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谢父得了一神慧之子,一首《咏鹅》于青云塔发出,大街小巷的孩童背得朗朗上口。
连私塾里的夫子也要将谢安的《咏梅》和《咏鹅》当作学生早教初蒙之诗。
而焦氏这几日不知咬碎了多少牙,敲碎了多少胡桃。胡桃即是核桃,这些核桃统统被她当作补脑食物逼得熊孩子谢万吃。
谢万其实并不差,更比一般同龄小孩聪明,只是身边太多神童,反倒不出色。他本人并没有多在意,也知道三哥平日比他用功多了,毕竟谢尚严格起来不是人啊!
再说谢尚。
自先帝司马睿去世后,他的儿子新皇帝司马绍算是英明果断之辈,一面安抚兼打击王导以及琅琊王氏的势力,一面提拔年轻臣子和非世家将领,整顿吏治如火如荼。
于是王导以退为进,避其锋芒,乐得清净在冬至后闭关,王导位列墨魂榜一品、玄武榜三品,闭关玄修养生自然是最好的借口。
但毕竟作为权臣、最高门阀士族的首领,属官与文书每日还是必要进府一趟通报政事,这其中一名属官之位,就落在了年纪轻轻的谢尚身上。
自周代起男子二十岁成年行冠礼,后世对此多有变动,谢尚刚满十六就行冠礼承袭父亲爵位,算是成人了。
因司徒夜宴上的一舞风华,谢尚也成了江左少女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谈资。
一时间,谢家因有谢尚与谢安顿时变得有些耀眼。
但在某些世家眼中,谢家在晋朝不过三代为官,并没有真正让人信服——祖父是太学校长,专修儒学并不为人重视;谢鲲是江左八达,玄儒双修好歹算是为谢家站稳脚跟,可惜过世得早;第三代的谢尚,虽有薄名,只跟在王导身边做一名小小属官,王导半隐,他也十分低调。
尤其是刚刚在司徒家宴上吃瘪的阮家。
阮氏在往年风流人士众多,只是有些年轻子弟他们自己却仍抱着高门贵族的旧梦,并不把新出的士族放在眼里。
冬至后,阮家借口阮歇父亲病重,需要女儿孙儿陪伴,又将谢奕妻儿留在了阮家。
谢奕几番前往阮家都没讨到好,谢父拟定在年末政务忙完后,亲自上门拜访。这是一桩大事,若非谢父出面,只怕谢尚就要和二哥谢据杀上阮家去了。
这日是谢尚上任第一日,谢安总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再度打起书房濯缨阁二层楼的主意。
因为谢尚并没有打算让他这么快接触蓬莱典籍,并且用对门王熙之周岁看了蓬莱法帖、现在见书帖就晕的事作为警告。
没有一定修行定力,看了充满玄力的蓬莱典籍,形同找死。
再加上二层楼门口有一张大伯谢鲲的符字当封印,而且那张纸的高度,他踮着脚还够不着呢。
只是谢安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趁谢尚不在,叼着根笔,搬来小板凳站上去,总算能够着门上那张字。
先解开字符上的蒙纸,一个“门”字映入眼帘。
门字。
并非是谢鲲惯写的草书,而是楷书。
若要进二层楼,必先破其字。
只是到现在谢安还没弄明白这“破字”是怎么个破法。
但总归不会离开“门”这个字。
谢安凝视此字许久,忽然想起了前世学书法的第一堂课:永字八法。
永字八法由“永”的八个基本点画写法延伸,作为书法初学者必学的一门功课。
“永”字没有重复的笔划,组成的八个点画皆为书法基本笔划,体现了楷书书写的用笔与布局组织的功力。
永字八笔分别为:侧、勒、弩、趯、策、掠、啄、磔。
对后世来说永字八法已经是很普遍为人所知的,但在此时,在晋朝,“永字八法”算是书法世家秘传之法。
后世关于永字八法的创始人众说纷纭,多半与书圣王羲之有关,但有证明永字八法在王羲之出世就存在……但无论如何,谢安知道,现在这世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永字八法。
因为连谢奕与谢尚都未曾教过他。
一联想到永字八法,谢安蓦然回想昨夜他让王熙之写下鸟的最后一点。
那一点与永字的第一点应是同源,皆是右侧点。
永字第一笔是点,点为侧,如飞鸟翻然侧下,落笔需逆锋劲落,势足收笔回锋。
写永字第一笔,定然要手与心都蕴含气势,落笔干脆、锋芒毕露,而且点要落在右侧,偏离分毫都会影响整个字的形体。
王熙之当夜那一笔,谢安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但她落笔时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确实让他难以忘怀。
所以他当时才会所感慨,相信凭着这股气势,这呆萌萝莉一定会成为书圣。
“若用永字八法破这个字又如何?”
谢安得天优势就是已经熟知永字八法,当下拆解“门”字,发觉此字只有三个笔划(繁体的门字),分别为永字八法中:勒、努、趯。
通俗地说,就是平横、竖、钩。
此字结构上紧中下空,那么唯一可破之处就是门字的空处。
人入门为囚。
但若没有人进门,如何能破?
神使鬼差般,谢安想起王熙之写下永字第一笔的气势,不由取下叼在嘴上的笔,准备在大伯谢鲲的“门”字写下一笔。
他要写的当然是永字的第一笔。
墨刚落在纸上,那看似普通的字与纸上释放出强大的玄力,谢安只觉眼前这扇小小的门在逐渐放大,大得仿佛可以把濯缨阁的屋顶撑破。
是字之幻境!
谢鲲十年玄修之力顿时如滔滔洪流倾泻而出。
只是一个落笔简单的动作,谢安已不自觉将唇咬出了血,但是想起王熙之那一笔的气势,他心有不甘,几个急促的深呼吸,欲止住跳得快要爆裂的心脏。
永字第一笔,应气势如虹,而笔势当如飞鸟翻然侧下、高峰坠石,锐不可当。
……
但在谢鲲玄修之力的面前,他宛如一尾弱小的鱼,随时都有被江水拍晕的危险。
果然还是太小了么?这就是谢尚不让他接触蓬莱典籍的缘故啊!
无论如何,他还想是落下一笔!
身体不知为何又开始灼热起来,这回他能清晰感受到那股灼痛在胸口盛开,梦中的飞鸟像是随了召唤般冲出,随即一道白光顺着他的笔撞入了谢鲲的“门”内。
鸟入门为笼!
字符上的气势蓦然尽数消散,谢安恍过神来已是大汗淋漓,收回笔时,清晰可见永字的第一点落在“门”中,宛如飞鸟翻羽飞翔。
只是破字失败,飞鸟被关在笼中。
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放下,此时他已抓不住笔了,幼嫩的指节在不停颤抖。
谢安像是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关于王熙之的,关于永字八法,以及关于这个世界的玄妙。
司徒家宴那夜,王熙之将自己写下的第一笔送给他。
也许那就是她玄修墨道的第一笔,所以昨夜才会有飞鸟飞出他的胸口,因为他胸前除了王熙之赠予的纸张,并无他物。
他现在很想跑到对门那个清寂小院去问问那个平日总是呆萌走神、反射弧超长的萝莉,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这日离开书房后,谢安就开始高烧,大约是破字透支了这具小孩身体太多的精力。
谢安一连在床上躺了十几天,谢尚在他低烧不退的第三天当然找到了原因,他发现了父亲“门”字上多了一点。
内心杂夹着惊喜、疼惜与怒意,总之谢尚在谢安病好后,择了个良辰吉日将他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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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文的玄修部分都是跟书墨琴画有关的。下一章归回日常。下周估计没推荐了,求个收藏。
第二十三章 逞强的后遗症()
第二十三章:逞强的后遗症
谢安病了,用谢尚的话来说,就是不自量力,自找苦吃。【 】
病中数日,谢安被身体的虚弱打败了,整日昏昏沉沉,时热时冷,真当是应了那“苟延残喘”的成语。
家中除了谢尚无人知晓谢安这四岁毛孩会胆大到去碰濯缨阁二楼的门。
谢尚只说谢安是背书背累睡在书房着了凉,可一连烧了十几天的,在当时来说,可是性命垂危之相。
纵然是通晓炼丹医术的二哥、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药吃了不少,但他的高烧丝毫未退。
这下连去阮家接大嫂的事也被他的病耽搁了,谢安心中惭愧万分,偶尔从晕睡中醒来见到大哥谢奕守在床头的身影,莫名心酸。
谢尚更不好过,一个人闷声煎熬了几天,终于将谢安去破字的事跟二哥谢据说了。
谢据当时就狠狠揍了谢尚一拳,然后来不及话别妻儿,就风风火火骑着快马往建康城外去,说是要寻什么一个方士隐者小仙翁。
只是那人正隐居深山写书,并不愿涉足世事,幸而谢据涉猎丹药医术,曾拜会过那人,有过学术交流。
谢尚回想二哥留话,好像记得那隐者叫什么抱朴子来着。
谢安这回可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那抱朴子他当然知道是谁,就是写了《抱朴子》的葛洪,只是这葛洪如今在山间隐居写书,也不知二哥要费多大心力去寻了。
不过幸运的是,这葛洪在建康还是一亲密好友,那就是跟谢尚同在王导司徒府中做官的干宝。
干宝就是写《搜神记》的那位,如今在司徒府担任王导的右长史,刚刚编写完《晋书》,是一名为人称道的史官。
干宝从谢尚口中得知谢据去寻葛洪的事,忙命军士快马带信,一路护送谢据去了葛洪所在地。
这一来一回,等到谢安见到葛洪时,已是半月之后。
此时谢家家中已是乱成一锅粥了,从未听过有小孩发烧烧过半月的事,东西吃了吐,吐了吃,用太医的话,若非这小孩意志力坚强,不舍得死,换了旁的小孩是绝对撑不住的。
古代医疗条件又差,谢安若非生在士族,家里也没那么多闲钱用珍贵的温补药材给他续命。
任是谁见了这只剩一口气的小孩,真叫人心酸,
庄氏、辜氏因喜爱谢安,日日流泪,去庙里道馆祈福,熬药之事更是亲力而为,不敢假手于人。
谢父表面镇定,但夜夜无法成眠。
焦氏虽说不喜谢安,在他病倒的前几日还有些窃喜,但日渐病久,她心里越不是滋味。
尤其是谢安这一病半月的事被人传扬出去,有人跟她提及要不要早些准备小神童的后事,毕竟快过新年了,免得沾了晦气,她气得呛了回去,“呸,你家才准备后事!”
谢安每日勉强醒来一会,对家中状况虽不太清楚,但想也想得到。
于是强撑着拼命吃东西,只是筋骨似乎已经严重受创,特别是握笔的右手,没动一根手指都要痛及全身。
谢尚见他如此痛苦模样,几乎是求着他,“阿狸,你若痛要么哭或喊出来。”
“尚哥,我不会死的。”谢安也不知说什么安慰他,其实他心中也是忐忑,若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到一千年后,但这里,还是真让人不舍啊。
有一回他醒来就见焦氏正在他房前撒盐,熊孩子谢万也撒了些盐在他床前,小胖脸上还挂着泪痕。
在这时,撒盐是驱邪的习俗,祈佑神明庇护。
所以他更要强撑下去,为了家人。
最终他等到了葛洪仙师和他的妻子鲍姑,这夫妻二人都是医术高明之辈。
葛洪十六岁时就拜炼丹师隐士为师,在山间潜心炼丹学医,后出山入伍,取得功名,而娶了鲍姑之后,夫妻二人更是苦心钻研医术、炼丹术,如今在山中编著《抱朴子》。
鲍姑擅针灸,来到谢家之后,妙手施针,以正谢安那被玄修念力损伤的经脉。
葛洪带来补气灵药,又为谢安推气数次,内外相济,终于在忙活两日后,让谢安的高热退下去。
只见谢安舌苔渐渐褪白,蜡黄脸色也渐有血色,眼珠里的浑浊也逐渐褪去,变回清明。
葛洪如今年四十,但因道家玄修,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若非他沉迷医道丹术,玄修修为早入一品。
而鲍姑比谢尚还小一岁,年方十五,与葛洪新婚不久,但已褪去少女青涩,温婉明妍,隐隐有仙气。
谢安真想对这夫妻二人回一大大的谢礼,只是现在浑身还插满鲍姑的针,不得动弹。这鲍姑也颇有意思,在谢安余下恢复的时日里,每日都要在他身上插针,还要边做记录,俨然是把他当作活体实验了。
这一日,鲍姑照旧来做实验,见谢安醒着,于是娇笑道:“我说阿狸,你这孩子真大胆,这谢鲲大人可是玄武榜上三品高手,你一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孩想破他十年玄修,你真当玄武榜上的高手都是摆设?”
鲍姑生在岭南,父亲是广州南海太守,在父亲的影响下自幼玄修和学习医术,性情爽直,不似中原世家子女般矜持。
谢安苦笑,弱弱道:“阿狸再也不敢了。”
鲍姑正在他右臂施针,小小手臂上穴位繁多,三条主经脉无一遗漏,最后在三指尖的少商、中冲、少冲都落针,以固定经脉。
鲍姑捏了捏他消瘦的脸,“也不知你是不是天生幸运,有玄气护体。这右臂首当其害,本应经脉尽断,但如今只是稍有损伤,否则你今后可要换左手写字了。”
谢安疑问:“玄气护体?”
鲍姑道:“当然咯,我家先生说,你体内应有一道至纯玄气护体,现已消散,他在与你推气时能够感受到那股玄气残余力量,真当是修为精纯的玄气。”
鲍姑所说的先生就葛洪,葛洪修为颇高,一把脉就探出了究竟。
这时葛洪正进门,听到两人对话,倒颇为感慨道:“命数天定,有些人生来就有至纯玄气,譬如贫道祖父之师左慈先生,生来就有此天赋,少年时便会神通,能驱役鬼神。阿狸你能躲过此劫,也是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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