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衍的寝宫里还留着谢安往日栽种的盆栽,说是养好了送给王熙之。司马衍没有见过王熙之,倒是听闻她周岁能读蓬莱法帖、然而多年未曾落笔书写一字的传闻。
能让谢安用心准备礼物的小女孩,一定与别的世家女孩不同吧?
但王家如今对外称闭关,想来王熙之还不知晓谢安已经失踪的消息。
司马衍深深自责,若非他将随身玉佩给了宋衣,她也不会如此顺利入宫和离开建康城,他心底对宋衣萌发的情意被刺杀事件如寒冰冻结。
宋衣对自己好,从来都是有目的的,因为宋衣要杀父皇。
司马衍撕碎了《毛诗》,将首篇的《关雎》更是撕得粉碎,然而这般糟蹋书籍的行为让他的老师卞望之十分生气。
卞望之正中遵礼之人,即使学生是太子也照罚不误,书籍在这个年代是珍宝,司马衍这种行为被他视为心思不正,教化不严,于是卞望之连同自己也罚了。
惩罚是抄书,同时也平定司马衍不安的心绪。
师生俩跪坐在东宫大殿冰冷的地面,开始抄写《毛诗》与《楚辞》。
司马衍默然抄写着《招魂》,想着平日他与谢安一同抄书的情景,谢安起初几年抄得很快,但后来又慢了,每落一字都要斟酌许久,还说若写不好会回到家会被人打手板。
他忍不住问:“卞老师,阿狸会没事的吧?”
这几日他被禁足,连同整个东宫也没人敢出去打探消息,庾皇后只交代一句,若是你父皇薨了,那么你要做好替你父皇守护江山的准备。
这些话司马衍从牙牙学语之时就听起,后来还觉得母后很烦很啰嗦,他总觉父亲身体康健、年轻挺拔,但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他忽然很想谢安在自己身边,起码谢安面对任何事都会很淡定从容,这样他也能到一点力量。
卞望之想到近日谢安父亲谢裒的愁容,微叹,“还未曾有消息。”
司马衍咬唇不语,自责不已。
卞望之想了半天,才道:“也许是好事,起码说明安儿现在还活着。”
司马衍用力点点头,他知晓卞望之这等严苛又古板的老臣难得出言宽慰他,于是继续全身心投入抄写中,内心默默祈祷父皇和谢安都能平安无事。
不过他内心同时有个疑问萦绕,为何谢安当日会那么巧,在偌大的皇宫里,有数个废弃的花园,可他为何偏偏就这么巧去了那个宋衣与父皇幽会的花园呢?
谢安虽常来皇宫学习,但对东宫之外的地方并不熟悉,那么肯定是有人告诉哪个园子开了什么花,谢安才会在下课后、宫门关闭之前去摘花的吧?
……
……
太子司马衍心中存有疑问,而在宫外,太子的舅舅,庾亮也在着手调查中。
短短五日,他所得到的消息都是无用的,庾氏毕竟非高等门阀,论人脉网络,绝对逊色于琅琊王氏。
虽然他所忌惮的王导避让一隅,但未来的事,庾亮必须要找到联手的人。
这也是他与庾皇后商议数日的结果。
因为就在此时,被紧急救治五日的皇帝司马绍终于醒来了。
司马绍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速召西阳王司马羕觐见!”
西阳王司马羕是宣帝司马懿之孙。
论起辈分,司马羕是皇帝司马绍的爷爷辈,但司马羕年纪并不大,如今整值中年,四十有五。
司马羕的辈分是他的资本,太宁二年时,司马羕因放任士兵抢劫,被人弹劾,但司马绍下诏不问罪,只是降了司马羕的太尉之职。
如今司马绍伤势刚刚稳定,仍在命悬一线之际。身为帝王,他知命恐不久矣,于是做出了最快的决断,请司马羕入朝,一来万一自己真的死了,那么司马羕可以辅助衍儿,保住司马氏江山;二来,司马羕可以压制庾亮一派。
庾氏毕竟是外戚、士族。先帝自南渡后,司马氏一直都在琅琊王氏的阴影中,若是他司马绍没有任何安排地轻松死去,那么衍儿将面对的敌人不仅是琅琊王氏、还有来自他的另一半血脉亲族庾氏!
皇帝司马绍只醒来片刻,耳边烦躁地听着庾皇后的哭声,微微阖目,将外界的一切摈弃脑后,等待司马羕的到来。
同时,他也在想宋衣,这个绝色却难以捉摸的女人,爱与憎虽然在生死面前微不足道,但是司马绍还是很想念宋衣。
太宁二年那个冬天宋衣在皇宫的日子并不长,她在离宫那日说自己要改名字,原本“袆”也是衣服的意思,只是袆衣是王后所穿的祭服,她说自己不配这个名字。
司马绍始终想不通宋衣为何会杀自己,如果不是太宁二年葛洪到来,恐怕他的命早就没了。
难道她还喜欢王敦吗?自己杀了王敦,所以她要为王敦报仇?
如果她真的喜欢王敦,为何不学绿珠那样,为了心爱的人坠楼明志?
不会的,宋衣怎么喜欢王敦?她连看王敦的头颅时都没有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那时她的冰冷目光,与她拔出剑杀自己的眼神一模一样。
宋衣在五年前是想用毒害他,而且她害怕葛洪觉察,那么就说明她用的是慢性毒药,而且还想着全身而退……怎么五年后怎会如此鲁莽,弄得如今整个江左都在通缉她?
而且她这一身剑术,若放在五年前肯定会被他发觉,所有这五年间一定有人传她剑术!
应该还有别的原因,而且她能如此大胆,背后一定有主使人!
司马绍神游许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那日流了那么多的血无论吃多少补品也无法补回来,也许他很快就要死了吧?
真的很想在死前看到宋衣的脸,然后将她的双腿砍下,让她再也不能跳舞,再也无法来去匆匆。
愤怒会支撑一个人的生命力,司马绍心头爱憎交织,更遗憾自己还有很多抱负没有施展,又不禁在迷糊中咳出一口血。
……
……
司马羕终于在庾亮不安期待中,带着他的弟弟,同样辈分高的南顿郡公司马宗进宫面圣。
司马宗幼生白发,被称为白头公,其人年少时好结交江湖豪侠,人脉颇广,如今皇帝被刺,他立刻将宋衣的画像传遍江左,用他的话来说,江湖人的手段寻一个杀手要快得多。
庾亮只被允许候在寝宫外,等到司马羕兄弟出来后,就听内监领了旨意,在宫中准备两人的住所。
看来皇帝始终还是防着庾氏一脉,庾亮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皇帝醒来后只召见了两位王爷,并没有召请位列司徒的王导。
庾亮忌惮王导多年,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许只有王导能够成为他有力的联盟,万一皇帝驾崩,司马羕兄弟统领大权辅佐幼帝,他庾氏多年经营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而且琅琊王氏也不甘心吧?
于是这夜,庾亮踏着秋风枯叶进入了司徒府。
霜降后,秋燥伤津,需多运动,王导是好养生的人,庾亮到来之时,难得见到王导在书房庭前舞剑。
庾亮身为晚辈,自然耐心等候,但如今不在朝堂,偌大的庭院只有他们两人,自然也免去打官腔。
王导额头微微出了汗,他停步垂剑,问道:“文康,你觉得我舞剑如何?”
王导一直是江东潮流的引领者,不论服饰还是饮食,他天生的优雅俊逸为士人称道,而他舞的剑如同他的书法自成一派,别具风格。
没等庾亮回答,王导又道:“文康若让你在书法和剑术上选其一,达到一品境界,你会如何抉择?”
庾亮十分干脆道:“自然是书法。”
“我晋朝士人重文轻武,这是很自然的,当年司马宗醉心武学交流江湖豪侠,我等自然不喜,不过后来我明白了,江湖与庙堂其实并不遥远,比如司马宗的人际脉络已在不知不觉间遍布江左,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吗?”
庾亮听闻,心中大喜,“看来司徒大人早有决断。”
王导负手望月,淡淡道:“我只是不喜欢有人企图用江湖力量干涉庙堂之事,你的来意不必多言,无论如何,你我只想皇上好好地活着,不是吗?”
庾亮想到了某种可能,试探性问道:“宋衣到底是谁的人?莫非是司马宗派来的?司马兄弟虽是有功之臣,但一旦得到大权,恐怕会对太子有所威胁……”
“宋衣是何人已经不重要。”王导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更大的敌人还在北方虎视眈眈。”
庾亮心中一凛,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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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章节名是参考了《空之境界·杀人考察前篇》,杀人调查·后篇自然也会有,但要等谢安回建康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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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恶病缠身的医者()
第五十一章:恶病缠身的医者
钱氏楼船往东而开,顺风顺水,几乎很快就到了东海郡的海虞县,海虞身处江南水乡,秋收之时,更是收获繁忙,河运上船来船往,钱氏的楼船便也不显眼了。
这几日在船舱底部的蜗居生活,谢安总算熟悉了同屋的小孩,原来这些小孩除了自己和小木,都是自愿来的。
年纪都在十岁左右,要么是平民穷困,要么是在南下途中失去亲人被吴哥的帮派收留,然后被送往这边赚钱。
这些人里,除了小雀儿和狗娃能帮他打下手,最值得拉拢的就只有小木。
但小木似乎对谢安是世家子弟的身份有些排斥,虽然每日都与他下棋解闷,但话很少,外表看着呆,实际心眼颇多,比如“小木”这个名字肯定就是化名或小名,虽然谢安也并没有说出真名。
短短几日“阿狸小先生”这个名字传遍了楼船,一则是他少爷脾气大,各种事物都要好的,比如象牙棋子这种要求,若得不到,他会嘲讽钱氏,然后继续笑眯眯地要别的东西。
二则,谢安每日都会抽出两个时辰教小孩们认字,《急就篇》讲得仔细,小孩听得津津有味,连船上的伙计杂役也来听他讲课。
三则,谢安教给了船上所有不会下棋的人一种简单的新棋法,那就是“连珠五子棋”,日月如合壁,五星如连珠。虽然汉魏时早有十七路连珠棋,但谢安讲它改得更简单些,同色五子连成一线就胜,这样一盘结束得更快,方便大家在空闲的时间里玩。
谢安在船上的地位一下子就高起来,替人写家书这种活也揽了下来,并没有要报酬,只要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
一时间,谢安在船上混得风生水起,他的种种行为,却有一个人看不惯。
那个人自然是阿劲。
阿劲并没有告知谢安此行是带着任务的,他对这小孩有着莫名的敌意,连阿劲的属下也看不懂,平日温和内向的阿劲,怎么就会对司徒大人青眼有加的小郎君这么排斥。
阿劲首先就是讨厌谢安引人注目的性情,这是做卧底的大忌,也可能会因此坏了大事,所以阿劲决定将王导的命令隐瞒。
其次,谢安太会收买人心,这种性情跟王导实在太像,阿劲不喜欢。
第三,阿劲从未指望没吃过苦的世家小郎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到头来可能还会成为累赘。
阿劲对谢安的漠视,除了阿劲的属下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一直在偷偷观察船上诸人的谢安却留意到,有个人每次望着他,眼里都会露出淡淡的不悦之色。
那个人当然就是阿劲,不过谢安并没有认为自己有魅力让所有人都喜欢他,毕竟他谢安不是人人都爱的钱币。
此行到海虞,一路都是安然无事。
楼船留在县城,但是谢安他们得去往海边一个叫南沙的地方。
除了县城周边,海边还是很颇为荒芜,毕竟这个年代海运并不发达,东海沿海的渔民村落不多,但胜在是海边,附近又有司盐都尉驻守,海边渔村的人要么出海捕鱼要么晒盐换钱。
谢安抵达南沙乡,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司医师的兄长,这位住在山中、常往来县城与渔村的医者在当地颇有名望,遇穷人不收诊金或只收食物。
不过当谢安见到这位司药师时,却狠狠吃了一惊。
明明他在广陵的弟弟是胡子花白、弯腰驼背的老人,怎么眼前这位司药师却是三十多岁、头发乌黑的大叔。
司药师的药庐建在种满草药的山谷里,山谷里能挡去北来的冷风,又靠近海边,气温并不低,草药即使到了秋末还是青葱生长着。
司药师正蹲在药田中除草浇水,谢安往日学的是半吊子医术,认得草药也不多,借此良机,不如多向这位司药师请教。
只是先得将心中疑惑解除,怎么兄弟俩的年龄是反的。
司药师比他弟弟性情好多了,他看过谢安带来弟弟的书信后,立刻就跟送谢安来的吴哥道:“小郎君可以住在我这儿。”
吴哥死心眼,“这可不行,小郎君可是我专门请来教书识字的。”
还好意思说“请”,你们这些人口贩子!
谢安忙道:“我不会逃的,我若逃了,小雀儿和狗娃就要受苦了。”
这番话是谢安故意示弱,虽然他有些担心自己逃了之后让小雀儿和狗娃担着责任,但这里似乎并不危险,走一步算一步,何况,他还没搞定小木这个技术人才。
“他逃不了。”看似憨厚的司药师腹黑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动物,绑在了谢安的小腿上。
“这是灵鼠儿,有一对,他绑的这只若没有我的指示,是不会离开他的,若他跑了会一直追着他,然后我再放出另一只,那么就可以很快找到他。”司药师憨厚地笑道。
谢安看着在他脚边吱吱乱跳的棕毛老鼠,鸡皮疙瘩地都起来了。
虽然在建康家中他见过老鼠,有几次还在房梁上闹得凶,二哥谢据当时就不顾仪态拿着草药去梁上熏鼠,闹腾地梁上的老鼠都被呛得四处乱跑。
吴哥见司药师保证,虽然还有些不放心,但也没法走了,并叮嘱每隔几日会有人来接他去渔村教书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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