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充将这诗与画呈给庾亮和卞望之,问道:“文康兄,卞令,这里你们的字最好,可否品评一二?”
卞望之既无奈又欣慰道:“行草如云,放纵流动,与诗意甚合!”
庾亮心中感叹,亦不得不赞同,“卞令所言与我心中同感,往年只见他的楷书,没想草书功底亦不弱。”
王敬、王胡之心中同时想着,当然不弱,毕竟有熙之的教导呢,只是熙之要求严苛,让他专心写好楷书罢了。这边在论字,那边荀羡已经和谢安在舒展手脚和筋骨,若非他们穿着贵气繁缛,要不然会被认作市井小孩要开打了。
谢安望着荀羡的身材摇摇头,“你比我小两岁,又比我矮,若我赢了你,似乎也不公平。”
荀羡差点要对天发誓,“俗人,不过两岁,何必斤斤计较,我若输了,也不会哭。”
“小羡你太有眼光了,我是俗人一个,有些事得讲清楚才行,哄小孩我可不会,我只会欺负小孩。”谢安笑吟吟道,谢万听在耳中,自然是回想起他被三哥用镇尺打屁股的恐惧,此后他再也不敢偷吃寒食散,连纪友都被他给念叨得不再碰这些东西。
因为三哥会揍人。
三哥会边揍人边跟你说道理,哄得你觉得被他打还是一件幸运的事。
“哼,我才不会哭。”荀羡挽起袖子,一跳跃上了石头栏杆,吓得内侍们想要去护着他,这一不小心可得掉湖里了。
内侍送来两柄木剑,一人接过一把,荀羡很是熟练地挽了几个剑花,确认手腕的灵活,谢安则握剑在半空突刺了数下,听着剑风声,很是干脆利落。
庾亮见这两位小祖宗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连闷了大半年的司马衍脸上也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还离了席位,连庾太后在桌下拉了半天袖子都拉不住。
庾太后心道,还好今日人不多,不然的话,太失体统了。
少年天性并非是能被礼教所能束缚的,短暂的少年时光里,他们有过无数关于书中游侠儿的幻想,加上听到谢安那首《侠客行》所描述的潇洒场景,更是有所神往。
而在古代,并非会武的人才被称为侠,若要成侠,拥有侠义精神更甚于会武术。
荀羡热衷于武,是受他姐姐灌娘的的影响,这灌娘今年二十七岁,在她十三岁那年做了一件名扬江左的事。
因为那年荀羡的父亲荀崧在襄阳任太守,在任上做了有益于百姓的事,没想引来部下杜曾的不满,为报私仇,杜曾带领重兵围攻襄阳,荀崧与百姓共同抵抗,但城中粮草减少,必须向外求援,于是十三岁的灌娘自告奋勇,手执利剑带着十几名将士骑马冲出城外,四处求援,最终解了襄阳之城,灌娘因此被称为奇勇女郎。
通过此事,荀羡自然以姐姐为榜样,自幼发誓要比姐姐做得更好。
“阿姐应该会很喜欢你的这首诗。”荀羡目落剑尖,轻声道。
两人临湖对剑,虽然谢安认为小孩比剑并不诗意,但荀羡态度十分认真,每出一剑皆是使出蛮力劈在他剑上,他不得不以力对抗,这荀羡该去用刀才对,君子之剑哪能承受得住蛮力?幸好这剑是木制的。
两人边打边离了人群,钻入了柳树丝绦中,也不知是不是木剑质量不好,被荀羡给蛮力所伤了,谢安手中木剑蓦地从中间裂开,飞落湖中。
……
谢安折下一根柳枝,闪开荀羡的来势,灵敏地避开剑身,来到荀羡的身后,柳枝在空中甩动,发出清亮的破风之声。
他不想再跟荀羡玩小孩子把戏,直接举起柳枝抽在小孩的手背上,荀羡吃了痛倒也没有松开握剑的手。
谢安再度旋闪间再度用柳条勾住了荀羡的颈,小孩终于垂剑道:“停!我怕痒呀!”
这样两人就算打闹完毕,绿荫丛中惊飞的鸟儿又飞了回来,好奇地注视着两人。
“今天没白来。”荀羡在他耳边悄悄说。
“是平手啊,中书令大人,”然后荀羡回到亭中,笑眯眯对庾亮道,“虽然我的剑被他打掉了,那是因为我比他小了两岁,力气自然也小了,若等我们再大些,那就公平了。”
庾亮哑然,这两小子是来玩他们的吧,这算比试吗?
当然算。
谢安心知自己今日一定要“输”一次,不然庾氏的脸面拉不下,指不定还要留他们过夜,明日再比试云云。
于是他问何充,“大人,方才你让我们说庄子,可曾挑出最好的来了?”
何充思忖半天,只道:“都是好的,但你做了诗可算是取巧了?”
“我觉得我家四弟就说得挺好,比我说得好。”谢安大大方方道,“其他人都比好,而我离题了。”
“但你的诗和字都好,与悦之的合作之画也未曾被比过去,”王胡之抢道,“这诗还有后续么?怎么觉得意犹未尽呢。”
谢安答:“这个嘛,要待我回去想想,你最近做了什么诗?”
场面开始变得严肃而活泼,顾悦之这边在作画,为《侠客行》做最后的点缀收尾工作,还让荀羡摆好执剑的姿势,说要再画一幅。
陆纳在一旁与王敬讨论谢安的字,两人凑在一起又不免交流了草书心得,谢万在吃东西……而司马衍在望着谢安,想要跟他说话,但又碍于庾太后在旁盯着。
卞望之看着这群少年,一向啬笑的他不禁开怀。
司马衍煎熬一阵,最终起身,想要走到少年们中,然而隔着丛丛荷莲,看到有一少年紫袍烟纱笼帽,在内侍的簇拥下,翩然而至。
紫为贵色,来的人自然也尊贵。
虽然他年纪跟这群少年差不多大,但举手投足间已多了一份少年老成的疏离气韵,眉目秀丽,露出一抹早慧的忧郁。
“小王叔来了。”司马衍很是高兴地离席,迎了上去,这回庾太后没法拦,因为来人是一名小王爷,先帝的幼弟,会稽王司马昱。
司马昱对司马衍道:“我听闻宫中有比试,得知何侍郎的题目,所以也选了我最喜欢的故事。好像还错了一场比剑,颇为遗憾,也不知谢家三郎是否赢了?”
谢安闻声,与这小王爷四目相对,然后笑道:“是平手。”
司马昱扬起手中答纸,遥遥问道:“本王觉得‘庄子之楚,见空髑髅’这故事很好,三郎有何高见?”
第十一章 最有前途的小王爷()
第十一章:最有前途的小王爷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
这个故事《南华经·外篇》中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庄子在去楚国的途中遇到一个骷髅,他拿着这个骷髅当枕头睡着,半夜骷髅托梦于他,两人进行了一番生死的辩论,庄子说可以将它复活,恢复形体,然而骷髅却很为难地说,我怎么能抛弃死后的快乐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司马昱一脸期盼地等待谢安的答案。
谢安脑海里已将此人的资料拖出来过了几遍。
先帝司马绍的六弟,最小的弟弟,阿衍的六叔。
私下的场合,皇室子弟间的称呼并不会太正式,也跟寻常百姓家那样叫着叔叔侄儿,或小名,也只有到正式场合才会称王叔、王爷或皇叔。
所以司马衍喊他小王叔。
司马昱名声在外,与谢安同岁,两岁被封琅玡王,会稽和宣城都是他的食邑,而他被封王那年刚好是王敦之乱起,元帝司马睿甚疼爱这名幼子,所以将他和他的母亲郑阿春送往会稽暂住。
后来司马睿被王敦逼死,太子司马绍继位,司马昱安然跟随母亲在会稽住着,直到司马昱六岁,母亲郑阿春去世。
司马家以孝治天下,这位小王爷是孝中典范,他请求为母亲服重孝,守着母亲陵墓三年,未曾踏离陵园一步。
今年司马昱已服完三年重孝,又逢皇兄司马绍过世,这才回到了建康城,年初被封了会稽王,并被拜散骑常侍之职。
散骑常侍是皇帝近侍,由高才士人担当,规谏过失,亦是皇帝的顾问,也是骑马散从。
九岁的小皇帝,十岁的小皇叔,一群十岁上下的侍读,这些少年郎宛如东晋在江南初生的芽叶,亦如这满湖未曾绽放的菡萏,青春朝气,足可让在一旁的几位权臣暗生羡慕与追思。
司马昱在考谢安,这算不算是六打一?谢安心中笑了笑,这几人里,除了刚刚打成平手的荀羡,好像都是他的好友,这些年互相交流切磋也不少。
司马昱又重复了一遍,“不知三郎有何见解?”
谢安见众人都在看他,不由压低声音问司马昱,“小王爷是不是习惯了隐居生活,所以回来之后不开心?”
司马昱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并没有……”
谢安颔首道:“骷髅所处之乐园,正是现实的反面,人世困苦,庄子与骷髅之言,正是让我等尘俗苦恼之人寻求解脱的乐园,如玄修之道上的蓬莱阁……小王爷选了此篇,若是心境不苦闷,那么便已有超脱负累,弃绝名利的想法。”
司马昱展颜,“三郎过誉,只是想法而已,若本王真要弃绝世俗,也不会奉召前来辅助皇上,不过,隐居山间、远离尘俗的确是我所愿,三郎聪敏过人,仅凭择句就探出本王心境……”
旁人只见两人在互相谦让,夸赞,然后又谈到了会稽的风物,因为谢安当年所住的剡县也是在会稽郡,江南腹地,可谓风物秀美婉约,又超尘脱俗。
庾太后与在场的权臣们却听出,这是司马昱在借此机会,说出自己并非有志趣涉入政局。
因为司马昱是元宗最宠爱的幼子,若非早早离开建康,否则如今司马羕这位老祖宗会推他坐上帝王之位。
幸好他年纪小,庾太后忍不住想,如今看起来这小少年并不热衷权势,想要早早离开建康,可惜司马羕不肯放人,借口小皇帝身边需要人辅佐。
所以庾太后才动了一口气在司马衍身边放上五位小才俊作为辅助。
谢安与司马昱侃侃而谈,司马昱忽然道:“我在会稽听闻一桩逸事,是关于谢家三郎的,大家可有兴趣?”
司马衍连连点头,“当然有兴趣,阿狸都很少跟我说他在乡下的趣事。”
“我那时还小,都忘了。”谢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郎阿兄谢无奕在剡县为官时,曾罚过一个罪翁,罚的是醇酒,老翁醉了谢无奕仍让他喝,那时三郎不过四岁,心觉这老人可怜,劝阿兄不要让老翁饮酒,后来谢无奕不再生气,就放了那老翁。”司马昱赞道,“三郎心慈。”
“那老翁是惯犯,阿兄对他又气又怜,才只用酒罚,若做苦役只怕这老人身子受不住。”谢安并没有说自己,只言,“我家阿兄才是真正心善慈悲又循礼尊法之人。”
司马昱微笑道:“三郎过谦了。”
少年们言谈辩论得热闹,将大人们搁在一旁,何充作为第一试的发起人,当下与庾亮眼神交流一番,然后道:“方才诸位小郎君所选的庄子之言,都各具风格,不过谢家三郎的诗与书十分出色,但所选《说剑篇》中之言却不适合主公。”
谢安想着刚才胡之他们都是说些人生道理,唯独他在说剑道,自然不会讨喜,“对,我有些离题。”
王敬和陆纳严肃道:“但诗和书法已在我等之上。”
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
顾悦之甚是奇怪,“阿狸,你失踪半年,莫非也有练字?”
谢安如实道:“嗯,虽然有纸墨练习,但是太贵,所以常用树枝在沙地里写字。”
诸位小孩很是惊奇和佩服。
不过谢安摇摇头,“不过在沙地写字并没有帮助进步,因为纸张与沙地终究不同,我的行草是之前练好的,但总不得意境,如今能够写出韵味来,全赖在沙地上恣意书写。”
王胡之沉吟片刻道:“书写基础自然重要,但下笔时的神韵与心境亦是重要。”
少年郎们纷纷沉思着,像是在琢磨自己的字。
这算是打成平手了?大人觉得有些轻率。
少年郎们没有太过在意,急着想知道下一个比试选项,只因这几年同龄人之间各展风采,唯独谢安每每都出人意表,这回半首《侠客行》与一手行草就让他们既是热血沸腾,又是心服口服。
接下来比什么,才是重要的。
但司马昱抢在庾亮之前开口了。
“听闻今日小郎君们在比试,不知三郎可否与本王手谈一局?”
吟诗、写字、对弈、弹琴……这些雅事都是千年来文人的喜好与消遣,在士人风流的晋朝,是世家子弟们扬名的必备技能,还要加上清谈。
幸好这位小王爷不是要与自己清谈辩论,诗和字都已经出手,如今就剩棋与琴,其实他更不介意比试骑射,然而,士人们不喜欢,因为不风雅,不出尘。
谢安应了,然后小皇帝司马衍开口,“母后,朕也想跟小郎君们下棋。”
卞望之见状,提议两两分组对弈。
司马昱与谢安,司马衍与王敬,王胡之与陆纳,顾悦之和谢万。
剩下荀羡,他表示要等谢安,还要与他比一局。
这小孩是缠上他了吗?谢安无语。
对弈的气氛并不激烈,也没有火药味,庾氏兄妹有些失落,是的,因为他们忽略一个问题,谢安跟这群少年太熟了,谢安虽每次能胜过他们,但又不会让他们产生嫉妒,反而关系还越发好起来。
因为每次谢安跟他们分析自己进步的经验与心得,少年们互相交流,并无藏私。
除了谢安没有将王熙之这个师父交待出来。
原本口中囔囔着要与谢安比试一番的荀羡,也似乎对他颇有好感。
望着少年们专注对弈的模样,何充忽然幽幽道:“谢家三郎若在小主公身边,果真是让人不安的。”
庾亮身为何充的大舅子,两人关系交好,问道:“为何如此说?”
何充若有所思道:“因为他的一言一行很容易影响到身边的人,即使你对他很生气,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很佩服他,这样的人,我少年时就遇到一个。”
庾亮莫名其妙问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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