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一脸“深然之”的表情,恳切地道:“您所言极是。您既然读过镜报,自然也知道镜报的宗旨。我们报纸要扶贫济苦,也要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为大瑞朝添砖加瓦。课税什么的自然是分内之事,萧某万万没有推拒的道理。”
依法纳税是义务!
这道理,萧靖当然明白。
报社在大瑞朝被人找上门来收税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时代税收法制化建设还不健全,什么要课税、以何种形式课税、税种又叫做什么都是相关人员说了算,税目上还没有的人家也能给你编出来,萧靖根本做不了主。
至于其它的环节,比如流通、代售时会不会又有人跑去收税,他也顾不上。
所以,萧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税,他不满的只是三成的高税率。
至于什么“胸怀天下,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之类的高大全的宗旨,就没必要跟个税吏说了。这些话由文人秀士说出来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别人听了只会击节叫好,赞扬你的鸿鹄之志;若是由他这种混报社的白丁社会青年说出来,别人就要好好地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一下他的志向,再问上一句“说这些犯忌的话到底意欲何为”了。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当了一年多的社长,他总算有些一把手的模样了。
听萧大社长这么说,姓越的税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人还是挺上道的嘛,稍稍一点就通了,孺子可教也!
他用赞赏的眼光望着萧靖,道:“公子真是明理之人。”
萧靖眯起眼睛应道:“不敢。萧某还想请问,不知这税是怎么个收法?”
主人想装糊涂,税吏自然也配合。他装出一副之前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的模样伸出了三根手指:“不多,只要三成!”
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吧?三成还敢跟我说不多!
面露难色的萧靖缓缓低下了头,似乎是在考虑对方的话。
税吏也不着急。根据以前的经验,绝大多数人在审慎思虑后便屈服了。毕竟,他代表的是官府,只要是在台安县这一亩三分地上讨口饭吃的,就不能不看县里的脸色。
于是,他翘起了二郎腿,还饶有兴致地端起了茶杯。也不等萧靖请茶,他自顾自地吹了吹又喝了一口,简直不把自己当外人。
可是,茶水才一入口,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特么什么玩意啊?
杯中的茶闻着没什么香气,本以为是入口甘醇的那种,谁知喝下去才知道,茶水不仅发苦,还带着一大股子土锈味儿。
老越平时没少揽财,各种好茶也喝过不少。如此难喝的茶简直是摧残人的味觉,早就十分娇贵的他被结结实实地恶心到了。
“噗”的一声,一口茶水被他很没形象地喷到了地上。
萧靖连忙“大惊失色”道:“您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茶水不好?
还在咳嗽的老越艰难地点了点头。
萧靖试着喝了一口,也生生板出一张苦瓜脸,懊恼地道:“哎呦,真是慢待了,哪儿有拿这破茶招待客人的?小雅,小雅!你赶紧来一下!”
很快,董小雅推门进来了。萧靖佯怒道:“小雅,你平时挺细心的,这是怎么搞的?咱家的茶叶呢?为什么拿这让人没法入口的劣茶给客人喝?”
董小雅满是委屈地道:“公子,家里的用度不剩几个钱了。前段时间客人太多,好茶叶都喝完了,奴家也是没办法。要是再去买茶叶,只怕……只怕……”
萧靖不耐烦地一摆手,很是豪气地道:“只怕什么,别啰啰嗦嗦的,老越也不是外人。说!”
董小雅偷偷瞟了老越一眼,才道:“家里就要揭不开锅啦!”
第二百一十五章 哭穷()
这妮子平日里安静乖巧,眼下扮起委屈来,也有模有样嘛!
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的演员!
萧靖趁老越不注意的时候朝董小雅使劲眨了眨眼以示嘉许,又重新板起脸道:“胡说八道。报社收入那么多,每月拿来贴补家用的也不是个小数,莫非这么快就花完了?真是笑话,钱都花到何处去了?”
董小雅显得更委屈了:“公子,入账的银钱虽多,可真正能用的却没多少。家里人多事杂,也要省着每一文钱,要不然日子过不下去的。就说这月吧,还有五、六天呢,奴家手里只剩几百文钱了,再这么下去……报社和家中的账目都很清楚,每一笔钱都是花在了刀刃上,您若是不信,尽可去看账簿……”
说着,泫然欲泣的小雅姑娘嘤嘤哭了出来。
萧靖心里给她点了一万个赞。小雅真是把一个辛苦持家却被人怀疑的女管家形象演到了极致,将来报社如果涉足娱乐圈,比如投资建个娱乐公司什么的,还真可以花力气捧一捧她。
一脸懊恼的萧靖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哎,持家不易啊。家里和报社能有今天,确实多亏了你,适才是我失言了。”
这话的第一句是做戏,后面的就是真心的感谢了。董小雅在抽泣的时候也看了萧靖一眼,虽然她眼里写着的是幽怨,可了解她的人也能从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欣喜。
萧靖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道:“就这样吧。对了,你先擦一下地再走。客人还在呢,屋里不体面可没法待客。”
说罢,他咬着牙用自己的袍袖擦掉了喷在桌上的茶水。
老越瞬间凌乱了:什么情况,你家里连块抹布都没有吗?
适才光顾说话了。这会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萧靖的袖子上有两个偌大的补丁,十分扎眼。再看萧靖身上的袍子……啧啧,不仅颜色褪了,而且还有不少地方开线,也不知这衣服穿了多少年了。
仿佛注意到了老越的目光,萧靖十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办报纸的看着光鲜,实际上过得也是苦日子,有的时候是为了充门面才摆摆架子。哎,不怕您笑话,我就那么一两身能拿出去见人的衣服,一般也只敢等到广告招商会的时候穿,平时只能破衣烂衫地将就将就,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他笑得是那么腼腆和忐忑,就像是一个承认了自己家庭条件不好,担心被小伙伴笑话的孩子。
董小雅穿得也很朴素。她自来就是布裙荆钗,老越前两次上门时只见到了她,而彼时的她就是这副打扮,倒像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普通女子。
至于外面那群人……
除了邵宁,所有人都穿了件破旧的衣服,就连秦子芊都凑上了热闹,反正一个小小的税吏也不可能认识她。
一早刚看到她的时候萧靖还眼前一亮:那不是遇劫后我养病时她借穿的那身衣服么?她给买回来留作纪念了?
四目相视间两人都是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于邵大公子……本地的小吏很可能认识他这种堪称地头蛇的土豪,他要是也跟着穿破衣服就显得假了。于是,趾高气昂的他特意穿了超级华丽的衣装,往人群中一站显得极是鹤立鸡群。他本人虽然很得意,却被唐正鸣取笑了:“你是不是要娶二房啊?”
老越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公子为世人创出镜报这等杰作,却仍然甘于贫寒……实在是让人敬佩啊。”
他的笑容之中颇有几分冷意。作为一个税吏,他经常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早就习惯了各种无厘头又乱七八糟的事。说来说去,十个人里有八个都会哭穷,剩下的两个一个会暴力抗税,另一个会跑路。
无论怎么折腾,不都是想逃税、拖欠或者少缴税么?这种人老子见得多了,谁会吃你这一套!
收税是从人家腰包里往外掏钱,自然谁都不乐意;要是赶上那穷横的,就更是麻烦。再说,这年头百姓的宗族意识重,邻里间互相维护不说,有时还能一起暴力抗法。所以,能干税吏这活的都得是狠角色,心肠软、好说话是绝对不行的。你好心把人放过去了,回去上司问起来,你又该怎么交待?
去年,老越曾到一户人家收杂税。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子里哭声震天,外面有不少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
上前敲开门一问,有个缟素的家人哭哭啼啼地跟他说,家里的老爷子过世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眼下,一家人正准备丧事呢。
俗话说,死者为大。即便老越心肠刚硬,也没法在家属哭得稀里哗啦、到处凑钱给老人办丧事的时候舔着脸上去收税。就算他狐假虎威起来也有几分“官威”,他还怕被人打死随老人而去呢。
没办法,他说了几句“节哀”之类的话,从人家退了出来。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某天,忽然有人对老越说看到那家的老人了:据称,他中气十足地逛摊子、遛集市,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含饴弄孙,非常逍遥自在。
这特么是尸变了么?
老越气冲冲地跑去质问,人家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本来大家都以为老爷子过世了,谁知停尸三天的第二天,老人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真是侥天之幸……哎,这事还没来得及告知您,实在不好意思,我家欠多少税钱来着,我一并给您交了……”
心中狐疑的老越收了钱以后并没急着走。他在这户人家附近等了一小会,就听到里面一位悍妇高叫道:“不是说让那老不死的消停几天,没事别出去么?这下倒好,钱还是跟打水漂似的扔出去了!嘿,看他回来,我还给他饭吃……”
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说还活着的老人死了是多么晦气的事,是个人就知道。这家人为了拖欠税款,竟然谎称老人过世了,还当着街坊邻居演得像模像样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由此老越得出了一个结论:永远不要高估别人的底线!
跟我哭穷?门都没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自说自话()
老越放弃了速战速决的念头。萧靖的态度并不像他一开始所表现的那么配合,既然这样少不得要费些工夫。
“若非亲眼所见,越某可不敢相信公子居然过得如此朴素简单。”他死死地盯着萧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不过,越某还有一事不明:若报社当真没什么资财,院里院外的护院又是从何而来?我去过的地方不少,也算是有些眼色,这些师傅可不是普通人吧?”
萧靖一愣,随即苦笑道:“您有所不知,这些人非是萧某请的。日前我远赴临州,有一家人欠了我天大的人情,非要张罗着报答。我百般推辞,人家就是不依,无奈之下,我也只能收下了这些护院,先一步把他们派回了家里。这钱嘛,自然是那家人替我出的。呵,您还别说,家里有人守着也算不错,至少能安心许多,再不怕那些宵小之徒上门来骚扰了……”
他口若悬河地解释了半天。老越听得很是不耐,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空隙,他赶忙插话道:“这个且放下不说,公子出趟门也要带不少盘缠吧?光是雇车的费用,只怕就……”
萧靖用一声长叹打断了老越的疑问。他用力摇了摇头,才道:“说起这个,萧某更是满肚子的苦水。办报纸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为了普通百姓。所以,刚收到临州出事的消息镜报就派出了记者,那是要振奋人心、鼓舞士气;前段时间萧某又去临州,则是为了把临州复兴的故事一笔一划地写出来,再将之传播于天下,以作为我大瑞朝儿女不屈不挠之典范,为万世表率。
这两趟出远门是为了天下的大义,也是为了我大瑞朝。只要能为大家谋些福利,为人们多准备些精神食粮,就算我吃些苦又怎样?老越,你别看我雇了大车出门,但那都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一路上,我到处住最便宜的客栈,吃最粗糙的饭食,实在手头紧,还得跟个乞丐似的找人家蹭口饭吃。对了,我还去过一次定和县,路上为了省钱住大车店,结果半夜被小贼用迷药迷晕了。哎,差点被人卖到深山里,连命都保不住!
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些都是别人的事,我犯得上么?因为我的任性,家里人都得跟着吃苦受罪……这又何必呢?
小雅是个大闺女了,又出落得这般灵秀……可是,让我这么一搞,别人都知道报社穷得很,不愿跟我家结亲,她也只能“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小姑独处过她的苦日子……
小远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本应多吃些好的,可他也只能跟着我们随便来点粗茶淡饭,有的时候还不一定能吃饱。哎,这孩子是我从河东大旱的灾民堆里带回来的,本以为能让他过上好日子,谁知却还是这样饥一顿抱一顿,我……”
说着说着,萧靖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的他还在试着继续说下去,可才试了几次,他就已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知是入戏太深还是想起了过往的苦难岁月,刚擦完地正要出去的董小雅也流出了眼泪。在老越的注视下,她稍稍扭过头抽噎了几声才闪身退出了房间。
这妮子一向眼窝浅,想来是触动了心事吧?
伤心的萧靖哭了一阵才渐渐收住哭声。他很是不好意思地对老越笑了笑又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可是,一想到身为一介草民的我能为陛下分忧,能为大瑞带来浩然正气,我心里就觉得值了。所以,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今天既然您来了,姓萧的就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钱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那玩意,也不想过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我想要别的啊!我为朝廷尽了忠,为了百姓解了难,为何就没有一点嘉奖呢?
河东大旱时,出钱出粮的富户都拿到了官府颁下来的牌匾。镜报所做的不比他们差,不夸张地说是“活人无数”,要是知县汪老爷知道我等的功德,那该有多好!
这些苦处我都没和别人说过。要不是您来了又正好提起这事,我实在不知道能和谁聊聊,憋着憋着都要憋坏了。哎,还是说出来痛快……
翻着白眼的老越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我就提了一句,谁知道你憋出来这么一大坨啊?
真是说你胖你就喘。老子给你扣顶高帽,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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