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听着吴哥描述船头被破坏的程度,阿劲忙着找修补船的材料,司药师在研究航海图,只有谢安清闲得打量起蛟鲨的伤。
这条蛟鲨并不大,可怜兮兮地被困网中,如今撞得头部有一道裂口,血早已被海浪冲走,但还是能嗅到血腥味。
真是作孽啊,谢安回到舱中抓了一把茜草,草叶在药臼里捣碎出汁,草根在锅里炒成炭色,小心翼翼地下船,不顾阿劲的劝阻在礁石间跳来跳去,最终接近了蛟鲨。
药汁落在蛟鲨头部患处时,这小家伙还痛得挣扎数下,还好谢安站得稳,不然就被吓跌落海了。
礁石群后就是一个方寸大的小岛,但也长满草木,有鸟类栖息,今日修船要耽搁时间,司药师和吴哥干脆决定去岛上寻些淡水,以备不时之需。
正要离船时,吴哥忽然指着远方大叫,“飞鱼啊,我们运气真好,看到飞鱼可是吉兆!”
一群体型如鲤,生着双翼的青鱼飞过阴沉的大海,在半空滑翔了一段距离才重新落入海中。
“文鳐鱼!”谢安也是第一次看到飞鱼,想起曾在王熙之书房里看过残缺的《山海经》,不由脱口而出。
“小郎君读过郭璞先生编注的《山海经传》啊。”司药师微微叹息,“可惜郭璞先生虽为天师道杰出子弟,玄修、星象、占卜、堪舆术无一不精,可惜死于逆臣王敦之手,实在可惜。”
郭璞不仅精通玄术,还是有名的文人,后世流传的《山海经》就是他编注的版本,虽然《山海经》在汉朝时就有记载,但在这个世界里,《山海经》也传说是从蓬莱阁流落到人间的典籍。
提及郭璞,正在忙活钉木板的阿劲眼中露出向往神色,想他是学星象之术,对郭璞有所耳闻,并且带着些许仰慕吧?
目送吴哥与司药师上岛,这时柏舟已下船检查船头状况,虽然他看不清,但有阿劲做他的眼睛,谢安给蛟鲨敷药完毕,准备上船做朝食。
可他刚剖开一条鱼,就发觉脚下的动静不对,原本船是卡在礁石间的,如今怎么忽然就晃起来了?
……是涨潮了?
在海边生活月余,倒是让他懂得了些海洋知识,大海之水,朝生为潮,夕生为汐,清晨就是涨潮的时间。
他满手腥味地跑到甲板,顿时有些懵了。
就片刻功夫,这小船已经被潮水带出了礁石群,来不及上船的柏舟被阿劲背到了小岛附近的海滩上,而此时晕头晕脑的蛟鲨醒了过来,大概是患处被止血药给刺激到了,兴奋地开始带着小船往深海而去。
船锚忘了下,谢安知道已经迟了,而这时的船锚还是最朴实的碇石,用筐装着,需要停泊时就放下船。
可是他如今根本没这个力气将这筐碇石给放下。
回建康后,一定要让柏舟做个四爪铁锚才方便!
最重要的是,谢安不会掌舵控帆,如今到了海里,他跟废物没什么区别,看来以后还得去回建康水师历练历练。
刚将柏舟放置安全之地的阿劲看着越飘越远的船,而船头的谢安一脸不慌不忙的样子,真是要气死人了。他脱去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看着瘦,但确是练过的。
阿劲跃入水中,拼命地往船的方向游去。
其实谢安脸上的表情早就练过多年,若遇到惊慌之事,他也很少露出就惊讶的神情。
阿劲追了半里水路,精疲力竭之时,风和潮都渐趋平缓,他才勉强搭上软梯,爬上船后恶狠狠地对谢安道:“我就知道你就是卒子的命,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惹事。”
也不知阿劲哪来的气,谢安十分无辜地望着他,“老兄,我有得罪过你吗?这船飘走应该不是我的责任吧?”
“你若不治这蛟鱼,它怎么能生龙活虎地拖着船走?”
“多谢你夸奖我的医术,可这不过是一点止血草而已。只是你刚才说卒子无用?这可不对,棋盘之上任何一子都有用处。”
阿劲滴着水掌舵,被冻得瑟瑟发抖。
幸好这船刚被修好,不然这般出海可要糟糕,只是蛟鲨受到刺激力量过大,一时还真拗不过它。
“再等等,它就安静了。”谢安趴在船头望着蛟鲨游过之处的血色痕迹,判断这家伙又要失血过多而晕倒。
可惜这个“再等等”,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被拽出十几里的船终于停了下来,蛟鲨精疲力竭再度晕睡过去。
阿劲及时调好帆,可是一时找不准方向,唯有等到夜幕之时,计算星辰的方位和海流速度再寻他们来时的小岛。
他回过头,就见谢安捧着一方干净的巾子和温酒,“暖暖身子?”
阿劲冷着脸却之不恭,谢安对他刚才的责骂并没有生气,笑眯眯的样子,太像建康城里那位士族首领,阿劲别扭地坐在甲板上,正喝着酒,就见谢安又拿着一副针具过来,十分严肃对他道:“你双臂的肌肉一直在抖,我给你扎几针。”
过度疲劳,谢安只是粗浅地断定。
阿劲难得安静地喝酒,脸上的怒意也渐渐消散,扎完针后,他的手臂总算舒服多了,他羞于道谢,只是在吃着谢安煮的鱼时,结结巴巴道:“你、你也喝点酒?”
是不是表达友情的方式都要喝酒?谢安腹诽着这个对他阴晴不定的少年,在莫名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他终于觉得是得喝点酒防感冒了。
冬季星辰虽不如夏季繁多,但胜在亮。
入夜后,阿劲终于借着星辰方位,调整船帆方向往其他三人所在小岛而去,蛟鲨已经晕了一个白天,两人都猜它是不是死了。
暮色中海天一线,谢安有种错觉,他们的船会一直开到海的尽头,然后星星落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星河中。
两人都喝醉了,躺在甲板上吹风观星。
阿劲沉默良久,忽然道:“最亮的是启明星。”
谢安拍了拍晕沉沉的头,“星辰一旦出现异常就会与政治扯上关系,跟妖言惑众有什么区别?”
“头顶这颗应该是火星,对,叫荧惑。”谢安仰望天穹,醉意朦胧地捕捉到这颗行踪不定的荧惑星,“二十八星宿中有心宿,一旦荧惑留在心宿,便被视为‘荧惑守心’,预示着国将动乱、皇帝驾崩、权臣落马……”
阿劲凝视星空许久,声音轻轻颤抖起来:“此刻正是荧惑守心之象!”
“荧惑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兵乱饥疾,而东方苍天,中有心宿,心宿为天王布政之宫,心宿有三心,分指皇子、帝与庶子,妖星入心宿,正是……”
阿劲颤声说着,谢安不耐烦地拾起酒坛,重重往他头上一砸。
阿劲不解,就见谢安低低笑道:“你声音抖什么,这等星象应该是建康城里太史令急,向皇宫汇报异像可要担着上头人的怒意。而且星辰运行它自身规律,本来这荧惑就难以得见,今夜大概是它运行到了心宿而已。”
阿劲心知如今天子重伤,此时又出现荧惑守心之象,更是大大不吉,这星象还关系到权臣,如今晋朝的权臣除了隐退的王导,又有何人敢在他面前称第一?
难道王导也因皇帝之死备受牵连?
阿劲眉宇间隐忧加重,而谢安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阿劲原本对他生出的好感又刷地降了几分。
谢安打个了哈欠,慢悠悠道:“一个国家要动乱、皇帝要死,权臣下台通通跟星象无关,有因就有果,这漫天星辰只是遵循自己的轨迹运行,而且你眼前所见的星光,是很多年前的星光了。”
阿劲听不懂他的话,但总觉得谢安并不是醉酒说胡话,他醉过酒,知道醉酒的人其实心中最清醒。
“星辰只是遵循自己的轨迹运行?那么你的意思是,这是命运?”
阿劲从小就听人说,天上一颗星代表地上的一个人,一旦有星辰陨落,就代表有人死去。
“不是命运,是宇宙。”谢安跟他说不清,手指星空,“其实在这些星星眼中,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一颗星星,还是一颗蓝色的星星,因为我们世界上有很多大海,比你所能想象的海还要辽阔,东海尽头并不是什么归墟,而是另一片尚未开发的大陆,但也许目前我们的航海技术无法抵达……”
谢安说着说着忽然闭上了嘴,沉默许久才道:“其实你只是在担忧星辰异象,而我在讲另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拯救我们的命运并无作用。所以说,还是命运,命运让我成了……所以,我一直都担心自己做不好。”
阿劲觉得谢安真的醉了,却也看他顺眼了些。
这小孩心里有很多秘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难怪王导会选他……
阿劲忍不住想把自己的身份,连同此行的卧底任务都告诉他,但是谢安醉成这样,并不是什么好时机,也许他一觉醒来就会忘掉。
第五十八章 蝙蝠洞里半部书()
第五十八章:蝙蝠洞里半部书
蛟鲨的生命力比谢安想象中更强,等船开回小岛后,他们又休整一夜,清晨乘着潮水起航时,蛟鲨被止血草药滋养过的伤口不再流血,乖乖在人鱼灯的指引下往神秘的山洞而去(乌衣天下58章)。
按照司药师的说法,山洞在海岛中,附近海域有蛟鲨守护,会无端起雾,神秘莫测。
迄今为止,谢安还没探听出这两兄弟的真实身份,哪有平常的医师跑到大海里去学医的?而且需要人鱼灯与引路鲨才能达到的石岛,一般人没得运气撞到,更巧的是石岛山洞里还存放着名为《本草纲目》的蓬莱医典。
海上不比陆路,原本说好五六日就能返回,但如今他们在海上飘了四日才堪堪见到石岛的影子。
谢安迎着落日海风趴在船头,海面一半金色一半深蓝,石岛在海雾中若隐若现,海面隐约可见大型的游鱼影游过,船与人在海中都变得渺小而脆弱。
登岛时的海道避开了蛟鲨,他们下船后,将可怜兮兮的蛟鲨给放归大海。
藏有蓬莱医典的山洞入口十分醒目,看似天然形成,却有人类雕琢的痕迹,显示这里确实在多年前曾有人住过。
他们一行在短暂休憩后进入山洞。
司药师提着人鱼灯走在前面,甫一进洞,司药师就吩咐,“尽量不要发出声音,这洞里石壁上都是蝙蝠。”
蝙蝠有冬眠的习性,不过不会睡得太深,也会进食与排泄,即使被惊醒也会立刻恢复如常,但这山洞应该有不少蝙蝠,若是动静太大,全都惊醒恐怕会对人发起攻击。
谢安取出黄铜筒的火折子,跟在司药师身后,饶是如此,在微光中不慎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小生物们靠在一起的画面,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即使不是密集恐惧症也会被恶心到。
不过蝙蝠的粪便也是一种中药,名叫夜明砂,能治疗数种眼疾,柏舟的眼翳正需要这味药,这时候连葛洪都未曾知晓夜明砂的用处,谢安还是因为前世无意中记下的,只因夜明砂这个名字好听。
看来临走时要在地上捡一捡夜明砂了。
谢安心态很淡然,这让似乎有幽闭恐惧症的阿劲有些不适应,忍不住跟在他身后道:“你若是怕,就抓紧我。”
谢安回头看到阿劲微微苍白的脸,“你怕黑也没啥可笑话的,但不要用力抓着我的手腕,不知道自己力气很大么?”
跟在阿劲身后的柏舟和吴哥轻轻笑出了声。
平日里木纳寡言的阿劲难得流露少年青涩的一面,倒是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阿劲微羞放开了谢安的手,紧紧咬唇,呼吸声在越行越深间变得重起来。
不过好在这段狭窄黑暗的甬道不太长,在水滴落潭声渐渐清晰入耳时,谢安眼前一亮,见到一片泛着微光的幽潭。
海水湿气聚集在洞顶,从钟乳石尖垂落幽潭,水光的源头是鱼类。
深海中能发光的鱼,在东海常见的有海鬼鱼、烛光鱼等等,谢安只知道海鬼鱼又叫鮟鱇,是与河豚并称的美味。
但美味已经不能让他分心,因为当他走到幽潭边时,被一件事物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幽潭中有一块平坦巨石突出,上面有一盘膝端坐的红衣人。
红衣人长发如海藻般垂落,将他的脸遮住,看骨架应是男子,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那红衣下是否是一摊白骨。
他膝上放着半部书简,应该就是司药师怀中所藏医典的另外半部。
谢安注意力并不在蓬莱医典上,洞中阴寒之气让他打了颤,回头正想抓个人来说话壮胆,没料吴哥阿劲柏舟都没有跟上来,司药师说让他们在甬道出口等着他们。
司药师对他宽慰一笑,“莫怕,他已经死了。”
谢安下意识问道:“死了多久?”
“十五年前我与弟弟误入此处,他就已经死了。”
“十五年前……也是这么干净的红衣?”
世间有空气处必有尘埃,这尸体如此这身红衣却未曾一丝沾灰的迹象,红得像新浆染过的华服,裙裾宽大地将整面石块都遮住,身后一盏小小的黄铜人鱼灯发出微黄的光亮,与司药师手上那盏一模一样。
而且看这人服饰样式,并不像是晋朝所流行的,晋朝服饰所承袭汉朝样式,偏华丽风,但这人穿着少了当今的飘逸作风。
“十五年前确是如此,”司药师微叹,目光露出神往之情,“也许他真的是从蓬莱阁而来,仙人不会死,但他已无气息。”
“这世间真有仙人?”谢安前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荀子曾说过人定胜天,东汉王充也说天自然无为、神灭无鬼,百年后南朝更有著名的范缜《神灭论》继承唯物观点。但来到这个世界后,玄修、蓬莱阁的存在一次次让他动摇,
所以谢安是有些混乱的。
司药师严肃道:“小郎君既然知道有人鱼灯,那肯定听说秦始皇派徐福东渡出海寻仙药之事。”
“徐福去寻找的地方就是蓬莱、方丈与瀛洲三座仙山,归来后,徐福还道寻蓬莱仙山的途中有蛟鱼阻拦……如今这石岛之外亦有蛟鱼守护,可猜想这必然是仙人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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