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葛洪正进门,听到两人对话,倒颇为感慨道:“命数天定,有些人生来就有至纯玄气,譬如贫道祖父之师左慈先生,生来就有此天赋,少年时便会神通,能驱役鬼神。阿狸你能躲过此劫,也是命数。”
“那当多得先祖庇佑。”谢安口中虽谢着祖先,但心下已是恍然大悟。
他想起在破字最后那刻,是梦中飞鸟扑出入“门”才平息了玄修念气,看来应该是飞鸟帮他挡了一劫。
所以因为破字失败,那一点还留在大伯谢鲲的字符上。
如无意外,这应该就是王熙之的玄修之力,就是她的第一笔。
王熙之将她的初笔郑重折叠送给自己,俨然是给了他一个护身符。
他此刻只愿快快养好伤,等开春时就能见到她,将这些疑惑猜测都解开。
葛洪与鲍姑在谢家待了数日,见谢安能下地走动时才安心离去,虽然葛洪少不得被好友干宝哄去司徒府,与王导见上一面。
王导自然是想他留下来做官的,哪怕是留在建康行医,但葛洪再三推辞,也推却了王导的赠礼。
当然并非只有王导仰慕葛洪在炼丹医道上的名气,国舅庾亮也顺便请了葛洪吃了顿饭,但还是得到跟王导一样的答案,最后庾亮无法只得作罢,不过既然仙师到来,庾亮的妹妹庾皇后也请葛洪入宫,给司马皇帝夫妇看病。
皇帝皇后都是身体倍棒、无恙,只是在葛洪离宫之时被皇帝的贴身老太监韩公公留下来问了一句,“听说仙师研究房中术?不知有何妙用?”
葛洪怔了怔,他入宫前听人言近来皇上得一新宠,甚为迷恋,韩公公这般询问应是替皇帝讨要了。
葛洪淡淡道:“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其间条理甚多,贫道还在整理书写之中。”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拿不出。
韩公公也只得作罢,毕竟葛洪这种接近半仙的人,谁也不好得罪。
谢家知道葛洪不愿为官,在山间清贫又乐医好施,这番救治谢安的丹药应是花费不少,原要大礼相谢,但谢据心知葛洪为人,早早命人寻来一副上好金针赠予鲍姑,又暗中命人往葛洪隐居之所送去纸张笔墨和日常生活所需。
谢安将躺了月余,在恢复过程中虽做着鲍姑的活体实验,但也记下了不少穴位,鲍姑很是欣喜,直言要收他做小徒弟。
这边是谢安病愈,而乌衣巷又有一家主人病得厉害,那就是纪家,那位江南士族首领纪瞻。
纪瞻已患病许久,加上年逾七十一,葛洪拼尽全身医术也没能再将老人的命拖过新年。
这位南士冠冕在生命最后时日里,还担忧着谢安的安危,直到听到这小孩已能下床行走时,甚为安慰。
大概这世间除了王导之外,再无他人知晓,为何纪瞻会对谢安这个小孩如此关心。
也许是谢安在家宴上让菜一举勾起了纪瞻对故人的思念,也许是纪瞻的慧眼穿透了十年光阴再度寻到了可造之才。
只是那时谢安并不知道。
四岁的他只知道那个一面之缘的、曾让他去纪家有空坐坐的老爷爷去世了,去世前纪瞻还竭力想要吹一曲洞箫,可惜已无多余力气,只得怅然一笑,命人将紫竹洞箫送给了谢安。
多年后,王导才将纪瞻当日在家宴上对他的评价告知,当夜,谢安回到家,伫立沧浪亭,手持纪瞻所赠的紫竹箫,吹了一夜的萧曲。
纪瞻病逝,大约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
王敦之乱时纪瞻就已带病护王,七十一岁高龄在家中安然离世,对于乱世中的人们来说,是最好的死亡方式。
谢万也陪着纪友掉了几天的眼泪。
纪瞻的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非常多,虽然部分江南士族十分怨恨他对司马家的助力,让北方士族在江东大大压了南方士族一头,但斯人已逝,恩怨已然消泯。
这个冬天,乌衣巷里有人死里逃生,有人遵循天命而逝,冬去春来,人生皆是如此。
第二十四章 既见宿敌,云胡不喜()
第二十四章:既见宿敌,云胡不喜
太宁二年对东晋来说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年。
王敦之乱平定、琅琊王氏退居二线、朝廷新的势力崛起、流民帅掌控兵权得到重用。
说起这流民帅,就要说到当年南迁之时,胡人侵晋,大量北方人在地方私建堡垒或招募流民抵御外贼侵袭,私兵制盛行。在朝廷无暇顾及百姓时,流民帅成为了百姓唯一的依靠。
东晋朝廷建立后,流民帅率领流民逃亡南方,朝廷并未准许他们率军渡江,而是多在安徽江苏江北一带封官,命其驻守防线。
不仅能防止流民帅的叛乱,也能保卫江左朝廷。
但东晋建立不久就发生数次内乱,最严重当属王敦之乱,王敦手握兵权,所以朝廷必须启用流民帅对抗。
其中就有两个流民帅得到了新皇帝的任用,都是平定王敦之乱的功臣。
一是纪瞻所推举的安西将军郗鉴。
二是鹰扬将军苏峻。
这两位流民帅都是寒门出生,为以家世身份论的士族所不喜。
不过谢安倒没有门户之见,又有穿越的金手指,自然知道这两位流民帅对东晋日后的影响。
他是在纪瞻的葬礼上见到这两人的。
郗鉴五十多岁,苏峻稍年轻些,一个是东晋日后的将帅之臣,一个是几年后的叛臣贼子,谢安自然对郗鉴多看了几眼。
郗鉴可是一条大粗腿啊,是连王导也要忌讳三分、心心念念要拉拢的人啊,而且还是个大忠臣,在流民中颇得人心。
最重要是,此人九品三榜皆有名扬。
墨魂榜三品,写得一手好书法;中正榜自然不用说了,手握兵权,多重职位在身,且被封为高平侯;玄武榜一品的高手,武斗之力当属江左第一!
而且,在历史上郗鉴可是王羲之的岳父,“东床快婿”这成语的典故说的就是郗鉴上王家选中书圣为婿的故事,只是如今书圣成了萝莉,也不知王导和郗鉴做不做得成姻亲了。
遗憾的是,谢家与郗鉴没有什么交情,这等大粗腿就从谢安眼前晃过,过了一会,脸盲症的他连对方样子都忘得差不多了。
至于那另一位流民帅苏峻,谢安只隐约记得他会成为东晋的叛臣,只是前世对东晋历史只是粗略了解,记不住苏峻叛乱的年代,再者他也不能直接跑去王导府上告诉他,苏峻此人不能放出建康,早杀早省事。
都怪自己年纪小啊。
郗鉴与苏峻在年后将离开建康回到驻地,这些就不在谢安的关注范围之内,他目前能顾及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离开纪家时,谢安还与桓彝见了一面。
桓彝带着长子前来吊唁,桓彝见谢安病愈,多说了几句话,“三郎日后需多注意身体,桓伯伯年后离建康将往宣城上任,愿归来之际,能见三郎更多佳作。”
说罢,又将身后那玩着几枚钱币的少年叫来,“温儿,快见过谢家诸位兄弟,为父离开建康之后,劳烦谢家对你多加照拂。”
那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浓眉大眼,瞳色带着几分幽深的紫色,身材矫健,带着近似胡人少年的朝气蓬勃,尤其是脸上有七痣,是被称为北斗七星的面向。
“阿温,两年未见,长高了不少啊。”谢奕像是与少年相熟,伸手想要抱他,被少年笑嘻嘻地擒住了手臂,“无奕哥,我可是大人了。”
谢奕对谢安道:“阿狸,这是桓温,你桓伯伯长子,他小时候我可背过他,只是两年未见,竟变成大人样了。”
“我在军中学武,自然健壮了。”桓温摊开满是茧的手,得意道,“近来在学枪,起先握得满手都是血泡,现在可算长好了。”
这边谢奕与桓温聊着,桓彝与谢父和谢尚说着年后将去宣城上任,桓彝说本想要推却官职,毕竟家中长子不过十二岁,几个幼子也需他照顾。
但是建宁县公、前将军温峤极力推荐他,皇帝也考虑到宣城的军事重要性,必须派桓彝前往。
宣城在安徽,是后世的宣城、芜湖、马鞍山一带,是保障建康安全的军事重镇,桓彝在平定王敦之乱中有建功,是皇帝可倚仗的人才。
没法,桓彝只得将长子留在家中照顾两个幼弟,自己带着妻子和刚满两岁的第四子前往宣城上任。
桓家与谢家交情尚好,谢父当然一口答应对桓温的照顾。
这期间谢安一言不发地看着桓温,虽然穿来东晋,见了那么多熟或不熟的历史名人,但那些人相对于谢安来说,都是无害的好人。
但眼前这个桓温,却是让他头痛了。
桓温在历史上算是谢安的政敌和宿敌。桓温在几十年后的东晋位列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差一步就能终结司马氏,取晋而代之。武将与文臣本能齐心共济,但历史上谢安最终选择了辅佐司马氏。
如今,回到建康数月,桓温终于站在了谢安面前。
历史的画卷、乌衣巷的风流人士们都在谢安的眼前一一展开,然而他自己也是画卷中人。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在这条世界线上,东晋的未来将有何种打开方式呢?
“无奕哥,这位就是你家阿狸?两年前见这小孩就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怎么欺负也不哭,现在倒是……”桓温正跟谢奕说着话,蓦地就将目光落在了谢安身上,他俯下身,歪着嘴笑道,“现在反倒变得可爱起来。”
桓温生得矫健飞扬,俊朗的脸孔上那北斗七星的痣十分吸引眼球。
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谢安正要往后躲,就被桓温一把举过头顶,放在肩头。
桓温年纪虽小,但力气颇大,“哇,这小孩大病一场,可真是轻如纸片啊。”
“你悠着点,别吓坏阿狸!”谢奕急哄哄地要将谢安抱下来。
桓温摇头轻笑,冲着谢父道:“谢二叔,我将阿狸背回你家可好?”
大人们当然是乐得见他们熟络,可苦了谢安,心中本来盘算地如何将未来的宿敌掐死在摇篮中,但没想对方就这么人来熟。
结果,桓温就真的背着谢安走在乌衣巷道上,谢奕跟在旁边,一面护着谢安的背,一面与桓温说话。
“听说你病得很厉害,急得你大哥现在眼圈都是黑的,看来这光会书法作诗也是不好,以后让符子哥教你打架健身。”桓温对谢安道。
“符子?”谢奕乐道,“哟呵,已经有字了?”
“那当然。”桓温挺了挺胸膛,“我是大人了嘛,阿爹去宣城之后,这家可是由我来当的。”
谢奕伸手拍了他的背,“你沉溺练武,莫忘了顾着你两个弟弟。”
桓温抽出腰间的短棍,在空中挥舞数下,爽朗笑道:“练武当然重要,无奕哥,我可是要成为玄武榜一品的男人啊!”
谢奕笑道:“男人……小屁孩还早着呢,等你再长高些,我才与你比,免得你输了,又怪我以大欺小。”
桓温切了一声,反手拍拍谢安的屁股,“阿狸,你家大哥平日练武肯定不如我勤快。”
这位大哥,好好说话,别动手!
谢安真是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大哥在阿狸身上太费心神,又忙于公务,已经很辛苦了。”
桓温意外道:“哟,小小年纪,伶牙俐齿啊。”
就这样,谢安被未来的宿敌背了一路回家,后来又同席吃茶用膳,还一起玩了双陆棋。
最后,桓温逞强喝了几杯酒,直接醉倒不醒,宿在谢家。
谢安第二日早起,见到桓温正在庭院中练枪,谢奕也在一旁舞剑。
谢尚兴起,取了琴来,放于膝上随性弹起。
谢据刚熬夜做完他的化学实验,就着热酒服下寒食散提神,药性一发散,心绪激荡得取来拂尘加入。
桓温与谢奕短兵相接,一招一式打得眼花缭乱。
谢尚与谢据比起了玄修,琴音与拂尘你来我挡,激得雪尘四散飞逸,漫天花雨落。
谢安静静地捧着汤药,小口小口地抿着,眼巴巴看着兄长们,羡慕得想要一夜长大。
桓温连挡下谢奕五个剑招,然后微喘气退到谢安身旁,面色红润,满是青春气息,“喂,阿狸,觉得你温哥如何?想不想学?”
“想学骑马。”谢安虽口头不想夸他,但桓温才十二岁,已能和二十多岁的大哥谢奕身手不相上下了,自己大哥也不弱啊。
桓温了然点头,对谢奕道:“无奕哥,咱们世家子弟出仕可随行军营数年,以后可有舍得让阿狸去军中跟我?”
谢尚随口接道,“看来你是真的想在军中了,想让我家阿狸在你麾下,若没有四品官职,可别想了。”
在谢尚看来,谢安日后在九品中正榜上起码是五品以上的人才,说让桓温当四品,算是最低要求了。
“那当然,四品就四品!”
桓温口中应着,与众人吃过朝食后就借口带着谢安去散步消食,谢安猜有他意,果然刚走出乌衣巷,就在秦淮河畔,雪堤冻柳上拴着一匹小黑马。
桓温一本正经地介绍,“这马儿叫汤饼,两年前,阿爹送我的。”
“看来阿温很喜欢吃汤饼啊。”谢安来到这东晋后就一直没骑过马,心头痒痒得紧。
桓温有些不高兴,“你为何不叫我温哥、符子哥?”
谢安戴上风帽,懒得搭理他,自顾跑到汤饼跟前,这马个头不高,正适合十二岁的桓温,桓温心大,立刻没了脾气,将他先抱上马,然后自己再坐上去。
小小少年桓温问:“真的想学骑马?”
小小孩童谢安答:“男儿当学骑马,纵横天下。”
桓温扬鞭朗笑,马蹄轻踏雪尘,不疾不慢地跑到了朱雀浮航上,谢安裹得跟粽子似的,只露出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珠,品味着雪景。
“往年就是无奕哥教会我骑马的,所以我要报答他,教他的弟弟。”
“阿温很重情谊。”
“都说了叫我哥哥啦!我都十二岁了,你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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