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了个酒臭熏天的嗝之后,萧靖忽然有点羡慕葛大人。这家伙的运气真不错,真正性命攸关的事根本就没参与,挨了一闷棍就痛痛快快地睡了大半夜,也难怪现在这么有精神。
陪陆冲喝酒真是个辛苦活,两人明明已水火不容的恨不得亲手取对方性命,却要像一别经年的老友似的说些只有对方才明白的心里话,这感觉光是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萧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管了,只要没出事就好!
回了营帐的他倒头就睡,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又热闹起来,喧哗的分贝数都和集市差不多了。
萧靖以为北胡人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勉强支撑着走到外面一看,却被眼前的场面弄得半点睡意都没有了。
七、八条胡人汉子跪成一排,旁边的行刑者手起刀落后几颗人头就掉在地上不住地滚动,场面甚是骇人。
据说这是王庭抓到的奸细,偷挖地道要谋害大汗就是他们的手笔。至于为什么要在这里行刑有人说这是大汗要给大瑞使团一个交代好揭过此事,只有萧靖知道陆冲那小子不过是恶趣味发作,想用早就准备好的替死鬼顺手恶心一下在他看来大部分胆小如鼠的大瑞人,仅此而已。
立威之后,会盟也如期举行了。两边用三天的时间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几乎可以说是宾主尽欢,北胡方面也没再找使团的任何麻烦。
虽然那句“双方约为兄弟之邦,永不相侵”就是屁话,但总体来说这次会盟是非常成功的。
待到完成了皇命,严大人忙不迭地带着一干人告辞南归。他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一刻都不想待在草原上。
因为离边境很近,使团只用了多半天就回到了大瑞的境内。随团的边军在将校的带领下各自离开了,负责护卫的只剩下了京营的千余人。
昏黄的灯光下,萧靖正在奋笔疾书。
“此次会盟北胡确实拿出了诚意,不仅大汗亲临,胡人也未为难大瑞使团,会盟的庄重性和严肃性得到了保证。自此后,北境应该可以迎来几年的安稳,这对百姓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然而也应看到,保证边境的安宁于北胡王庭来说不过是权宜之计,国人切不可沾沾自喜。待到草原一统、北胡上下拧成一股绳的那天,今日的盟约很可能被人如敝履般丢弃,那时便是战火重燃之日。
所谓居安思危,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应忘记卧榻之侧尚有饿狼酣睡,更不能将一纸盟约当做日日纸醉金迷的借口。数百年来北胡做下的恶行罄竹难书,背约之事亦多如牛毛,天下一片歌舞升平之日必是惨祸即将临头之时,恳请诸位慎之,戒之”
状若疯癫的萧靖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页纸。某个瞬间,他突然停下了笔,还将好不容易写就的长文全部揉成纸团丢到了一边。
一旁的侍从不敢怠慢,赶忙捡起纸团丢到了火盆里,这个动作他今天已经重复无数遍了。
眼看着纸团化为灰烬,萧靖终于抬起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醒世恒言和盛世危言是最不招人待见的东西。以他对大瑞人的了解,几年的时间足够“肉食者”们放下所有的警惕,在无休止的内耗中得过且过的醉生梦死了。
就算有头脑清醒的人,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也难有作为,最后还不是要和碌碌无为的人一样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成齑粉?
至于普通百姓,他们能够获取的信息并不完整,很多时候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萧靖在北地接触了不少当地人,其中很多甚至都不知道北胡已经换了大汗,这种情况下人又怎能理解会盟的意义?
只要听到了会盟成功的消息,无数的普通人都会欢欣鼓舞地庆祝又有很长时间的太平日子了,殊不知能让生灵涂炭的兵祸从不曾远离,它只是稍微延后了一点罢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眼下需要有人仗义执言,跟随使团经历了全程的萧靖无疑是最佳的人选,镜报也是最好的平台,但他偏偏不能这么做。
现在的舆论完全一边倒,以潘飞宇的新报为首的各类报纸都在颂扬会盟,甚至有人将它称赞为“千年未有之功业,保国安民之盛事”。
而镜报有它的生存之道,在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贸然跳出来与所有人为敌,不说别的,朝堂上的大人物要镜报关门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所以萧靖才会苦恼。为了写下稿件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先后尝试了不同风格的文字,可隐晦些的实在太深沉难明,激昂些又说得太露骨,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到一个平衡点。
难道就这么算了?
满心苦涩的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侍从插空送上了饭食,他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写全然没注意到时间,此时外面已经是深夜了。
随意扒了两口饭,他忽然抬起头道:“依你看,使团的警戒可还周详么?”
那人抱拳道:“回姑爷的话,都是军伍里的法子,算是没什么纰漏。眼下咱们已经进到了大瑞的国境,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袭扰了吧?”
萧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还记得之前收到的警告,陆冲并不是此行最危险的对手,应该还有人潜伏在暗处准备伺机而动呢。
危机迫近前他的预感一向很准确,而此刻心头的不安正在变得愈发强烈!
第四百章 效死()
萧靖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三天后,队伍在一处幽谷歇脚。在空荡的山谷间听着流水声和虫鸣声品茗本是十分风雅的,只可惜突如其来的破空声粗暴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夏家的两个护卫就在萧靖左近。他俩应该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悍卒,否则也不能在弩矢飞来之前就通过战场上练就的本能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
破空声响起的瞬间,其中一个人奋力挥动兵刃拨开了射来的弩箭,另一个人则在电光石火间推开了萧靖,他自己则躲避不及,被箭支擦伤了手臂。
终于来了啊!
因为早有准备,恐惧在萧靖的心中只是一闪念而已。眼见着情势危急,被推到一边的他马上条件反射似的弯下身子准备伏在最近的一块大石后面,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开后续的攻击。
谁知,对方还有后手。他还没来得及掩蔽,又有两支弩箭飞了过来,这次却是从不同的方向。
此时,目眦欲裂的两名护卫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护住姑爷了。
就算萧靖为了防备不测事态早早的在里面穿了软甲,也不可能防住来势如此凌厉的弩箭!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身影猛地扑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噗呲两声过后,两支箭透背而出,那人也闷哼一声仰天倒在了地上。
险象环生的并不止萧靖这里。短短的几个呼吸间,营地里响起了数声惨叫,由此判断遇袭的人数绝不会少。
“有刺客!”
短暂的慌乱后,护送使团的兵士还是做出了应对。守在外围的人举着盾就冲向了山谷中树木浓密的地方进行搜索,守在垓心的则迅速结阵,将一干重要人物围在了中央。
不过,他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正使严大人已然一命呜呼。他的身上插着四支弩箭,其中一支可能直接射穿了心脏,以至于他连一句话都没能留下,只能死不瞑目地瞪着依旧写满惊恐的双眼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副使田大人稍好些,但也负了重伤。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肩,还有一支箭将他的大腿射了个对穿。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伤到股动脉,否则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待伤亡的情况汇总上来,眼前一黑的孙将军险些晕过去。
担惊受怕地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平安地从草原上回来了,却在国境内遭袭,整个使团六死八伤,死的还大都是级别较高的人物!
护送历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孙将军此行根本就是不求有功但愿无过。离开草原后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本以为接下来就是回京复命交差了,谁知却在最松懈的时候出了天大的祸事!
朝野对会盟的成功十分满意,这些官员回去后都是要加官进爵的。现在人没了,诸位大人也只能追究他这个武人的责任,这锅他不背简直没天理。
运气好些的话,他的军职会一撸到底,最后被发配到边疆当个小兵戍边;运气差的话,就是一颗甚至一家子人头落地的问题了。
混账,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但凡是军队都会在前进或驻扎时进行搜索和警戒,那些人能在此处使用强弩伏击而没被发现,一定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整个行动是早有预谋的。
来人到底是谁?他们出于何种目的袭击了使团,之后会不会故技重施?
想到这,孙将军不由得遍体生寒,怒声喝道“适才落脚前负责搜索山谷的人呢?懈怠误军,全部斩首!传令下去,留下一部护住使团,其余各部大索四方,不擒得贼人不可回返!”
要将功折罪,也只能力图补救了!
将军一声令下,千余人的军队几乎倾巢而出,漫山遍野地向四面八方涌去。
萧靖没空理会无数从身边经过的兵士。他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身前的血泊,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在其中浑身浴血的人是夏轩。危急时刻,是他用身体挡住弩箭救下了萧靖的性命。
看得出来,生命力急速流失的他支撑不了多久了。令人奇怪的是,他无比苍白的脸上竟然还带着笑意。
“你这又是何苦?”萧靖努力深吸了口气,哽咽道“我的命硬着呢,凶残的北胡大汗都没能杀掉我,区区鸡鸣狗盗之徒又怎能得逞?再说,萧某也是堂堂男儿,大丈夫死则死耳,哪有让别人无辜受难替我去死的道理?”
夏轩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小人自幼无父无母,夏家将我养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贵人以命换命,谁知我的相貌恰好与您酷肖……护卫您本就是小人的职责,如今我还了夏家的恩情,也算是死得其所,姑爷不必自责。”
稍微顿了顿,他又道“豪门大族谁家没几个死士?我们这种人的命从来就不叫命,在家主看来或许跟家里的一头牲口差不多。可是,姑爷不同,小人与您相处的时日不长,但您从不曾轻贱我的身份,在性命攸关的万急时刻,竟然还为了不让小人送命而以身犯险!
只有您才把我当成一个人啊。士为知己者死,小人不是什么‘士’,却也是心甘情愿地为您效死。如此这般走上黄泉路,小人的心里也痛快些,这一条贱命总算没白到人世间走一遭……”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得细不可闻,片刻后便全然没了声息。
萧靖颓然起身,重重一拳砸向了身旁的大树。一声闷响后,他的拳头上已是鲜血淋漓。
是谁做下的这等恶事?
应该不是陆冲。他暂时还不敢打萧靖的主意,就算想要发难也不会如此仓促地出手。
那么,发动袭击的就是陆珊珊口中要对自己和使团不利的另一批人了。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使团的一行人在饿狼环伺的北胡都没有半点折损,却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自己的同胞所戕害,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萧靖仰起头一声长啸,满腔的悲切与愤怒随着声音飘散出了很远,很远……
。
第四百零一章 直抒胸臆()
夏轩的遗体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萧靖走进火场时,其中只剩下几块没有完全烧掉的骨殖。
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骨灰收拢到一起,装进了一个临时找来的锦盒中。
“夏兄,萧某本该带你回家下葬的,奈何现在这个天气……你不要介意才好。”萧靖摇了摇头,又道“我也想过将你葬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可此处乃是荒郊野外,你一个人住着太冷清了,还是和我同行吧。
说起来,夏家也不是你的家。不过,若能带你回去,萧某想要祭拜故人也会方便得多……”
说着,他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躬身朝着地上的锦盒拜了三拜,之后便大踏步地离开了。
十余天后,镜报刊出了一篇文章。
使团遇袭这事并非什么宫闱秘闻,没有什么可禁忌的,所以在京城已经不是新闻了。不过,人们还是很关注镜报的报道,毕竟其他人都是道听途说,镜报的萧大社长才是事件的亲历者。
于是,当天的镜报又一次脱销了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懂得生命瞬间消逝的残酷。如果这一幕就发生在你的面前,那么它带来震撼足够让人铭记一生,甚至在午夜你还会被睡梦中重现的那惨烈的场面所惊醒。
笔者曾经上过战场,并亲眼目睹熟悉的战友袍泽倒在敌人的屠刀下,所以懂得这些。
当浑身插满箭矢的人微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当眼看没了生机的士兵举刀与敌人同归于尽,当骑士们明知十死无生还毅然决然地冲向敌阵……
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你会感到悲伤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兄弟、朋友。俗话说物伤其类,即便你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也一定会为那些生命的逝去而悲伤。
每一条人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失去就再不能找回了。
人的生命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每个人从呱呱坠地起就在父母的抚育下成长着,其间经历了十多个春秋,才能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翩翩少年,再成长为顶天立地的成年人。
十多年的含辛茹苦,才能换来一个可以为国征战、可以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大瑞人。这世间的人都是爹生娘养,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不该被轻贱的生命。
除了天家和律法,谁都不应该拥有任意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即便生命是如此的珍贵,还是有很多舍生忘死的人前赴后继地用奋不顾身的牺牲描绘着人们心中的大义,比如为国御侮的猛士,再比如慨然赴死的文人志士。他们死得其所,所作出的牺牲也不会白费。
会盟的使团中也不缺乏这样的人。天下人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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