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衍颔首道:“在学宫等朕。”
……
……
大约现在内殿诸人都在吐槽,您这平民之身可比谁都矜贵,庾翼此刻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要命了这小子,平日温淡宽和,待人事事周到,同他熟悉的人都被他各种唠叨,现在搞得跟他认识的人都不敢吃寒食散,看到一次就骂一次,还会强行把你家的寒食散都给扔水里,各种大道理说起来啰里啰嗦的,可一旦到了大事可没有半点含糊和犹豫。
谢安对庾翼道:“真是抱歉了。”
“可我看着你并没有歉意啊!”庾翼扶额。
谢安伸了伸懒腰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你大哥的错。”
如今是元月的尾端,只是建康的春天来得很晚,每年往往要到了三月底四月初才开花,才算是真正的春天,看来这回战役都将在寒冬中渡过,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很折磨人。
庾翼无奈道:“司徒大人太狡猾了啊!”
谢安微笑:“如何说?”
庾翼苦笑:“这下卞大人可别怪他老是不上朝了,原来他是让他的学生来练手了,可你倒厉害,一来就挑我大哥。”
“别这样说,是谁想独揽大权步步逼得司马宗和苏峻叛乱?谁想要让‘庾与马共天下’而挑起内斗的?翼哥,你有空问问你大哥,难道他真的不想积蓄力量北伐吗?羯贼虎视眈眈,还有空内斗耗费我大晋的兵粮?你们庾氏能得一时天下,就不为子孙后代想想吗?”
谢安语气平淡地问了一通,最后笑笑,留下发怔的庾翼,走进了漫天飞絮的雪地里,一袭白衣渐行渐远,重雪落身,浑然一体,一时竟像是渐渐消失在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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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兵临城下()
第二十章:兵临城下
御道尽头,天光晦暗,地面雪色染上一层灰。↗
台城很安静,因为它相比后世的宫城实在是很朴素,以致它不会给人威严庄肃的感觉。
谢安今夜宿在宫中,毕竟今日他得罪了很多人,虽然他一点都不在乎。
白衣平民身份不诏而入,还把群臣骂了一顿,遥想这等风景也只有当年士族初渡江时,士人们在新亭饮宴上为沦陷的洛阳与被侵占半壁的江山而伤心哭泣时,王导却用一番的怒骂,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
当时的哭与如今的逃避都是无用的。
苏峻兵临城下,冲着士族而来,草根平民在乱世带领族人抵抗外敌,从此成为了一方将领,如今被当权者逼反,这原本是一出群众喜闻乐见的场景,最终结果就应该是这些士族该死,然而现在,书写这个故事的人是谢安。
他站在历史的长河里,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他若竭尽全力,也许能改变未来,也许结果会延迟,但至少要延迟到自己有能力应对和扭转局面。
迟到了多年的苏峻之乱终于到来,如今事情的发展一如历史而行,只是因为白日一番蛮横行为,让庾亮终于答应了出兵伏击苏峻。
历史又一次出现了分流。
最坏的打算就是苏峻冲破了埋伏攻入建康,然而那时他的兵力却也会有所损失,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同,未来就会发生改变。
再比如说,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皇座,试图从亲舅舅庾亮手中取得真正权力的司马衍。他再也不是历史上那个因为司马宗谋反被杀而哭泣的小主公。
司马衍离开内殿,心情虽沉重却亦有种莫名舒畅,他不知道苏峻一旦攻进城,他是会继续当傀儡还是被杀掉?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觉得自己不再无用。
谢安没等他就开始吃东西填肚子,弟弟司马岳还在一旁抱怨。“为何老师去做这么好玩的事,不叫上阿岳呢?”
司马衍忽然觉得自家弟弟跟了谢安之后开朗了许多,还学会抱怨了,往日成天跟个鹌鹑似的。
烛影在墙上乱舞,风雪时起时歇,如今大家只盼着雪再落得大些,好阻止苏峻行军的步伐,让建康军防得以喘息之机。
宫中饭食没有王熙之那儿好,谁叫江左最出色的厨师在那儿。谢安每每都觉得司马氏这个皇帝做得真憋屈。
司马衍今日胃口很好,笑容也多了,因为今日连庾太后都没来掺和这档子事,显然是在爱子和亲人之间纠结不已,最终不想再理。
“父皇五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去世的。”
饭后饮茶,司马衍与谢安人手捧着一盏热茶站在檐下,风灯照亮了雪地,建康城的小小一隅里。司马衍蓦然想到“江山”这个辽阔的词汇。
谢安道:“你们皇帝死应该称驾崩,等会被人听到传出去。卞老师会觉得自己当老师很失败的。”
司马衍懒懒笑道:“我看他现在更气你啊,好好的学生竟然被司徒大人拐走了。”
谢安看了看他的眼睛,微笑道:“我原是想东拉西扯让你不要伤心,却是我自作聪明了,你眼里没有以前的那种悲伤无助,我们的主公长大了。”
司马衍哼了一声。“好歹我也是你主公,总不能落后于你啊。”
“有志气啊,请问主公现在是哪处超过了我啊,要比一比么?”
“故意激我,我可不上当。身为主公,不必事事过人,只要会识人用人即可。”司马衍又问:“你说,今日我对待大舅舅是不是太冷漠了些?”
谢安毫不思索道:“冷漠是君王威仪,记得以后你让他做事时,需赏赐些他什么贵重东西,说几句体己的话,这就是君王体恤和舅甥情谊。”
司马衍这才想起以往父皇所做种种,霎时有所领悟,这君臣相处确实需要手腕经营,他长吁口气道:“还好你我是好友,这些手腕无需在你我之间出现。”
“话可别说太满,说不准你哪一日就会觉得我怎么那么碍眼……”
“喂喂,为何每次我对你说真心话,你都泼冷水啊,这寒天冻地的,朕心寒啊!”
“我相信当年你父皇做太子和你舅舅也是如我们这样友人相处的,毕竟是有名的布衣之交啊,所以我还是不当什么官吧,现在这样挺好的……”
司马岳听着两人的闲聊,忍不住笑出声来,“难怪蒜子一直要留在建康不肯去褚大人那里住,跟老师在一起生活很是开心呢。”
闲日易渡,可也是仅剩的几许忘却忧愁的时间,司马衍不是谢安,也不是庾亮,他是司马氏的象征,城破之后,若他低头尚且能活命,可有哪个少年肯低头呢?
谢安难以想到那时的境况,如今只盼庾亮能大胜,将苏峻拦在城外。
……
谢安宿在宫中第二日,二月初一,是苏峻联军渡江第三日。
而谢安与司马衍闲聊的雪夜,苏峻果真贯彻着兵贵神速的兵法,率军连夜由陆路北上,绕过建康南门方圆数十里的重兵防守,绕向建康东面。
而这一带正是陶回所建议要伏兵之地,庾亮接到消息亦是连夜拔兵前往。
雪夜清寒,两军在丹阳郡附近相遇,中间隔着结着薄冰的淮水,两军所预想的结果均是落空,埋伏不成,突击亦不成,天时不利行军,只得隔江对峙。
庾亮的军队并没有苏峻联军多,因为他还需分兵石头城与南篱门,若要真要拼起来,恐怕这不足五千人的兵马就要被两万人如洪流般吞没。
两军皆在河畔暂时安营扎寨,只待白日来临的生死决战。
长河冰碎逐流,头枕兵戈不得安眠。
而已经消失五年的司马宗。今夜更是难以入眠。
五年的逃亡与蛰伏让他变得更难以亲近,银发的宗王在流民兵之中是异类,他虽与苏峻交好,但终究是身份有别,早年闯荡江湖,可后来他将江湖的事情都交给柳生。安心地做他的王爷,直到被逼上反叛之日,丧失了所有的荣华。
“柳生还没死吗?”司马宗在黑暗无灯的营帐里问。
承影立在帐外,呼出了口白气,轻轻道:“伤不重,毒已清。”
“从他当年放走谢安,本王就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可王爷很欣赏谢安,等王爷当了主公,谢安是可用之才。暗卫传来消息,庾亮终于不当缩头乌龟敢出兵还是被谢安给逼得。”
承影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司马宗自五年前叛乱失败后就患了头风,时不时会头痛,若思索过多,会更痛,所以承影看来,如今病怏怏的司马宗比以前好哄多了。司马宗不想受头风折磨,就少动怒和动脑子。
“明日一开战。你无需管本王,直接潜入庾亮军中,将他的头砍下来。”
承影淡淡道:“王爷您又忘了,苏峻说,庾亮的头留给他,而且在之前苏峻还会想方设法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
“本王没忘。”司马宗躺在冰冷的席上,闭上眼,脑海里忽然闪过了洛阳如火的牡丹,“庾亮虽蠢,但他是名士。本王不喜欢苏峻这种粗人去侮辱有学之人,死要死得干脆,才算是尊重。”
他们与苏峻是有盟约的,但司马宗如果真想让庾亮体面痛快地死去,抢在前头做的话,苏峻暂时不会动怒,只是盟友一旦心有间隙,恐会对他们不利。
毕竟他们已是寄人篱下的败军之将。
……
淮水暂时阻隔了战事,为庾亮军队筑起一道防御屏风,仅仅五千兵马,庾亮终于体会到钟雅和赵胤在横江渡口望见苏峻联军时心生的怯弱,他是文士,他从来只是在建康城里指点江山,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两个少年逼得说出亲自领兵的话。
如今他领着五千人马,没有伏击的有利地点,只得退到了河畔山间,第一次生中升起了绝望与后悔。
退还是不退,战还是不战?
夜晚很快将过去,苏峻联军的先头部分已开始为涉江做准备,他们粮草物资充备,又缕缕得胜,战意满满,相比自己军中,身为主将的自己已经开始心生彷徨,那一双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顿时变得如鬼魅可怕。
属下郭默、赵胤亦在望着他,等候他的决断。
庾亮仿佛看到一局面临崩盘的对弈,他一步步都在败,被蚕食……
“退……退!”
庾亮心力交瘁,在喊了两声退后因疲乏过度而晕厥。
想退已晚,苏峻必不会放着眼前的肉不吃,安营扎寨是假象,他带着过万的兵马先行渡江突袭,最幸运的是因为庾亮晕厥,建康全军都在整装待发撤回,没有手慌脚乱应对。
五千对万余,在淮水旁酣战半夜,于天光微明时,仅有千余兵马护送庾亮狼狈回到了建康城中。
最终结果是两方皆有过多折损,苏峻不但没有擒到庾亮,更因天时地利不顺遂而损失超过他的预想。
于是,苏峻联军终于在慢了下来,一面收拾战场一面慢慢往建康东北覆舟山推进。
所以这一战,虽是没有达到设想的战绩,也算是让建康方面得以喘息。
苏峻用了两天从丹阳郡抵达覆舟山。
覆舟山是紫金山的西段支脉,北临玄武湖,已是迫近了建康东北面,也是建康防御最为薄弱之地。
……
庾亮在晕迷了一整天后终于醒来,一睁开就看到了谢安那张俊朗而冷漠的脸,顿时又想要晕过去了事。
庾翼按住他的肩,轻轻道:“大哥别动,阿狸在帮你施针。”
“战事如何?”其实庾亮在见到谢安那一刻,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去到黄泉,因为谢安的表情的确一丝温情都没有。
庾翼简略地说了战事,大肆夸了一番,说此行虽不利埋伏,但起码有能折损苏峻兵力也是一桩功劳,而且我方损失也没有太过惨重,伤兵都陆陆续续回来,被俘虏的更多……
“我需要你哄?!”庾亮恼羞成怒,想要起身,却被谢安重重推了回去,“夸你也不是,看来需要骂了?晚辈最喜欢骂人了,要说大人所犯下的错误,足足可以写上千字,然后印成报纸给建康城里人看。”
报纸……是什么?庾亮没拉下面子问,这时不知被谢安扎到哪个穴位,顿时他连话都没法说了。
眼下苏峻联军已到覆舟山下,司马衍已派了卞望之和钟雅带兵前往阻拦,如今两方应该在西陵一带交战。
西陵是东吴孙家的陵墓之地,也不知孙氏在天英灵会不会保佑他们赢下这一战。
“真真是兵临城下啊。”谢安长叹一声,似笑非笑道,“大人还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这仗还有得打。”
谢安推开门,又是冬雪晴日,庾氏府邸不再宁静,地面的雪早就被匆匆往来的仆人踩得不见踪影,这些都是庾翼安排的,这等危机时刻,大哥又晕迷着,还是先将家财和女眷小孩离开建康再说罢。
庾翼望着谢安清瘦的背影,问道:“你家人可走了?”
“王谢两家不会走,我们会留在乌衣巷。”
谢安回过头,逆光中,少年的神情淡然得仿佛不在尘世。
庾翼叹了口气道:“方才听说你又想跟着卞望之和钟雅上阵,可是还是被拦了下来,你这小孩真的不怕?刀枪无眼啊!”
谢安摇摇头,没有回答他怕不怕的问题,死,人人都怕,之前他还担忧家人,想送他们走,可是连蒜子都不肯走,说要陪着他,而建康没走又不止他们一家。
谢安刚离开庾府,走没多远就听到桓温远远叫他的声音,那伤还没好的家伙居然从长公主府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也是令人惊叹。
桓温找了他许久,逮着他啰嗦了许久,无非就是说着他与长公主如何斗智斗勇,最终他大摇大摆地逃了出来,这时才知道已是兵临城下,恨不得立刻带着长枪往战场去,所以来叫上谢安一起去。
“去不了。”
谢安摇摇头,望了望四周,桓温莫名其妙地抓着头,谢安干脆轻咳一声道“出来罢”,话音刚落只见街巷四面有玄衣人来到,其中一人单膝跪地道:“三郎有何吩咐?”
桓温:“……”
谢安无奈道:“主公派来的暗卫。”
桓温转了转眼珠,也学着他这般轻咳一声大喝:“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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