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凛然的短文后面紧跟着的就是袁家的罪状。无数的条目足足印满了好几个版面,每一条都写着苦主的名字、时间、地点、事件,极其详尽地列出了袁家的累累恶行。
在后面的版面上,明报又刊登了几封据称是苦主所写的书信,其内容可谓字字泣血,任何人看了恐怕都会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最后的最后,明报写道:“本报终结于此日,的确令人不胜唏嘘,可若如此便能让名为‘公义’之萌芽破土而出,那么明报即便做了花肥,亦无半点遗憾。本报斗胆断言:不出一月,便会有人手持凭据向袁家讨还公道,将一干恶贼绳之以法,诸公不妨拭目以待……”
收笔的时候,报纸还卖了个关子。看得出来,明报的人应该知道些什么,可他们却遮遮掩掩地欲言又止,摆明了就是要勾起别人的胃口呀。
这份报纸一现身,瑞都那锅本已煮得滚烫却一直都没能沸腾的水终于开锅了。
现在看来,孟善人和张善人的劣迹不过是小打小闹,跟袁家比起来简直是渣渣。
于是,袁家代替他们站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京城之中不管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突然关心起这个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家族来。
由此,新的问题出现了:之前鼓唇弄舌地为孟家和张家张目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按理说,袁家是士绅集团的一员,而且还是颇有地位的,至少也算个鸡头凤尾。大家同气连枝、都在一条船上,互相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
但是……没有人这么做。
第三百六十五章 千夫所指()
为什么没人为袁家说话?道理很简单。
经过前两件事,明报的公信力已达到了巅峰,人们对它上面刊载的内容深信不疑;之前的论战中,坊间就有人抖出了更多的黑幕,一些好事者甚至通过查探印证了明报的部分结论。
如今,明报将最后一期的全部内容都“献给”了袁家,又如此言之凿凿地提供了更多的故事和细节,还在生命的尽头赌咒发誓地说针对袁家的证据很快就会出现……
如此耿直的媒体用这般悲壮的方式讲出来的故事,大多数人看到消息就先信了九成。
而后,袁家成了千夫所指的唾骂对象,说是过街老鼠都不过分。
如果说后世的“吃饭、睡觉、打豆豆”是句玩笑话,那么“吃饭、睡觉、骂袁家”在此刻的瑞都成了一种政治正确。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还有谁敢跳出来支持袁家?
一旦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违,那么别人肯定会想:好啊,恶人都烂成这样了,你还为这窝人神共愤的畜生狡辩,你到底是什么居心?莫不是你跟这恶人蛇鼠一窝,才和他们沆瀣一气的?
因此,许多士绅都选择了沉默。
另一些人则更加激进。事情爆出来没两天,就有不少实名的稿子投到了报社,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痛骂袁家的。
这些文章的用词还算温文尔雅,从头到尾都在引经据典,可知识分子骂人不带脏字的能力实在太强大了,短短的一篇文字看着没什么特别,其实早就把袁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这心思之深、用词之精妙,连前段时间长了不少见识的萧靖都叹为观止、时常拿着稿子抚掌称赞,看得如痴如醉。
他知道,有人开始自保了。
可笑的是,这些骂得花样翻新的人其实和袁家是一路货色,顶多就是吃相稍微好些。在报社的几个匣子里有的是他们的劣迹,随便拎出一些来只怕也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心虚了。
眼见袁家的事要闹得不可开交,惟恐此事“殃及池鱼”的士绅们便开始选边站队,试图通过激烈地表明态度来撇清自身,向天下人显示自己是如何的胸怀坦荡。
将桌上的一摞书信推到一边后,萧靖的脸上现出了冷笑。
这算什么,好戏还在后面呢!
他转头唤来小雅,微笑着吩咐道:“近几天其它内容暂时压一压,挤出一个版面来放读者来信吧。如果谁骂了出新高度,或者来信的人家背后是什么大人物,又或者什么名儒给咱撰文了……那就尽量把文章放在显眼的地方,让大家都能看到。”
说罢,他心满意足地往椅子上一靠,似笑非笑地道:“火候不到的话烤出来的羊可不好吃,咱就再给他添把柴好了!”
十天后。
正如萧靖所预料的,那些豪绅都疯了。如果说之前送到报社的信如春日里零散飘飞的杨絮,那么现在,各种稿子就如雪片般涌来,报社的办公室里都没地方堆放了。
到了最后,他干脆把办公桌搬到了院子里,要不来个什么人他就得一趟一趟地跑出来,烦也烦死了。
舆论一旦形成了一边倒的态势,除非剧情发生大的反转,否则只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最后的雪崩。
同一时间,杨府。
左副都御史杨大人很久没有这么畅快了。据府中的老奴说,主人自打调回京来就闷闷不乐、茶饭不思的,但最近不知怎么了,他每天都要叫上一大桌酒菜,兴起时还要吟上几句诗,那志得意满的劲头实在让人看不懂。
只有杨大人才知道其中的妙处。
在外任时,他是当地的右布政使;时任左布政使的,正是袁老爷的大兄。
两人一向不和,就算最初还只是政见相异,可同地为官时间久了,慢慢就生出了更多的嫌隙,最后竟闹到了相互攻讦、水火不容的地步。
后来,姓袁的因为走错了一步为上官所不喜,被朝中大佬遣回了原籍。杨大人本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在袁某人一党的运作下,他竟然也挨了个申饬,还被降级调回京城,由从二品降到了正三品。
按大瑞的规矩,官员外放当布政使后再回京城便是六部尚书的候选人了,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呢,结果全被人家搅和了。
杨大人恨姓袁的恨得牙痒痒。
最近,袁家被人推到火上炙烤,大喜过望的他不仅多喝了几杯,还亲自撰文差人送去了报社,只恨不得用力踩上几脚才好。
听闻朝中有人在背地里串联,想给那袁某人一个复起的机会呢……呵,不趁此时弄得他永世不得翻身,难道还要等他再回到朝中,成为他日的心腹巨患?
就在杨大人自斟自酌得正起劲的时候,有下人入内行礼道:“老爷,外面有人送来了东西,让小人定要送到您的手上。”
杨老爷闻言连眼皮都没抬。天天都有人往府上送各类物事,有想鸣冤叫屈的,有想巴结讨好的,他才不在意这些呢。
这人也太没眼色了,此等小事还要扰我的雅兴?
主人的脸色不太好看,下人自然是有点慌了,可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老爷,那人说您一定会感兴趣的,因为这都是曹州来的。”
“什么?”
下人的话刚说完,杨大人眼中便精芒一闪。他伸手接过了小布包,从中取出一些像是书信的东西仔细端详起来。
片刻后,他抬头问道:“送东西的人呢,可还在外面么?”
下人应道:“他留下东西就走了。”
杨大人微微扬起了嘴角,不过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很快,那张有点沧桑的脸又变回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稍作沉吟后,他捋须道:“找人把这些东西给王威、张鹤两位御史送去吧。再帮老夫捎句话,就说……老夫以前不是不想提携他们两个门生,只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为了自己的前程,往后还要认真办事才好。”
下人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在他的身后,杨大人的眸中露出了杀机……
第三百六十六章 阴云()
顺天府推官何大人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在家时,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结果惹得夫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偷偷养了小的,哭着喊着和丈夫争执了一通。
只有何大人知道自己的难处。
在他发迹前,他的妹妹嫁给了曹州袁家的一位族人。妹夫这人其实挺普通的,在家族中也没什么地位,但妹妹嫁过去的时候别人还说这是高攀,毕竟袁家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有了这层关系别人对他也会高看一眼。
到了后来,何大人进了仕途,本以为终于能扬眉吐气了,没想到袁家的地位也开始水涨船高。当然,人家对他也确实客气多了,毕竟人脉多多益善,认识个当官的怎么说都是好事。
于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袁家往往会送些礼物来,其中偶尔还有些值钱的字画。既然是沾亲带故的人送的,何大人也就笑纳了。
他本以为这关系只要维持着就好了,结果人不惹事事找人:袁家一不小心就摊上事了。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他只听了一些议论心里就怯了。
袁家的事一旦闹大,这盖子是绝对捂不住的。万一这时真如明报说的有人告状……再审的话,曹州当地的官府是铁定不能用了,这种案子虽有影响力却也轮不到三司会审,那么……
这干系还不是要落到顺天府的头上?要知道,顺天府在刑名上的职责并不只局限于京畿之地,它历来就有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的职责,是无数人上京告状的第一站。
眼下别人对袁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这姻亲关系是躲也躲不开的,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保持低调,以免被人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成了城门失火时被殃及的池鱼。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当日,下值回到家中的他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来读了几页书,算是数天来第一次心无旁骛;就在这时,有家人来报,说曹州的袁家来人了。
何大人的表情顿时阴晴不定起来。
沉吟良久,他对报信的家人道:“我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让来人回去吧。”
家人为难道:“老爷,那他们送来的礼?”
何大人这才拿起礼单。随意看了看,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不过这惊讶很快就变成了轻蔑:“呵,我的妹夫倒是热心,这些东西若是变卖了,怕是有我几年的俸禄了。只是……”
他随手丢下礼单,冷声道:“往日怎么不见他们这般热情呢?嘿,袁家送的礼虽说不少,可大都不怎么用心思,如今……倒是大不一样了,有给母亲大人的,有给内子的,还有给小公子的……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发过了感叹,何大人又背着手踱了几步,方才道:“你就这么跟袁家的人回复吧,他就算知道我只是拒而不见又如何?京里不愿和袁家扯上关系的人多了,又不多我一个。至于礼物,不仅一样都不能收,还要大张旗鼓地送出府去,明白么?”
来报信的家人应了。刚走出几步,何大人忽然又唤道:“回来。”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听得主人道:“不见归不见,说话却不要太生硬了。你只需告诉来人:老爷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尽力转圜,但若事不可为,也没有办法。再说,如果真的有状子递到了顺天府,我作为袁家的姻亲势必是要回避的,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好了,就这样吧。”
家人快步离去了,何大人陷入了沉默。过不多时,屋里忽然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根本就不想和送礼的人多废话,可一想到那个妹子,他的心里又有点不忍,所以才留下了一句活话,虽然这话半点用处都没有就是了。
若袁家成功扳回了局面……不,这种可能应该只存在于理论中吧?
曹州,袁家。
多年来每日都张灯结彩的大院仿佛被一层阴云笼罩了。以往,家里上至老爷下至仆役说起话来都是趾高气昂的,恨不得鼻孔朝天;现在,大多数人的面色都有点灰败,再没有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可一世的骄态。
京城发生的事,袁家人早就得知了。起初,他们根本不以为意,完全没想到针对那两家的批评风潮会与自身有关。后来媒体的焦点转移到了袁家,他们在吃惊之余也并不担心,这天高皇帝远的,谁爱说就让他说去吧,谁又能拿本地的地头蛇怎么样?
直到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传来,人们的心中才开始犯嘀咕:这事到底还有完没完?
袁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倒是颇为气定神闲。作为当家人,他不能显露出什么紧张的模样,要不下面的人看了就更加惶恐了。
所以,他克制住了心中的不安。
有时他会想,自己怎么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多年来,有多少人想扳倒袁家,可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地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想到这儿,他身上的气势便足了一些,那一点点不祥的预感也被挥散得无影无踪了。
萧靖……吗?
那个年轻的身影浮现在脑海的瞬间,袁老爷不禁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秦子芊的事过去之后两边都沉寂了两个多月,原以为对方就那样忍气吞声了,谁知人家的报复从未缺席,只是在你已放松警惕的时候姗姗来迟而已。
那小子年龄不大却这么能隐忍,应该是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啊。
袁老爷打定了主意:此事若能揭过,定要与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正思虑间,有人在厅中站定,恭敬地叫了声“老爷”。
袁老爷听到声音便眼前一亮,道:“袁福,你回来了?可从京里带回什么消息了吗?”
袁福支支吾吾的不肯开口。
袁老爷心一沉,虎着脸道:“有事只管说,你跟了我二十多年了,还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别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么?”
话音刚落,袁福突然拜倒在地,泣声道:“老爷,是小人无能,把您的差事办砸了……京里……京里根本就没人肯见小人啊!”
袁老爷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第三百六十七章 送行()
在曹州的一亩三分地上能够呼风唤雨的袁老爷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知所措。
所有的关节都打不通了,莫非只能坐以待毙?
他颓然倒在了椅子上,瘫软的身子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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