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阿劲跟大当家那边胡人动手受伤,二管家领着他一脸不情愿地到谢安这里求药——平日司药师不在渔村,大伙有个头痛脑热多半都在谢安这看病拿药。
那次阿劲的胳膊挡了船桨,弄得好大一块青肿,然而于管家却得意道:“那帮胡人也傻眼了,因为那么厚的船桨被他的手挡住后啪地裂成两半,看他们以后还敢小瞧咱们汉人。”
所以阿劲不仅武力值高,而且还会看点星象,水里功夫也不弱,谢安虽然觉得他怪怪的,可能会成为自己逃跑的阻碍,但司药师得了这个得力帮手,迫不及待地抓着不放,直说是沾了小郎君的光。
谢安没法,一行五人坐着出海捕鱼的小船在涨潮之时入海,此行目的地只有司药师知道,他手中有近海海域的海图,是东海渔民多年出海所留下的宝贵资料,无论对哪个时代的人来说,大海宽阔、海上气候风暴难测,即使科技再发达,人类在自然面前也是任其拿捏的虫蚁。
幸好司药师只说,如果顺利的话,来回只需五六日,沿路有小岛停泊,必定会平安无事。
一行五人,司药师是最大的,阿劲、吴哥还是柏舟都是少年,谢安更是小孩。少年们在一起的气氛应该很热闹,只是谢安在开船不久后就开始晕船,柏舟更是躲在船舱里不敢见阳光,阿劲本就是闷嘴葫芦,司药师专注寻找航路和护着他的宝贝半部蓬莱医典……一时间只剩下在甲板上被闷得不轻的吴哥。
吴哥望着迎面东升的朝阳,海水在阳光中一点点褪去沉郁的灰色,海平面上的阳光如无数根燃烧火焰的针,刺入他的眼中。
迎着海风,耳边是风帆猎猎声响,船分开海水在急速前进。
时不时有水花溅起,船如柳叶般在海面漂浮着,这种浪潮起伏的律动让不适应出海的人极易晕眩。
谢安此刻就是这般如坠梦幻,上船前的兴奋劲消散。
也许晃啊晃着就习惯了,他如是安慰自己,再这么下去,可别指望逃跑。
出海的第一顿,他勉强吃了点海螺肉,还是阿劲看他病怏怏的样子,大发慈悲帮他做的。
就是这顿,他也是到了傍晚才吃,还让阿劲用银针挑肉来,被当做保姆的阿劲暗地鄙视一番,真是娇生惯养。
阿劲此行表面上是于管家自荐,实际他肩负卧底和保护谢安的重任,虽然他对谢安百般看不顺眼,但听到谢安要与司药师出海,还是跟了过来。
谢安吃了点东西总算有力气,早先垫肚子的吃食都已吐光。
他的晕船症到第二日晚上才渐渐缓解,也终于有精力打破这船上的沉默气氛。
即使是海上,到了冬季气温也不高,所以少年们都喝了酒,谢安裹成粽子将少年们聚在一起,围着炭炉而坐。
吴哥最是兴奋,“在海上航行最忌讳这般安静,小先生一定闷坏了吧?”
“满身酒气,离我远一点。”谢安往柏舟那边坐了坐,又叮嘱他,“你少喝点,我也不知酒对你的眼睛有没有影响。”
事关眼睛,柏舟立刻将酒放下,这个病人十分自律。
阿劲别扭地坐在谢安面对,看着这小孩摆出平日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腹诽。
“你叫阿劲?平日都没跟你说过几句话呢,虽然我老是见你去听我讲课。”谢安愈发奇怪,这少年对自己怎么老是一副生气的模样,自己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么?
吴哥被这几人闷了两日,终于能借着醉意说些话,男人聊天,话题多半最后要落在女人身上,谢安听着他说着零碎的闲话,从渔村趣事到出海经历,最后谈起远在广陵的心爱女郎。
“她年纪比我大,脸白腰细,不过可不是细声软语的人,凶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她在钱氏赌坊做厨娘,烧的鱼比钱老爷府里小厨房的还要好吃。”
吴哥边说边夹起锅里的鱼吃着,是司药师刚从海上钓起的,鲜美得很。一开船,司药师就在船头布网,边航行边捕捞。
“吴哥也到年纪了,为何还不娶了她?”谢安打趣问道。
“娶媳妇当然给她最好的,等这一趟回去,就有钱搬到城里,我可不愿她跟我住在流民巷。”
这一趟?
莫非是说明日夏天的事?
谢安之所以要跟吴哥套近乎,除了活跃船上沉闷气氛之外,还想套出他嘴里的话,抓住吴哥的弱点,方便他的逃跑计划。
看得出来,吴哥这人不仅心怀忠义,还很需要钱。
谢安虽很好奇明日夏天这伙要做的事,但他没有多问,毕竟问多了就会让人看出他的心思。
吴哥说开了,又指着阿劲道:“别看阿劲平日闷声闷气,在广陵喜欢他的女孩可多了,今日难得同坐一船,阿劲你可得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阿劲只是微醺,但听到吴哥吐露心事,他的心也随着波涛轻轻荡漾了片刻。他知道吴哥说的那个厨娘,长得很好看,所以凶起来的神情更像是给柳眉抹了一道黛色,更添风情,但是阿劲喜欢的那个女人,却长得很普通。
以至于他想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说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的地方。
不过最后他还是想起了,那个女人笑起来眼睛很亮,就像是井中铺满了月光。
“她比我大,是长得很普通的卖花女。”阿劲在吴哥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她是流浪江湖的女子,不会留下来等我。”
吴哥怔了怔,马上给阿劲又斟了一碗酒,“留不下来的人就别想了,世间那么多女人,等我们这次赚够本,让大老爷给你许门亲!”
阿劲这次没有说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说得够多,半真半假才好,这是做卧底的守则注一,这话是阿丁说过的。
虽然他并不擅长说谎话。
船上喝的也是新酿桂花酒,并不容易醉人,只是桂香浓郁,与酒香调和在一起,很容易让人的心微醉,桂香宛若女子留香,香甜而馥郁,若是醉在酒梦中,第二日醒来时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
柏舟这种工科男自然不会有什么儿女私情,他表情始终淡淡的,像是一个真正听故事的人。
谢安看了一眼坐在船舱外的司药师,这中年人似乎被少年们的话题所吸引,不再去看他落下的捕网,反而听他们的故事。
于是谢安替吴哥和司药师斟酒,然后道:“我还小自然没有女人话题可说,不过我可以说一个故事,一个跟海有关的故事。”
第五十六章 人鱼之灯()
第五十六章:人鱼之灯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干宝《搜神记》里有鲛人的记载,干宝在王导府上为官,不但会写史书,还喜欢收集民间传说,如今他在编撰《搜神记》,王家的小朋友和谢安自然是第一批读者。
不过谢安要说《海的女儿》的故事,鲛人也是人鱼,他将西方的故事改投换面,成了南海鲛女爱上捕鱼少年的故事。
鲛女曾搁浅海滩,幸而遇到了捕鱼少年,少年没有将他献给县衙,而是将她放归大海,她便爱上了少年。为了追求爱情,鲛女不惜忍受巨大痛苦,求巫女帮她脱去鱼尾,换来可以在陆地行走的双腿,去寻找捕鱼少年。
但捕鱼少年的心地善良,有一次他救下逃婚准备跳海自杀的富家女郎,他们很快相爱,许下一生诺言,鲛女知道自己无望得到少年的爱情,而她在陆地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到刀尖上的痛,而且她也不能说话。
不能对即将成为新郎的少年表白,也不能唱出美丽的歌对他表达谢意与爱意,这是鲛人成为人类的代价。
巫女告诉鲛女,只要将少年杀死,并使少年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她就能重新回到海里。
可是海里并没有她心爱的少年,而留在陆地上,她又要看着少年与他人相爱,绝望之中,她在少年新婚之夜,慢慢走入海中,最终化为泡沫。
“她死了吗?”
谢安的故事说完,吴哥是第一个开口问的。
“当然死了,她无法变回鲛人,溺死了。”
谢安的口吻很冷静,让吴哥觉得这小郎君其实是个心冷之人,明明听故事的人都觉得心酸,他这个讲故事的人怎么能一点感慨都也没有?若让小雀儿和狗娃他们听到,恐怕会哭吧?
吴哥很不甘心道:“鲛女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
谢安低垂眼眸,“因为这世间并不是付出了就有回报的。”
阿劲不语,只是抱着酒坛紧紧抿着唇,像是有什么心事。
司药师轻抚着心口,热毒似乎又发作了,灼得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柏舟面带微笑,走出满是酒香的船舱,他并没有被这故事所影响心绪。
谢安讲了一个绝望的故事,触动着每一个求不得的人的心弦,他将言语变成迷惑人心的毒药。
言语是武器,有时是锋利的刀,有时是夺命的剑,有时是振奋人心的擂鼓。
谢安才九岁,柏舟忽然很想随他去建康,伴随他成长,看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海风徐徐,夜空深邃如璧,柏舟摸索着来到船舷,刚一靠上去,就发觉船头猛地一震,几乎让他抓不住船舷,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上面。
柏舟怔了怔,紧接着第二波撞击袭来,他惊觉回神,牢牢抓着船舷大叫:“有大鱼入网!”
本沉浸在病痛中的司药师猛地睁大双眼,几乎是跑着扑出,迎着风浪跌跌撞撞来到船头。
谢安扶着桌,探出头去,只见船头那盏灯的烛火在风雨中巍然不动,没有丝毫被扑灭的意思,这一点光亮也让他看清了司药师此刻脸上的兴奋神情。
吴哥和阿劲已循声追出去,吴哥搀着柏舟回到舱内,阿劲正想上前帮忙将网放开,却被司药师阻止了。
司药师在风浪中大喊:“不能放!这是引路蛟!”
……
引路蛟?
谢安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东海这边被称为“蛟鱼”的,其实就是鲨鱼。
也只有这种大型鱼类才有如此猛烈的撞击力,这艘捕鱼船并不大,几乎可以被蛟鲨的蛮力带着转变航线。
谢安想到也许藏有蓬莱医典的山洞很隐秘,所以需要蛟鲨带路,但阿劲和吴哥是蒙在鼓里的,他们只知道要去海岛采药。
兴趣使然,谢安不顾阻拦,跑到司药师身边,双手紧紧抓住船舷,船头溅起无数水花将他迅速打湿,然而船头那盏灯却依旧安然无恙,没有熄灭的意思。
而且一靠近这灯还能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谢安大声问道:“莫非是这灯引来蛟鱼的?”
司药师没来得及回答,让阿劲扛起脚边的木桶,木桶里装满了这两天捕捞的鱼,阿劲将鱼尽数倒入船头的网中,虽然大多数都落回海中,真正能让蛟鲨吃到还是少数。
也不知司药师在鱼里放了什么药,蛟鲨猛烈撞击船头数十次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只见司药师借着微光打开海图,又对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如释重负道:“让引路蛟带着走,就能到山洞去了。”
谢安对这种引路法还是第一次听闻,但看样子司药师已经试过数次了,心中十分笃定。
一番折腾下来,三人身上衣裳尽湿,谢安回船舱的时候又瞧了一眼船头那盏灯,满满的油膏,一根棉芯,被黄铜罩着,露出小小的一束光。
绝对不是普通的油灯。
回到船舱换上干净的衣裳,成为谢安的保姆——阿劲又少不得责怪他,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万一摔下船可没人救你。
谢安浑身湿透,怕自己生病,破例饮了小碗酒暖身,忙拉着司药师问道:“船头黄铜灯用的是什么油?香味怪怪的。”
司药师脸上浮出神秘的笑容,“小郎君博学,不如猜猜。”
谢安其实早在猜想,缓缓道:“听闻秦始皇陵地宫以人鱼膏为烛,常年不灭……我闻这灯油气息,又见它从开船之日就点起,遇风雨不灭,莫非是比人鱼膏还要神奇的油灯?”
“小郎君其实猜对了,不过遇风雨不灭是因为黄铜灯罩的缘故,但里面的灯油确实是常年不灭的人鱼膏,这灯是从山洞里拿走的,山洞附近有蛟鱼守护,常年闻嗅此香气,所以能够引路。说起来,这人鱼膏就是用鲛鱼和鲸鱼脑油而制……”
司药师难得不吝啬地透露那么事,除了谢安,其他三人对“山洞”都听得云里雾里,但只有谢安知道,司药师所说的山洞大概并不只是普通的山洞,而是类似墓穴的地方,只是不在海底,而是在海中石岛上。
睡下后,谢安还感觉到引路的蛟鲨想要挣扎出网猛撞了几下,只是他太困醒不过来。
也不知司药师用什么材料做的网,竟然如此坚韧。这是柏舟睡前所想的事。
而吴哥还想着谢安讲的那个鲛女化为泡沫的故事,他竟莫名感同身受,若是自己赚不够钱回广陵,就娶不成喜欢的女人,因为有时候努力也不见得有收获,还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睡到半夜,谢安被人猛地摇醒,他睁眼一看是柏舟,再看舱内其他三人不见了,柏舟无奈道:“你倒是睡得死,咱们的船撞到礁石,搁浅了。”
谢安紧张起来,忙问:“船坏了?”
柏舟揉着被撞肿的额头,“就是船头被撞坏了,引路蛟将船引到暗礁群,还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我猜是司药师给它下药太重。”
“难怪我睡梦里觉得有动静,只是太困醒不来,你头撞了?”谢安想他一定是被睡着时被冲撞力磕到脑袋,不由检查自己全身,好像没有哪里有伤。
柏舟无奈道:“是阿劲用手护着你的头,刚把这个重任托付给我,他们下船去了,等会我要检查船,所以才叫醒你。”
第五十七章 荧惑守心()
第五十七章:荧惑守心
船卡在明礁暗礁并存的浅海,谢安走出船舱时,天色阴沉,海天界线处墨色云海藏着千万道金色光芒,欲破未破。
柏舟听着吴哥描述船头被破坏的程度,阿劲忙着找修补船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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