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又道:“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女子仍不搭理,自顾跳着。
领路的家仆道:“郎君不知,此女是刚从宫里出来的,被皇上赐予家主,一连数日都不理人,所以家主心情不畅,幸而方才有郎君开解。”
谢尚又仔细端详那女子的容貌,赞叹道:“难怪诞伯今日曲调心燃炉火,原是为了佳人。”
一听到被人谈及容貌,那女子倒是回了一句,“论容资,宋衣何敢与谢仁祖相较?”
“男女有别。”谢尚倒也不谦虚,“而且年岁有别,我年方十六尚未长成,女郎眉目妖治,既有少女娇态又有妇人媚韵,当真佳人。”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女人虽保养得好,但实际已经上了岁数了。
大约女人谈及年龄都很敏感,她停下舞步,盈盈侧目,“谢仁祖博通乐舞,看来还记得奴家是何人。”
“你既已改名宋衣,被诞伯好心收留,那么就该学会如何做一个普通的佳人。”谢尚回头看了一眼谢安,拉起他的手,朗声吟着诗句,翩然离去。
而谢尚所念的是,“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
仿佛是特意念给那名叫宋衣的女子听的。
宋衣听着,伫在原地许久,狠狠掩面冷笑。
这边倒是谢家人莫名其妙了,谢尚平日不会主动惹人,怎么对一绝色女子如此刻薄,还嘲讽人如今是“粪土尘”。
谢尚只淡淡说了一句,“此女甚妖,是绿珠的弟子。”
绿珠倒是大名鼎鼎,是西晋时大土豪石崇的宠妾,容资绝色,善笛工舞,被石崇的政敌所垂涎,石崇失势后被杀,绿珠不愿被他人所侮,坠楼明志,一时成为凄美佳话。
这绿珠坠楼时是二十四年前,而身为绿珠的弟子,这名为宋衣的女子,如今已有三十多岁,容颜却如同青涩少女,唯眉眼隐有娇媚风情。
方才她所舞的就是绿珠的《明君》,谢尚所吟诗句也是绿珠所作,明君之意是借昭君出塞比喻自身,纵然天资国色,命由人不由己。
乱世中的绝色乐伎当真是命运颠沛流离。
宋衣原名宋袆,曾是王敦的妾侍,自王敦死后,宋衣又进了宫服侍新皇司马绍,大约是引起来庾皇后嫉妒,让兄长庾亮上奏:此国家复兴之时,此女迷惑君主荒废政事,万万不能留在宫中。
最后宋衣就被送到阮孚府中。
想来宋衣改名,大约就应了一句,“有女如衣,身不由己。”
谢安心知谢尚并非是轻视乐伎的人,反而他因为爱好曲乐时常会与乐伎们交流心得,但他种种态度,都透露出他对宋衣厌恶。
一定还有别的缘故吧?
谢安边走边想,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阮歇家的宅院已经到了。
总算能够见到大嫂了,谢安遥遥就见宅院门口立着一位柔美少妇,身边是带着虎头帽的孩童。
大哥谢奕快步迎上去,又是几日未见,小夫妻眼中情意浓浓,谢奕抱起了寄奴,带着众人进了屋。
但大厅中似乎只有大嫂在,谢安并非看到阮歇。
大嫂阮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兄长出门未归,父亲刚喝了药正在休息,不便起身。”
阮氏见谢安与谢万也到来,连忙端上茶果,谢万一边去吃了,谢安对阮氏道,“大嫂今天就跟我们回去吧。”
阮氏面露难色,摸了摸谢安的头,“阿狸病可好些了?前阵子听说你病重,大嫂也心急如焚。”
谢安不依不饶,“已经好了,所以赶着来接大嫂和寄奴回家过年。”
谢尚有些烦躁:“阮孚大人说这是子侄家事,当由大嫂父亲做主,但是如今都躲着我们,这可真没意思!”
阮氏忙道:“已经派人去唤兄长了,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你们可坐下等等。”
大嫂是柔弱孝顺的女子,不想忤逆父亲,又念及丈夫,自从谢奕带谢安回到建康,她不得与谢奕团聚,日夜思念隐忍,清减了许多。
寄奴三岁,应在阮家待得多,倒不怎么与谢家亲昵了,对谢奕的印象也少,被他抱着,脸上还有些许不悦,过了一会,寄奴就叫唤着想要裕舅公。
看来平日是阮裕与寄奴亲昵了。
难怪司徒家宴当日,阮裕会说出将寄奴留在阮家的话。
谢安望了一眼今天特别安静的熊孩子谢万,真心觉得这孩子真会给自己找自在,这一屋子大人愁眉苦脸的,反倒是他吃得特起劲。
“在家没吃东西么?”谢安凑过去问熊孩子。
谢万将一块绿豆糕掰开,一半亲昵地往谢安嘴边送,“娘说我朝食要少吃,现在正饿得慌,三哥尝尝。”
“慢慢吃。”谢安把自己那份干脆也给了他,然后舀了煮姜汤一碗放稍微凉,再给他喝。
谢万笑眯眯对他道:“三哥真好。”
这兄友弟恭落在阮氏眼中,让她十分暖心,也令她想起了丈夫与兄长阮歇幼年时的情景。那时谢奕谢据谢尚和阮歇走得近,虽然有打闹争吵,也常有往来,自己那时就在一旁静静地看他们下棋玩双陆舞剑吃茶分饼。
众人等了许久,阮歇还是没回来。
这时谢万已吃得小肚圆圆,都不想起来走动,还囔着想要如厕,说是姜汤喝多了。
这熊孩子大概是把这里当家了,肆无忌惮地就在厅堂中寻起马桶来,谢安真想抽他,谁家把马桶放大厅里啊!
两人正闹着,忽然就听门口有人冷冷道:“谢家四郎举止轻浮,显然是大人教化不严,果然是新出门户,不得礼数!”
谢安莫名抬头一看,来人却是阮歇的族叔,阮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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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小孩的反击()
第二十七章:小孩的反击
寄奴在谢奕怀里脆生生叫道:“裕舅爷!”
阮裕轻蔑看了一眼闹着找马桶的谢万,立马又对寄奴转了笑脸,“寄奴乖。”
熊孩子知道自己惹了事,可又憋着难受,当下红了眼眶,可怜巴巴地被谢安领着出厅去茅房了。
阮裕这番话着实伤人,谢万再如何无礼,也还是个小孩啊,但他将话题转到“新出门户”上,听起来就无比刺耳了。
世家高门,诚然要代代为官,与别的世家结为姻亲,绵延士族。
陈郡谢氏自晋朝以来,也算是三代为官,虽然第三代谢尚刚刚出仕。
谢安没看到厅堂里大哥与堂兄的脸色,但大哥心里一定是十分难受了,亲儿向着阮家,妻子又为孝道所困不得归家。
一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纵然自己人小力微。
站在茅房外雪地上等候谢万的他,一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熊孩子跟着他回厅堂时,安静得跟个木头人似的,红着眼圈一言不发,想来是把眼泪忍到肚子里去了。
谢安捏了捏他的耳朵,“没事。”
熊孩子低哑道:“三哥,我不哭,若我哭了,就觉得跟被人打了耳光似的。”
这熊孩子莫非还想着出门时谢安说让他哭闹的事?谢安自嘲笑笑,“对,不哭。看三哥给你报仇。”
既然来到这世间没能一夜成为大人,那么小孩也有小孩的反击之法。
小孩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
他们极易受身边人的影响,模仿能力极强,情绪外露,言行无忌。
他们是天真无辜的代名词,无论有何种错失,都会被轻易原谅。
因为小孩只是半人,一半懵懂的灵魂,一半依附于照顾他的人,如依附树木生长的藤蔓,他们要吸取树木的养分,依托树木遮风挡雨。
蝼蚁虽不能撼天,却能让人难受。
打定主意,谢安深吸口气,换回笑脸。
阮裕正坐在主座上,寄奴早已挣脱父亲谢奕的怀抱,奶声奶气对阮裕道,“舅爷,寄奴要喝舅爷煮的茶。”
东晋流行煮茶,还是王导带起来的时尚,冬日喝倒挺暖心的,虽然这个时候没有后世唐代那般复杂,但煮茶汤的花样还是不少,只是他前世喝惯了清茶,来到东晋后几乎很少喝,宁愿喝白水。
阮裕应声煮茶,取来干枣与陈皮,简直黑暗料理。谢安腹诽着,想到了身上藏着的胡椒,又望着滚烫的茶汤,计上心来。
“寄奴,我是你狸叔。”他一屁股坐在寄奴身边,跟阮裕离得很近。
寄奴颔首想了想,“我知道,鹅鹅鹅!”
然后这小侄将《咏鹅》背了一遍,得意道:“舅爷教我背的。”
阮裕似乎也对谢安有些好感,煮好茶后分了两碗,一碗谢安一碗寄奴,谢安接过寄奴那碗茶,说要帮他吹吹,然后将捏在手中许久的胡椒纸包扯了个小洞,用手遮挡着边吹边让胡椒尽数落入碗中。
最后再放到了寄奴嘴角,他暖暖笑道:“寄奴,可以喝了,不过有些烫,小口喝。”
寄奴乖乖接过碗,小小抿了一口,片刻后就皱着眉头对阮裕道:“叔爷,好难喝。”
阮裕奇怪,随手接过寄奴的茶碗,喝了一大口。
这可是胡椒啊。谢安一面偷笑,一面给寄奴塞了一嘴栗子糕,小孩嘴里立刻充满了甜腻,眉宇也松开了,“狸叔,这栗子糕真好吃!”
谢安看着阮裕忽涨得通红,却又忍着不吭一声的脸,心情愉快道:“那当然,栗子糕可是你阿爹买来给你吃的,我和你四叔都没得吃呢,你阿爹那还有其他好吃的,你快去他那要!”
小孩自然用吃勾引,寄奴立刻乖乖跑到谢奕身边,伸手要好吃的。
谢奕从善如流,把糕点都掏出来让他选,心道,要不是出门前阿狸囔着要买糕点,恐怕我这个父亲还忘了还有这一招呢。
于是谢奕道:“家里庄姨可会做糕点啦,这马上就要过新年,她忙着做好吃的蒸糕和梅酥等着寄奴回家吃呢。”
阮裕正在呛辣中挣扎,连眼泪都不知不觉憋了出来。
谢安逮着时机装作奇怪问道:“阮大人,你怎么哭了?”
这一句说得极为大声,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见阮裕面色通红,眉头紧皱,不停地眨着朦胧的泪眼……
大家一副诧异,却又觉得滑稽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寄奴天真,手里抓着一把糕点倒在谢奕怀中,嘻嘻笑道:“阿爹,叔爷的样子好好笑哦。”
童言无忌真好。
谢安扑哧一笑,“寄奴万万不可笑话你叔爷,这流泪和想如厕都是一样的,想的时候挡都挡不住,先贤人追求自然随心,那么我们便要顺应自然,比如寄奴想吃糕点就吃个饱,你叔爷想哭就可以哭个够。”
阮裕听出谢安话中的讽刺,平缓喉中心头辣味后,他什么也没说,朝谢安一笑,拂袖离去。
谢尚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安将端着那杯加了佐料的茶倒在厅外灌木丛里,毁尸灭迹,心想,看来既然阮裕退了,阮歇也该出场了吧。
果然不一会儿阮歇就回来了。
只见阮歇一脸不情愿,站在厅堂门口不想进来,“你们可以回家了,阿爹说的。”
“回家?”谢奕转了转眼珠,“岳父准了我带妻儿回家?”
阮歇忿忿道:“是,阿爹说小妹既然嫁去谢家,新年理应在谢家过。”
谢家兄弟可不管你有多不情愿,既然得了准话,自然恨不得立马带人走,阮氏出门时又问了哥哥,“阿爹可是说真的?”
“当然,你还不快收拾东西。”阮歇有气无力挥了挥手。
阮氏其实早就私下准备好回家的行李,谢奕用糕点哄着寄奴,顺利地上了牛车。牛车并不大,坐了谢奕一家刚好,谢尚本就不想打扰他们夫妻,带着谢安和谢万打算走着回去。
阮家也不知抽了什么风,门房亲自驾了一辆牛车,死活要送谢家兄弟。
谢尚思忖道:“这阮家忽然如此好友相待,莫非是家主阮孚发话了?”
谢安也觉得是,不然那阮歇这么一脸不情愿。
谢家这边高高兴兴地回家,阮家阮歇父子倒是不开心了,只是主家那边阮孚老爷子发话,族叔阮裕今日去了一趟倒帮着谢家,这才是让阮歇最为奇怪的。
裕叔明明很舍不得寄奴的,真是猜不透!阮歇闷闷地望着天。
而阮裕此时看在谢家送来的礼物,阮孚正对一双木屐爱不释手,木屐布包里还有夹着一条纸条:“谢安得木屐一双赠献诞伯,祝诞伯在新一年龙马精神身体康健”。
原来是那小毛孩。
阮裕摸着被辣味呛得仍旧不舒服的喉咙,想起谢安今日那得瑟的模样,却不知怎么也气不起来。
“这赠屐帖字写得不错。”阮裕对阮孚淡淡道,“毕竟才四岁,来日方长。”
阮孚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对字满意还是对木屐满意。
新年到,小孩自然是最期盼的,不但有美食还有压岁钱。
谢家今年总算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过年了。
新年要喝桃汤和椒柏酒驱邪,大人要给小孩用红线串钱币当压岁钱,谢安自从在阮裕身上使过坏心眼后,回到家,还是扮乖小孩的模样。
近日他开始学《黄庭经》,是玄修的基础书籍。
《黄庭经》分内外景经,《外景经》教的是吐纳行气精心法,适合调理身体,聚集玄气。
谢尚每日只讲一小节给他,更多的是讲道家的趣事,譬如说这《黄庭经》的由来,相传在汉朝时就修仙者前往蓬莱阁求取,后来遗失过百余年,后来又由南岳夫人魏华存抄写流传。
魏华存是女冠,女道士,本为天师道祭酒,后离开自行修行,她属于世外之人,并不在玄武榜上,但若她要入榜定列一品之位。
这《黄庭经》修行到魏华存这个程度,可调和三魂五魄,还能长生驻颜。
不过魏华存近年几乎不曾涉事,听说她如今在南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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