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躺在地上、脑后磕了个包的萧靖马上跳了起来。
这真的是条重要消息,也难怪邵宁如此失控。凡是新闻做久了的人,听到一件非常具有新闻意义的大事时都会像他这样难以自制,萧靖完全理解。
和亲看上去只是两国之间的一个政治事件,可它带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它关系到朝局、军事、百姓的徭役、北方乃至整个大瑞朝的民生、货物的通行……一切的一切,都和天下的芸芸众生息息相关。
准备喷邵宁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萧靖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他正想仔细问问,却发现邵大公子的表情和以往很是不一样。
这人一直是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从来都没变过。即便是之前北胡搞出临州惨案的那次,他来报信时在紧张之余也带着些小小的得意,毕竟他能显摆自己的消息比别人快了。
可是这次……
邵宁的脸上除了慌张,只剩下了恐惧和担忧。
见期期艾艾的邵宁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萧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就是和亲么,你不至于吧?邵家就你一根独苗,送出去的也不是你的妹子,你有什么可激动的……”
“要被送去和亲的,是夏晗雪!”
憋了很久的邵宁用极大的音量喊出了这么一句,萧靖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邵宁并非说不出话来。他带来这个消息就要想让大家知道,可在看到萧靖的一瞬间,他又犹豫了。
如此可怕的事,并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最后,邵宁还是决定讲出来。反正兄弟早晚都会知道,不如先给他提个醒,也让他有点心理准备。
萧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让他本就古怪的笑容变得更加阴森可怕。他死死地抓着邵宁,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肩上被握得几乎要脱臼、疼得龇牙咧嘴的邵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字一句的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要被送去和亲的,是夏晗雪!”
萧靖忽然沉默了。
他的呼吸声非常粗重,双肩也是一耸一耸的。从旁人的角度看,他就像是一头马上就要发怒的公牛,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邵宁都慑于他的威势偷偷往后退了两步。
过了一会儿,萧靖忽然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快,他又笑了,那笑声大到了声震屋瓦的程度,连左邻右舍都被他的声音引了出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金刚怒目的他大声喝道:“若是有半分差错,信不信我宰了你小子!”
“千真万确,是个好友告诉我的。”邵宁结结巴巴地道:“这事在京城的公子圈里早就传开了。大家都扼腕叹息说,京城最妙的一朵鲜花儿就要被猪拱了……哎,像和亲这样的大事是绝对瞒不住的,就算报纸不报道,过几天街头巷尾也就都知道了……”
“简直岂有此理!”萧靖怒道:“和亲送出去的历来是皇家血脉,若皇族不想出人,也有用宫女封个公主顶事的时候,还没听说过从臣子家里选人送去和亲的!”
“任何规矩都是人定的。只要人愿意……它的分量连一根羽毛都不如。”
闻言,萧靖猛然扭过了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起时()
站在门前的,是秦子芊。
她正好外出采访回来,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了萧靖的话。
“那,为什么偏偏是她!”红着眼睛的萧靖不依不饶地道:“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小姐何止千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子芊淡淡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北胡的使者来了京城,说要和大瑞朝当什么兄弟之邦,还指名点姓地想让表妹嫁过去。你说,满朝文武又该怎么办?朝廷要是能打早就打了,还用等到今天让人家上门来要人么?”
萧靖急道:“你姑父呢?他不会装聋作哑吧!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能眼睁睁地看着雪儿去受苦?”
秦子芊摇头道:“他在朝上不过是个天天站着点卯的摆设,说话又有什么用?再说,就算夏家还有些影响力,当今天子和朝上的诸公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拂了对方的意。”
萧靖哑口无言。
支持和亲的人,占着的是止战的大义。当下的大瑞朝内政不修、钱粮不足,就像是一个身躯庞大却无比虚弱的巨人。眼看就是冬天了,万一惹恼了北胡人,少不了又是一场兵祸。
今年的年景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北边可不能再搞出什么名堂了。就算夏家依然有不小的势力,就算夏家会激烈反对,这事也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能站在金銮殿上的人,大都不会把政治婚姻当做一回事。每个人的家里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这是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法宝之一;更何况,他们自己很可能也是某次政治婚姻的“产物”。
所以,大家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都很明确:疼爱归疼爱,可如果能派上用场,为什么不用?
说到这次的事上,反正是别人家的闺女,朝廷大员们连那一点点的不舍都没有,说个附议也不过是上嘴皮碰一碰下嘴皮。
老百姓都盼望和平。虽然很多人呼吁朝廷报仇雪恨,甚至发兵永绝边患,但更多的普通人还是希望过好柴米油盐的日子,不想让一场战争夺走自己的家人,或者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比眼下还要糟。这些人并不介意和平是怎么来的,和亲也好谈判也罢,只要不打仗就行。
这朴实的愿望实在无可厚非,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如此一来,若夏家舍不得女儿,就会从人人同情的对象变成遭人非议的一方。就算有些感情丰富的人会赞扬夏家的亲情,读书人也会给这家人扣上一顶“就小义而舍大义”的帽子,夏家在民间也会受到“只顾着自己”的批评,继而大失人望。
沉默了片刻,萧靖又开口了。他咬牙望着秦子芊,冷声道:“你怎么说得这般平淡,就好像要嫁去苦寒之地任人凌辱的人不是你的表妹一样。还有……”
无法抑制的怒气喷涌而出,他高声吼道:“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子芊依然很平静。她叹了口气,不徐不疾地道:“你跟我吼有什么用?雪儿远嫁的事早已是金口玉言定下来的,如果你嚷嚷几声就能让朝廷收回成命,那你随便吼吧,我绝对不管你。”
萧靖不说话了。
开始失控的时候,他的理智未尝没在脑海里提醒自己要注意管理情绪。可是,如果一个男人在心爱的女子要葬送一生幸福的时刻还能保持冷静,那特么还是人么?
回头一看,报社的员工们早已站在了身后。
他们的眼中有关切,有忧虑、有同情,更有恐惧。
看得出来,一些人想上来劝慰。可是,他们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抚平萧靖的满腔怒火。
萧靖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平和地回过头道:“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我有事要和子芊聊聊,大家别耽误工作。”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回到了办公室。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萧靖的眼中有多了些清明。
子芊说得对。现在还不是乱分寸的时候,像琼瑶剧里的马老师那样怒吼能解决什么问题?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秦子芊才道:“你说我不担心表妹?我和她虽是表亲,却自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姐妹一样。北胡人生性狡诈,这次找上门来名为和亲,背后指不定打着什么主意。雪儿此去简直是九死一生,我……”
她紧咬着牙再也说不出话来,眼角也有泪光闪动。
萧靖这才仔细端详起秦子芊的脸庞来。
姑娘的脸色很不好,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除了眼窝是青色的,她的眼角也有些发红。
这妮子最近都没睡好,夜里指不定一个人偷偷哭过多少次了。适才当着那么多人,她还要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
萧靖心一软,道:“刚才是我胡说八道,你不要在意。”
秦子芊吸了吸鼻子。再转回头时,她眼中的泪花已然消失了:“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在乎雪儿。我还要跟你道歉,这事确实应该早点跟你说。其实,我没有告诉你……也是雪儿的意思。”
萧靖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
以夏晗雪的性子,肯定不希望别人跟着卷进来,尤其是早已对她情根深种的萧靖。她只盼能多瞒一时,再悄然无声地走掉了才好。
她渴望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是,当那无从选择的命运残酷地降临,她还在想着如何才能让别人好过一些。
可惜,这一次夏晗雪错了。
萧靖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北胡来的是什么人,是王庭派来的么?”
广阔的大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有数百个。管理整个部族的,便是北胡的王庭。
秦子芊道:“也算,也不算。正使确实是王庭派的,可副使是车舍里部落的人,提亲的事也是副使提出来的。”
萧靖心念一动。车舍里部落?
为了了解大瑞朝与草原的关系,他曾恶补了不少有关北胡时局的知识。这车舍里部落乃是北胡最强盛的部落之一,按照许多人的说法,一旦发生汗位的更替,草原各部就要组织会盟,到时新任的大汗很可能会产生自这个部落。
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做不到!()
萧靖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吧,我还有事要做。”
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秦子芊站在原地凝眸注视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萧靖并没让人等上一夜。刚到酉时五刻,他便拎着几张纸走进了堂屋。
编辑记者们都下班了,只有董小雅在收拾屋子。萧靖走到她跟前,把手中卷成卷的几张纸递向她,肃然道:“小雅,你先看看这上面的东西,如果没问题,明天定版的时候就把它加上。另外,下期报纸只让咱们自己的作坊来印。还有……”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忽然从记者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背对着那个方向所以没来得及反应,待他意识到身后来人的时候,那卷纸已经被子芊抢走了。
秀眉微蹙的秦子芊打开了卷纸,轻声读道:“论和亲……”
才看了几行,她就不想看下去了。一双玉手上下翻飞地用力撕扯了几下,萧靖近两个时辰的工作成果就化为了乌有。
出人意料的是,不仅是董小雅,连萧靖都没有阻止她。
“一猜你就不会简简单单地罢手。”她无奈又伤感地道:“和亲的旨意都下来了,你还想怎么样?报社不是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想引起朝廷的过度关注么?你倒好,要么不做,要做的就做票大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质疑朝廷、质疑皇上?你到底不要脑袋了?”
秦子芊点了点头,道:“好。就算你不想活了,报社的同事们又怎么办,他们就应该陪着你一起遭殃么?你在脑袋发热的时候,能不能想想一直以来追随你的部下?小远那么小,小雅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小潘就指着报社过活,唐正鸣千里迢迢地跑来投奔你……若他们有个好歹,你的良心能过意得去么?”
萧靖刚要开口,秦子芊又道:“表妹说过,万一你知道了和亲的事,叫我一定要拦住你,千万不要让你做傻事。哎,她也没想到你知道得这么早……雪儿是大家的同事,更是所有人的朋友。你要是真的为了她好,就不要因为她而冲动,再做出连累大家的事来!要是这样,她也会怪你的!”
秦姑娘没什么要说的了,堂屋里的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良久,萧靖才道:“城门就要关了,你还不回去么?现在赶过去,应许还来得及进城。”
秦子芊摇头道:“我要留在这儿看着你,晚上就不回去了。若没有人盯着,谁知道你会不会大夜里的跑去贴东西?家里我找人送过信了,正好珊珊不在,我就先住在她的房间里。”
萧靖只能苦笑。陆珊珊跟报社请了几天假,倒是便宜了子芊。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靠谱么?
其实,适才他正准备跟董小雅说“下期报纸刊发后你带着小远离开报社找地方避一避”,结果被秦子芊无情地打断了。
要孤注一掷的时候,他当然要做安排。等报纸提前印出来,他会把包括印刷工匠在内的所有员工全部遣散;当然,一笔遣散费是少不了的。
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会一力承当所有的罪责,毕竟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他自己在张罗。
“你随意吧,我去休息了。”萧靖无力地摆了两下手:“放心,我还要养精蓄锐想办法,不会半夜跑出来的。”
走出两步,他又回头道:“不过,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嫁到北胡去?对不起,我做不到!”
房门关上了。
萧靖忽然有种深深的、让人绝望的无力感。
创建镜报以来,他的行动堪称无往而不利。就算偶尔有些小挫折,在他的周旋和众人的帮助下,往往也能及时化解问题。
可是,当真正的劫数来临,他引以为傲的也是唯一的武器忽然失去了作用。
他这才意识道,之前的一片坦途给他造成了一种幻觉,让他乐观地高估了媒体在这个时代的作用。如今看来,报纸确实已经生根发芽,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和传播力。可是,它离成为一颗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大树还差得很远。
萧靖颓然趴在了桌上。
为什么被选中的是夏晗雪?
如果时间倒退一百年,他完全能理解。彼时的夏家是几乎可以与帝王共治天下的权臣,无论声望、实力,都不在皇族之下。如果真要体现和亲的诚意,夏家出个长房嫡女弄不好比皇族公主都好使。
可是现在呢?衰落的夏家连做人都战战兢兢的,即便在大瑞朝境内,其影响力也远远不及全盛时。北胡的一个部落是怎么知道“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就算“夏家双璧”是叫得很响的名号,也不至于引来了草原人的关注吧?
这并不是大瑞朝与北胡的第一次和亲。在本朝近两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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