们如乱世流民般来到了南方,躲避了侵袭,在此地安居乐业。
燕能在人居中筑巢,是难得的慧鸟。
愿乌衣巷成为它们的永远安乐之所,也愿我与熙之能永远如今日这般无忧欢悦。
谢安一气合成,写到最后一句已是沙笔,笔势遒劲,余笔飞白。
飞白在行草书中常见,虽然谢安写的是楷书,但在最后一句“燕衔泥,百鸟之智莫与齐”时已无法抑制心中所想,顺自其然地成了“飞白书”。
飞白书是东汉蔡文姬之父蔡邕所命名,灵帝时鸿都门匠人用刷****的扫帚写字,而使得笔画部分有枯丝,飞白书的要点是笔划若飞,丝丝露白。
谢安少写飞白书,但此时写得刚柔相济,用尽了笔墨之意。
郗方回与孙绰站在他身后,见证他所写的每一个字,只觉得整个建康城的燕子都似乎来到乌衣巷上空,天空时不时有鸟影掠过,还有更多停在墙头花丛间。
专研墨道者并非一定要玄修,一是天赋所致,二是喜好。玄修者自然是天师道信徒,而墨道所需玄修是为了读蓬莱法帖,如王熙之周岁能读帖那种天赋简直是百年未曾有过,所以当年才在江左引起轰动,然而之后王熙之的沉寂也让他们扼腕叹息。
郗方回只知如今江左唯有两人自如在书写时运用玄修之力,如他们这些年轻人,有能力蓬莱法帖并且抄写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郗方回与孙绰自幼读黄庭经,如今自然隐隐觉察到谢安的手写有异,气流涌动间,他们无从辨认出视野里哪些是真的燕子,哪些是幻觉。
只觉得无数啾啾的叫声响在耳边,蝉声无声无息地隐匿,将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了燕子。
正埋头悉心写着《东华玉篇》的郗璇抬了头,眼里带着几许茫然,然后她垂头咬唇,放下笔,挪着膝凑近谢安的几案,看着最后那行似浮于纸张之上的飞白书。
谢安已经在洗笔,天气热,刚磨好的墨已经干了,结了一层亮壳。
他洗净笔,捋干水,然后伸指向半空弹去最后一滴水,霎时间像是石落幽潭般激起层层涟漪般,燕子的叫声亦渐渐隐去,蝉声若隐若现,清风徐来,日光明丽。
“我输了。”
郗璇十分干脆道。
几乎不用评判,但老实巴交的孙绰还赞了一句,“只恨往年不曾在建康,与三郎相见恨晚。”
谢安笑道:“那愿孙兄以后常留建康。”
孙绰有些遗憾,“可惜啊。”
说了半截,但谢安却猜出了他的心思,“孙兄信佛?”
“三郎如何知晓?”孙绰怔了怔,没想过谢安年少竟然对他的信仰很是熟悉,士人常信天师道,佛教比起道家在中原根基薄弱,不过眼下江左佛教庙宇倒是比往年要多,而且北方石勒也奉大师佛图澄为国师,隐隐有佛道两足鼎立之势。
谢安当然知道孙绰的信佛,毕竟历史上这位孙绰与自己会成为好朋友,还参加了兰亭集会见证了千古第一行书的诞生,而且孙绰还与另一名将会以佛学名扬江左的佛徒支道林是朋友。
这些人都是谢安与王熙之的未来密友。
谢安当然没有如实答他,只道:“我知道孙兄与支道林相熟,听闻他就是佛教世家,又善清谈,深得庾亮大人赏识,如今在建康城很是出名,不知他明日会不会来青云塔?”
孙绰恍然大悟,“道林兄与我同岁,写得一手好草隶,明日将会参与墨魂榜评定,只是他这几日出了城说是寻到好马,要亲自牵回来,其实我还在担忧他是否能赶得上评定时辰呢。”
都是妙人。谢安想着,不再多言,此时才将注意力放在郗璇身上,颇为抱歉道:“因为事关老师声誉,所以不得不取巧赢了。”
“你的飞白书写得很好,并没有写得太过,流畅自然。”郗璇手捏着裙裾,轻轻道,“你的诗也写得很好,这首诗以前没有听过,看来是三郎新近所得?”
谢安每次抄诗都有些罪恶感,毕竟他前世是个画手,对抄袭这种事可是深恶痛绝的,如今自己穿来后天赋点大约是被书法给占了,分给写诗的灵感寥寥无几,好在能记得几首出名的,还多亏高中老师让他苦背的鞭策。
“有感而发。”他淡淡掠过,在心中暗暗道,以后一定要更努力练习书法才行,毕竟这才是自己的真本事。
郗璇又默默看了几眼诗,将它默记心中,此时王熙之已经向谢安走来。
王熙之双手捧起纸张,慢悠悠地从第一笔看下来,谢安原本轻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几乎是屏息等待王熙之的评定。
在一旁看了好久戏的熊孩子谢万打个哈欠,心想,来了来了,这些年撞见几次都是三哥写得明明很不错,王熙之却还要打三哥手板,这回从小楷变成飞白,一共一、二……十个飞白字,就得打十下了。
飞白书是草纂,自然与楷书大相径庭。
果然王熙之圆润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你取巧夺目而已。魏文帝曹丕也曾沾指,卫夫人曾夸过飞白书‘耿介独立’,但你尚未寻到自身笔法,最好还是不要多练,花巧笔法反而会阻碍你理解其字真意。”
谢安是后世的魂,知道飞白曾流行却也衰败,成为“鸟虫书”、“花鸟字”的源头之一,而且飞白也是国画的一种技法,最早见于顾恺之的画。
如今顾恺之小朋友的父亲顾悦之还没娶亲呢,谢安为了让王熙之不生气,于是道:“其实这飞白书我写出来是为了等会画画而练习。”
“画画?”王熙之眼皮一跳,这回轮到她不安了,低声道,“你又要我站着跟木头人似的不动吗?今日不是已经画了么?”
“等晚饭后我画给你看。”谢安旁若无人地凑到她耳边,轻轻笑道。
……
……
看到青梅竹马咬耳朵的一幕,谢万不由心中叹息,咱家三哥失踪半年回来果然变坏了,这就把打手板的事给糊弄过去了。
而郗璇看到这一幕,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和羡慕?
但她也不明白自己羡慕这样旁若无人的亲密,还是羡慕两人的天赋。
郗方回轻抚妹妹的乌发,像是在安慰着她,然后转身对王熙之道:“熙之,那明日青云塔见。”
谢安眼皮一跳,才见面就叫熙之的名字,有没有搞错,应该是叫“王家小娘子”才对啊,这位少年!
“我听闻前几日三郎在东宫曾作半首《侠客行》。”郗方回又对谢安道,“明日倒是希望三郎带着另外半首和这首《燕衔泥》一同前往青云塔,毕竟好诗应上青云塔让江左士人共赏才对。”
“也让那些担忧三郎的人知道,你回来了,并且更上一层楼。”
第十九章 青云塔上墨魂榜()
第十九章:青云塔上墨魂榜
不同于弱鱼池小榜,墨魂榜的评定直接关系到中正制选官,世家子弟扬名的要点除了世家,样貌,最重要的是才能。
书法、绘画都在墨魂榜中。
书法被称为墨道。
道者,是万物万物运行之轨迹,亦是事物变换的场所,若将书法称为道,那么谢安心中的墨道应该是一条充斥着墨色烟云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阶梯,梯上成塔。
千百年来,人们从象形甲骨文到发明通行文字,秦朝时琅玡台刻石小篆文被称为小篆第一作,其后书法逐渐发展,汉时隶书草书大兴,蔡邕张芝影响后世,三国时钟繇将楷书带入书法主流,碑刻简牍无不是书法载体。
而到了晋时,虽然国家动荡,但出现卫夫人王导这种书法家,不过能引领晋时书法潮流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回到建康第十日,谢安坐着牛车离开乌衣巷那刻蓦然想起回城那日,城外道观小道士对他说的十日青云塔之约。
小道士并没有说约定见何人,但那定下约会的人却似乎冥冥之中知晓他今日会去青云塔。
饶是谢安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此时东晋还有谁这么神通广大,因为他之前见着那玄鸦和王熙之很亲热,又跟那小道人认识,还以为要见他的人是南岳夫人魏华存,但一打听魏华存在先帝过世七日后就回到衡山修行。
建康城还有谁能神机妙算?
正胡思乱想着,牛车忽然停了,他连掀开帘子,才知道是走在前面琅琊王氏的牛车停了,王熙之今日穿着榴色的裙子,比夏日阳光更要夺目地从车里跳了下来。
谢安也下了车。
“怎么了?”谢安心道幸好没有离乌衣巷多远,这路还是很干净,不然要弄脏熙之的衣裙了。
王熙之迎着日光蹙眉道:“我有点渴。”
还是有些怕生,这怪不得王熙之,这得怪王导老狐狸,自幼教这小姑娘宠辱不惊与世隔绝,却没想到,要她忽然在大庭广众跟那么多长辈并肩而立作为品评者,就是换成谢安他也会有点紧张。
谢安望了一眼仆人甲,像是在问他出门前给小主人喝水没,仆人甲摇摇头。
“我不是怕人多。”王熙之自顾道,“我只是不喜欢被那么多人看着,若是写字的时候我自然可以当他们是花草树木,但今日是代表琅琊王氏出面品他人的字,若我做不好,会给龙伯丢脸的。”
“记着我说过的。”谢安摊开手,用手指在上面划写了一个字,然后放在嘴边,“然后把它吃下去。”
谢安写的是一个“道”字。
“道是自然之法,你心中有道,随心即可。”
王熙之学着他的法子,握紧拳头,眉宇间淡淡阴霾散去,正欲回到车上,走了几步蓦地停下道:“以后出门是不是你不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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