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建功立业,我要娶妻生子,我要名垂青史……我要活下去!
原本想拼死再杀两个胡人,是因为觉得逃不出去了。如今有荣石缠住那群敌人,脱身的机会就大了很多。
后来,我……拨马逃走了。
他是来救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丢下他,但身体仿佛已经不听使唤了,心里一片空白,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赶快逃!
我还记得,他在身后凄厉地喊我的名字,似有话要说……可我,竟然连头都没回,就那么干净利落地跑掉了。
我很幸运,只有两个北胡人来追我。待勉强射落了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人就打马回去了。
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漳曲关,我就以养伤为名没再出去。直到事发后的第五天传来消息,北胡人已撤走了,我才骑马找到了当时的那个地方。
我看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身……对,还是没有头的尸身……”
贺百户的眼神越来越空洞。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他嚎啕大哭起来。
萧靖放下了笔。
这世界上之所以没有那么多的英雄,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
唯一的不同,是有的人在某个瞬间为了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事选择了牺牲,而有的人选择了退却。
萧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高僧或是牧师,正在听一位自认罪孽深重的人述说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或许,贺百户能成为一个作战勇猛、悍不畏死的军人,就是他用行动做出的忏悔;他自愿地加入这九死一生的送亲团,便是他希望得到的最后的救赎。
哭了好一会儿,贺百户终于收住哭声抬起头道:“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一定和他并肩战到最后,哪怕是死也值了。嘿,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照顾荣家的老人了吧?那是因为,我是个抛下兄弟的逃兵、罪人,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想了想,他又郑重其事地道:“如果过些天我不在了……刚才说的两件事就交托给二位了。你们都是信人,不像我这个懦夫,这点小事是一定能做到的……”
“贺大哥,您想错了。”萧靖摇头道:“我一点都不觉得您是个懦夫,相信县主也是这么想的。”
擦干眼泪的夏晗雪用力点了点头。
萧靖认真地道:“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平淡无奇,只有少数人能成为英雄。上一次,丢下同伴的您确实做错了,说是懦夫也不过分。可是,荣石拼上性命才救了您,您更应该好好活下去才对!
是,死前他或许会怨贺大哥。可是,他明知寡不敌众还冲上来相助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想过会死么?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他要说的其实是‘只要你能活下来就好’,又或者他只是想把父母交托给您?
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没办法证明。人都会死,总有一天贺大哥可以到阴曹地府去问问他,但那一定是您把他的份也活出来、再为他的爹送终以后。您是不是因为愧疚不敢上门看望荣石的家人?我要说的是,想获得良心的安宁,您还欠他的家人一个道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现如今已有勇气直面死亡的人,难道还不敢当面对人家表达歉意么?
所以,不管这次发生什么事,您一定要活下去!”
萧靖与夏晗雪对视了一眼,掷地有声地道:“之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只知道,现在站在我们面前、奋不顾身地带领大家对抗北胡的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不是懦夫!对,就像明知不敌还毅然决然杀向敌人的荣石一样!”
第二百六十一章 良言相劝()
贺百户喃喃地道:“英雄吗……”
过了一会,他才咧嘴道:“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被别人称为英雄。我总觉得上阵打仗是军人的本分,就算杀掉多少北胡人,也换不回荣石的性命了。”
贺百户仰天叹了口气,忽然笑道:“多谢二位听我说话。兄弟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去见见荣石的爹。嘿,到时候贺某会去报社拜访,希望还能和你们一起聊聊天……”
他把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县主是来北胡和亲的,很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再踏上大瑞的土地,又如何在浦化镇再次相会?就算她能回去,堂堂广灵县主、夏家的独女又岂会轻易地见一位边军的百户?
谁知,萧靖却毫不犹豫地道:“没问题。贺大哥若是来了,萧某一定扫榻相候。京城的美酒虽不及边镇的酒这般豪迈热烈,却是柔嫩醇香,让人回味无穷。等您到了,我和兄弟们一定带着您喝遍京城,不醉不归!”
“好!”贺百户用力一拍大腿:“这么说来,我还真得早点动身了。等差事办完,我便告假去京城找老弟,到时候你可别想赖掉这顿酒!”
萧靖伸手与他击掌为誓,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该做的工作都做完了,萧靖送夏晗雪离开了屋子。
夏小姐刚走进自己的毡房,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贺大哥?”萧靖只错愕了一瞬,便神神秘秘地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女儿家听到的事,才在县主走后单独找我么?”
面露尴尬之色的贺百户歉然笑道:“兄弟说得没错。我那相好的……咳,她为我生过一个儿子。当地的恶霸要管她们这些半掩门的可怜人收‘平安钱’,自然不愿她产子,可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她都坚持着把孩子生了下来,现在都四岁了。”
萧靖点了点头。情人生下的孩子属于未婚生子,放在眼下的社会环境里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夏晗雪通情达理、温柔善良,毕竟也是个受到严格传统教育的大家闺秀,听到这种“耸人听闻”的事,很可能会皱一皱眉头。
贺百户续道:“属于她那一半银子,可以拿出一百两来给她‘赎身’。她的年纪不小了,乡野暗娼本就挣不了几个钱,一百两应该足够。剩下的,就要麻烦兄弟托人给她娘儿俩找个好地方安身,别再受那恶霸的腌臜气。哎,说来惭愧,孩子会叫爹以后我才见过他四、五次,估计他再见到我都要认生了。”
萧靖拍着胸脯道:“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一定给华姐姐和令公子找个没人打扰的清净地方。钱的事贺大哥也不用操心,兄弟我虽然说不上什么富人,却也略有薄财,一定让他娘儿俩过得舒心就是。”
贺百户又要称谢,萧靖板起脸道:“大哥怎么这般多礼?莫非,是不把我当兄弟么?”
“哈哈,兄弟说得对,这就显得生分了。”慢慢收起了笑脸的贺百户望着萧靖,恳切地道:“大哥还有句肺腑之言,不知兄弟愿不愿意听?”
萧靖嘿嘿一笑:“大哥您说吧,我听着呢。”
贺百户淡淡地道:“兄弟与县主……似乎有些瓜葛?”
萧靖搔了搔头,很是不好意思地道:“这都被大哥看出来了?”
贺百户翻着白眼道:“傻子才不明白呢。之前人多的时候我也来看过,那时你们好歹还收敛些,可只剩咱们仨的时候,贤伉俪连当着我的面眉目传情的事都做得出来,谁还不知道是啥情况?就连表个态、点个头都像夫唱妇随,你们还能再露骨点么?”
听到了这话,萧靖愁眉苦脸地道:“是,我与她早就相识了,您也知道,她是我报社里的编辑。我也不否认自己对县主倾慕已久,可是,我和她还不是那么回事……”
贺百户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对萧靖的辩解不置一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虽然未曾娶亲,却也算是过来人,县主的小儿女情状只消看上一眼,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外面那群臭小子艳羡得都快流出三尺长的口水了,正主居然还这般没自信,真是奇怪也哉!
贺百户虽有些不忍,却还是正色道:“县主远嫁北胡,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君无戏言,这是朝廷的决策,也是国家的意志,无论你有多少不满,只怕也无法更改了。所以,兄弟一定要克制住,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那样的话,就算你能从北胡逃出去,只怕也很难回大瑞朝了,天下虽大,却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虽然心里很是不以为然,但人家是出于好意良言相劝,萧靖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有他的局限性。绝大多数生活在封建王朝治下的子民对皇权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们眼中的皇帝是“受命于天”的天子,是一言九鼎、全天下人都要顶礼膜拜的至高无上的存在。所以,除非被邪教蛊惑,否则普通百姓不到“再不造反就要饿死”的最后关头,是决计不会揭竿而起的。
边镇的军人见惯了两国交兵的国仇,也看多了百姓家破人亡的家恨,对国家与朝廷的感受又与普通人不同。私下里蔑视皇权、张口闭口“皇帝老儿”的人肯定有不少,可也有些人很是忠君爱国,就比如贺百户这样的。
这种朴素自然的情感没有半点错误。比起只会“动嘴皮一时爽”的喷子,贺百户这样的军人至少有着这个时代的人应有的思想意识水平,这也就够了。毕竟,谁都没法指望每个人都像穿越者一样在思想上超越他所穿越到的时代。
不过,因为送亲的事涉及到夏晗雪,萧靖对这番劝告也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难道,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给一个粗暴蛮横的北胡部落少主,再像其它几位来和亲的女子似的惨死在异国他乡?
当然不可能!
第二百六十二章 踏平中原()
待贺百户说完,萧靖郑重其事地行礼道:“贺大哥一番金玉良言,兄弟记下了。”
你真的走心了么?只怕未必吧!
心中苦笑的贺百户嘴上道:“兄弟能听进去便好。”
顿了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我与广灵县主接触得不多,却也能看出来,她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女子。论容貌、论性格,她全都无可挑剔,能娶到她的一定是有大气运之人。你以为我想把她拱手送给北胡人?莫说是我了,便是下面的袍泽也不乐意,这几天总有人跟我这儿敲边鼓,说什么“与其这样不如我们护着县主一起逃出去”……嘿,不止是你,那群小子对她也是死心塌地的。”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间不早了,你忙去吧。哎,熬日子的感觉真不好,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光景……”
贺百户用余光向旁边瞟了一眼,才叹息着走开了。
累了半天的萧靖正想回去歇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一回头,原来是夏晗雪站在她的毡房旁,看样是想叫他过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近前,笑道:“怎么了夏小姐,有什么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除非是开玩笑或当着别人,否则萧靖一般不管夏晗雪叫县主。他快恨死了这个所谓的尊号,当然不愿把县主两个字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需要整理的文字再多给奴家一些吧。”夏晗雪不无担忧地道:“时间紧迫,东西要尽快赶出来才好。你那里晚上又没有灯,实在不方便……”
胡人只给了夏晗雪取暖的炭火和少量的灯油。至于萧靖等人,基本上是挤在一起靠体温取暖,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
“嗯,好啊。”萧靖难得的没有和姑娘客气:“那就把大头交给你了,要尽快完成才好。不过,你也别熬太晚,熬夜对皮肤特别不好,知道了?”
夏晗雪“嗯”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如果贺大哥有意外……你真的要照他说的,把他的事登在报纸上么?”
对这个问题,萧靖也有点纠结。
中原的文化讲究死者为大,更何况是壮烈牺牲的人。大义与小节,天下人一向更看重前者。为了英雄身后的声誉,他的一些并不那么光彩的事可能会被人为地隐去,最终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和半掩门的暗娼生下孩子,在战场上抛弃战友独自逃生……其实,还有一处没挑明的地方:他一个边军百户是如何攒下三百多两银子的?
中下级军官有不少捞油水的机会。在内地,很多百户、千户自己当了地主,吃相难看些的还赚得满嘴留油。但是,边军的屯垦基本是为了自给自足弥补供应短缺,没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大瑞朝的百户一年的饷银不过十几两。即便算上赏功罚过的奖金,也不过二十两之数。贺百户一张嘴就说自己存了三百多两,这意味着什么?
他要在十五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花销,才有可能攒下这笔钱!
对于久居边镇、很多时候必须要靠借故出营喝酒来排遣的人来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边军有边军的财路。战场上的缴获是其一,其二便是走私。一到和平年代,边军的各级将领们就可以通过走私这条渠道赚得盆满钵满,相对来说,贺百户这种只攒了几百两的人绝对可以算是清廉的典范。
“要写出来的。”有些挣扎的萧靖还是点头道:“真实的报道才是有生命力的,才能成为人们心中的经典。我不想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我只想把他的故事告诉读者,再让读者自己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我想,除了那些道德先生,还有那些总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永远觉得自己遇到同样的事能做得比别人更好的人,其他人的观感应该和你我是一样的。”
夏晗雪沉默良久,道:“多谢公子,奴家明白了。”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才各自散去。没过多久,夜幕便笼罩了大地,无边的暗夜也再次降临了。
营地某处有一座不那么起眼的毡房。相对周围的一片漆黑、万籁俱寂,灯火通明的它显得很是不同。
有个年轻男人极为随意地侧坐着。出人意料的是,不大的房间里还肃然站立着六个彪形大汉,看样子都是他的下属。
这些人的态度极是恭谨。年轻人不开口,所有人便都低着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尊雕塑。
安静了好一会,终于有个站在上首的人忍不住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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