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文试着想站起来,但人跪得久了手脚有些麻痹,于是他在小黄门的搀扶下才站稳了身子。
“你与朕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吧?”陈伯锐品了口茶,微笑道“不知课业可曾落下?你母妃还安好么?”
陈仲文躬身道“回父皇,儿臣的课业从不敢放下,前些日子和兄弟们一起受师傅的考校,儿臣还拿了优等。母妃那边一切都好,谢父皇挂念,只是……”
他踟蹰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道“母妃有一年多没单独见到您了,虽然赏赐、月例样样都不缺,但她时常记挂父皇,盼着您能过去看看……”
说这番话时,只能微微抬起头的陈仲文不断用余光捕捉着父皇的神情。在陈伯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后,他不得不乖觉地闭上了嘴巴,咽下了还未说完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陈伯锐脸上的不悦渐渐散去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中也多了几分柔和“朝廷的政务极是纷乱繁重,朕夜以继日地坐在这案牍前处理,也只能做到没有什么疏失,哪还有时间与人共享天伦?
先皇将这万里河山托付于朕,朕自要为陈家守好这份基业。至于别的事……朕自有主张,皇儿以后不必再提。”
陈仲文连忙拜服于地,恭敬地道“江山社稷为重,是儿臣失言了。父皇勤政爱民,古之圣君不能及也。不过,也请父皇保重龙体,切莫过于劳累啊。”
陈伯锐随意摆摆手,道“朕知道了。你可知朕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陈仲文眸光一闪,低着头道“儿臣不知。”
陈伯锐轻笑两声,问道“你在那报社做得如何,可还称心么?”
。
第四百一十三章 汗出如浆()
听到问话,陈仲文并没有半点慌乱。因为,这是父皇第二次问起此事了。
一年前,陈伯锐就得知了他有时会去报社工作的事。
“回父皇,尚可。”他平静地应道“儿臣平日里以学业为重,再加上父皇给分派了差事,也没有多少时间在报社那里。”
这番应答可谓中规中矩,虽然说了跟没说一样,但至少没什么错处。
陈伯锐瞟了他一眼,点头道“这些朕自然知晓。朕想问的是,之前交待的事你可还记得?”
垂着头的陈仲文轻轻合上双目,又在几个呼吸间睁开了眼睛。
之前那次,父皇曾提出让他留意报社里的种种,他当然把这话记在了心中。
“不敢或忘。”陈仲文正色道“父皇如若垂询,儿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伯锐看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文儿不妨说说看那萧靖为人如何?报社可有不合规矩之处?你在里面又做过什么?”
陈仲文坦然道“回父皇,那萧靖是个性子平和的人,虽是社长却也没什么架子。无论对儿臣还是其他人,他都能一视同仁,与之相处会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其人读过的经典不多,对诗词歌赋之道也全然没有半点头绪,但其行文自成一系,也算有几分才学。报社建立这几年,为京城周边的各州县做了些修桥补路、扶危济困的事,再加上镜报曾为人主持公道,所以萧靖的名声是不错的,在一些地方甚至有‘善人’之名。
说起不合规矩的地方,儿臣并未亲眼看到什么。报社颇有章法,不仅有严规约束众人,编辑、记者亦较有操守,和那些哗众取宠的小报全然不同。父皇可能也听闻过,镜报至今未有攻讦朝政或危言耸听之举。
硬要说不合规矩的话,记者需要在乡间行走,个别时候或许有些听人墙根之类的权宜之举,但坊间闲汉也不外如是,此事并不触犯律法,算是无伤大雅。
儿臣在报社的时日不多,一般就是做编辑的差事,主要是遴选各处的新闻,做些编校后择其优者刊载于合适的版面。此事最是寻常,却也是报社不可或缺的工作。常做编辑,人的眼界会更加开阔,亦可从看似微末的小事中以小见大,找出许多原本看不到的大义来……”
陈仲文侃侃而谈,陈伯锐在上面静静地听着,时而会露出思索的表情。
听到后来,他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待陈仲文说完,陈伯锐轻吐了口浊气,似笑非笑道“如此看来,皇儿对报社甚是喜爱啊。”
陈仲文的身子猛的一震,心中暗暗生出了悔意。
父皇的口气很不一般。
适才说起镜报的事,自己是不是多说了什么不便说的,抑或是带上了些本不该有的褒扬之意?
念及于此,他慌忙拜倒,高声道“父皇明鉴,儿臣都是据实而奏,既不敢欺瞒父皇,也不敢为镜报文过饰非。或许是儿臣在那边的日子不多,所知不够详细,又或者是疏漏了什么,抑或遭人蒙蔽……”
陈伯锐静静地听着他急切的自辩,最后莞尔一笑道“皇儿不必自责。如你所说,你知道的兴许不过是一鳞半爪,但朕唤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说法,你按自己所思所想畅所欲言就是。”
陈仲文的额头现出了汗珠。他口中称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小半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着对答的时间长了腿脚又一次变得麻木的缘故。
“皇儿在报社时,可曾发现萧靖与百仙教勾结的蛛丝马迹么?”
陈仲文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终于要说到正题了么?
萧靖入狱的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陈仲文前几天即有所耳闻。他心知父皇召见必是为了此事,但不知道为何对方绕了个很大的弯子才问到了这里。
“回父皇,儿臣并未发现蹊跷。”
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陈仲文的措辞都是字斟句酌的“萧靖对儿臣没有避讳什么,至少在做事的时候,儿臣能看到其一举一动,实无可疑之处。
报纸在选题时也刊载过批驳会门诈取钱财、聚众滋事的文章,依儿臣看来,萧靖至少在表面上并不像是会和教匪沆瀣一气的人。”
点到为止地说到这里,陈仲文马上闭口不言了。相比之前的答对,上面这段话没什么感情色彩,应该不会犯忌讳。
被严厉的父亲吓得不能自已的他倒也想说些可疑之处,但是在没发现什么的情况下总不能胡编滥造,万一谎言穿帮,父皇一定会雷霆震怒的。
陈伯锐没答话,似是在静静地思索着。过了良久,他才平和地笑了笑,道“朕有些乏了,皇儿先退下吧。”
如蒙大赦的陈仲文连忙告退。才倒退着走出两步,陈伯锐忽道“过些日子朕或有闲暇,到时会去你母妃那里走上一遭。”
陈仲文深深施礼道“谢父皇。”
陈伯锐微笑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且去吧。”
陈仲文又施一礼,转身走出了大殿。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在某个角落停下了脚步。一阵冷风吹过,早已汗出如浆他浑身一激灵,随即整个人像脱力似的靠在了最近的廊柱上……
偏殿里,陈伯锐放下了刚刚拿起的奏折。
小黄门已经离开了,殿内看上去只有他一人。起身走了两步,他忽然开口唤道“宋迁。”
角落里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有人从不知什么地方闪身出来,如同鬼魅般应道“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陈伯锐在原地踱了几步,问道“适才文儿之言是否属实?”
宋迁以低沉又带着几分阴冷的声音应道“回陛下,乐陵王所言与老奴所探知的并没有出入。那萧靖的心思虽然不小,眼下却还算安分守己,没有逾矩之处。”
他用力咳嗽两声,桀桀怪笑道“若非如此,陛下又怎能留他到今日?”
。
第四百一十四章 圣女之女()
圣女之女
大殿陷入了死寂。
陈伯锐低下头准备开始工作,可思虑一番后,他又将目光移到了手旁的一份奏章上。
“外教坊那个叫何宛儿的女子,还能追回来么?”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在自言自语。
沉默了很久的宋迁应道“事发后,此女竟瞒天过海地消失了,想是已逃到别处去了。老奴的属下竟没发现半点痕迹,甚至人都不见了还浑然不觉……那些饭桶已经处理掉了,这等废物留之何用?老奴万死,还请陛下降罪。”
陈伯锐平静地道“此事你确有过错。虽然此女对百仙教的事毫不知情,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有心人想利用她的身份,还是能掀起风浪的。
念在你一直忠谨办事、不敢懈怠的份上,便降级留任以观后效吧。今后若再有疏失,朕就不会轻饶了。”
宋迁拜倒在地,高声道“谢陛下隆恩!”
陈伯锐微微一笑。
隆恩这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当钱花吗?
教坊司的张公公受先皇厚恩,嘴上指不定说过多少感恩戴德的话了,可最后呢?
若不是自己即位后查实他是百仙教的余孽,这个整天都在感谢皇上恩典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把朕的脑袋割下来!
他起身离座,负着手道“朕这些年在眼皮子底下养着他和那个女子,为的就是将两人当一盏灯,引得扑火的飞蛾来自投罗网。谁知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真是白费了心思。
说来好笑,这香饵倒是和夏家的女婿过从甚密,也不知是否有什么暧昧。呵,若果然如你所说,那萧靖和百仙教没有瓜葛,那他如今就是遭了无妄之灾啊。”
陈伯锐的语气中有些将信将疑的味道。听到这话,宋迁连忙道“回陛下,此事老奴已查实。萧靖的确来路不明,他最早在大瑞现身是在河东,但周边所有州县的户籍中都找不到他的来处,谁都不知他出身何处。老奴甚至寻访了各地的乡野异人,也不曾听说谁有这样一个弟子。
不过,陛下也不必忧心。萧靖的身份虽不清楚,但他建立报社后的一举一动都在老奴的监视之下,他和百仙教唯一的瓜葛就在那何宛儿的身上了。”
陈伯锐摇头笑道“年轻人戒之在色啊。萧靖也该吃些苦头,谁让他处事这般糊涂,莫名其妙的就勾搭上了百仙教圣女的女儿呢?”
萧靖就算听见这番对话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前些天夏家人送来的纸条上提到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会门的所谓圣女往往都号称是处子,但这只是对外的口径。百仙教的圣女私下里一直在和情郎暗通款曲,还在百仙教败亡前诞下了一个女婴。
不久后,有人将襁褓中的何宛儿送到京城交托给了张公公,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见陛下有了些笑意,宋迁也莞尔道“当年那妖女号称身怀邪术、能颠倒众生,但依老奴看来哪里有什么邪术,不过是她本就佳色天成,又于人前冰冷圣洁、于人后媚态横生,懂得操弄人心罢了。何宛儿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颇有乃母之风,年轻男子见了倒也难免心生欢喜。”
萧靖要是知道自己的这点八卦被人拿来取笑,估计连牢都坐不踏实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陈伯锐忽道“张公公自尽的事可有眉目了?”
宋迁惶恐地道“回陛下,老奴是查得了一些实据,但兹事体大,老奴实不敢再查下去了。”
陈伯锐的目光陡然锋锐起来。他自嘲似的哼了一声,冷笑道“是赵王?”
宋迁没回话,只是把身子又伏低了些。
“那就是了。”陈伯锐冷声道“朕的皇子还真是聪敏过人,胆子也大得很呢!”
一想到赵王,他的脸上就布满了寒霜。
赵王在民间颇有贤名,不知情的人大都认为他是陛下最喜欢的儿子。在这个皇上还未立太子的节骨眼上,甚至有不少人将他视作了内定的太子。
陈伯锐却是冷暖自知的。
赵王诞生的时候,他还是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子,为他生下麟儿的是与他相濡以沫的王妃。可惜,那个在潜邸陪伴他走过无数栖遑日子的女人在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就撒手西去了,根本就没等到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为此,陈伯锐对赵王的宠爱几乎无以复加,其他任何皇子都不曾从父皇那里获得如此之多的关心和照顾。
大瑞开国时曾有一位皇子被封为赵王,但他并未留下后代就早早离世了,是以赵王的尊贵封号就这样虚悬了下来。当陈伯锐想将这个王爵封给自己的儿子时,几乎所有的朝臣都以“不合礼制”为由提出了反对,可他还是力排众议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这是多么难得的恩宠!
不过,赵王却让陈伯锐失望了。
可能是因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会让人迷失心性,又或许是因为少了母亲教育的缘故,他变成了一个骄恣狂傲、毒辣悖逆的人。
虽然他仍然长着一张和善的面孔,时不时还会摆摆“礼贤下士”的姿态,但陈伯锐知道,这个儿子已经无可救药了。
如果说性格上的缺陷还不至于让陈伯锐厌弃他,那么私下里结党营私、祸国乱政,甚至蓄养死士觊觎皇位,就是任何帝王都不能容忍的了。
朕还没死呢,你就要逼宫夺权了吗?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迁等了好久才道“陛下,张公公是成年后才净身的。进宫前,他曾在外面留下了骨血。他服毒自尽前的半个月,有人曾看到赵王的手下往一个隐秘的所在运了个奇怪的麻袋。
待张公公身亡后,又有人半夜从那个地方运出了什么东西偷偷掩埋了。老奴的手下掘开看了看,里面是一具尸骸。经人指认,确定他乃是张公公的儿子……”
闻言,陈伯锐怒极反笑,阴冷的笑声瞬时就在大殿中回荡开来。
想要渔翁得利的人,似乎有很多呢!
。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我家主人想见你()
萧靖无奈地回到了大牢。
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向他一个阶下囚说明情况,于是他只能一脸问号地变回了“牢里蹲”。
两天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出奇的安静。以往,牢里总会有呼呼的风声、人犯的呻吟声、狱卒的脚步声,今天这些声音都莫名地消失了。
萧靖这才注意到之前关在附近牢中的犯人大都不见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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