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郡内少府下辖的属衙能如此分心劳力去调查一介黔首,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前脚少府的爪牙刚走,后脚替黔首鹏求官的爰书就到了,李郡守会怎么想?也许只是出于好奇,反正顺水推舟罢了。
不过,李郡守究竟是如何思量的,王继此时反而不在乎了。他现在最想知道士伍鹏背后的谋主到底是谁!一个十七八岁的雇农子,怎么可能懂得朝堂上那些机关算计?
都田啬夫牟曾经问张鹏是谁在背后给他出主意,张鹏推说是县丞,因为他知道牟不会多嘴去求证。实际上,想出这个点子的,就是张鹏自己。
这种操作,其实来源于前世一个在衙门做小官的远房亲戚,有此那人喝醉了,他当做吹嘘的资本,炫耀出了自己是怎么从科长升处长的。套路和张鹏如出一辙,送走上级,自己暂时替代。做出了成绩后就算不能留在原职,也会平级调动,不会再降下去了。
但想要成功实施,还需贵人扶持,好在张鹏有县丞王继和都田啬夫牟!
王继并不知道这些,他心里笃定是有人在给鹏出主意。知道自己一封爰书就可能办成事情的,必然是熟知朝堂人际关系的人物。那位高人到底是谁,他怎么都想不出。
好在王继也不是钻牛角尖之辈,既然想不出道理,那就不要费心思去想。官场里面水太深,自以为是的结果往往是南辕北辙。
王继提笔给“阳城县守都田啬夫鹏”写了封道贺的手书。在书的最后,他打趣的告诉鹏,若是冬种不能成,就提头来见!!!
写完这封信,王继叹口气。始皇帝陛下的南征已经迫在眉睫,各地都在征调军粮,不但导致粮价上浮,而且有些困难的地区还差点闹出民变。淮阳郡虽然近年来丰收不断,但家底也不丰厚。若是冬种真的成了,可是泼天大功啊!
当今陛下对朝堂上那些只知道讲大道理的儒生早就不耐烦好些年,相对于这些坐而论道之辈,只要是在当官之中有实际政绩的人都能得到提报。包括王继本人就是靠连年“上计”得“最”才坐上了县城的位置,大秦对待认真做事的人,从不会亏待······
思前想后,这一切都落在那个小子的空口白牙上,王继除了长叹之外,也只能长叹。
此时的张鹏领了官职,正在同一众乡里告别。
知道鹏竟然做了守都田啬夫,里人自然是不胜之喜。小地方出了大吏,且不论这吏位是不是临时的,都足以让人羡慕很久!特别是放牛娃一朝等县堂的这种屌丝逆袭的经典桥段,足以让那些拜了张鹏为师的年轻士伍们兴奋不已!
特别是老迈的里典,也不管张鹏听不听得懂、用不用得上,将他这些年的为丰牛里小吏的心得仔细讲述一番,说的事无巨细。张鹏知其好意,心中也万分感动。他静静的听,就像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水分,哪怕里典的心得暂时用不上,但也可以了解其他里典的心态。
这一通就讲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说到头晕目眩,只能让张鹏且去,他自己则被人馋了回去。
张鹏嘱咐奋和安守好牛舍,就带着陈胜与硕二人,踏上了去县城的路。此一去,前途未卜!
第五十八章 走访()
时令进入十月之后,整个淮阳郡或者说整个天下都进入了一个很慵懒的状态。年度政绩考核“上计”早已结束,该升的升,该降的降,一切都等来年。
阳城县,该收的的税也都已经收过,大小吏员每日里除了坐着就是坐着。几名小吏员晒着太阳,谈论最新的话题。
“那个守都田啬夫鹏,今年刚刚十八,就结发。也不知道他翁、媪到底怎么教养的此人的。”
“据说鹏翁、媪早逝,并没有人管教。可礼义重于天,他不该不知道这般年纪是不能结发的。”
古时不论男女都要蓄留长发,到他们长到一定的年龄时要为他们举行一次“成人礼”的仪式。男行加冠礼就是把头发盘成发髻,谓之“结发”;然后再戴上帽子,就是加冠。
显然,仅仅十八岁的张鹏是没有资格结发的,他只能将头发束起,谓之“束发”。可这样一来不但十分不便,还不卫生,所以他干脆将头发结起。不成想因为此事就被别人议论了。
不过,别人议论他的缘由可不单单是因为头发,就听有的吏员开口道:“我好像听说鹏与咱们的县丞关系匪浅,这人大概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刚上任,鹏就下去乡里。这秋收都完事了,到田间地头能做什么事。再者说,他不过是个‘守都田啬夫’想立威,也忒心急了。”
“哈,就因为带着个‘守’字,他才不得不急。只要来年有合适的人选,郡中还是会任命新的都田啬夫到任的,鹏现在不抓紧时间表现,等落了雪可就再没机会喽!”
“哈哈!”
此语引发一阵哄笑。
有人纳闷:“难道现在就有机会?”
“嗤!”旁边的人不阴不阳地笑道:“咱们这位守都田啬夫可是要冬种嘞,你不晓得?”
“冬种!?”
“怕不是疯了吧!”
这些议论声一句句都不怀好意,张鹏的年龄与做派明显没有得到同僚的认同。这个被认为疯狂、急功近利、不讲礼数的小子,头上盘着和年龄不符的发髻,风尘仆仆的进入了麦积乡的地界。
麦积乡,顾名思义,就是以大量种植难食之麦而闻名的阳城县二十六乡之一。
除了陈胜和硕之外,守都田啬夫鹏还有官方随从。他此次带了两名吏役,加上陈胜和硕,五人在麦积乡北边的山区里穿行之时,路边的百姓看到他们都主动退让。
除了这五人穿了吏服,每个人都带着家伙。即便是夜不闭户的淮阳地区,也难保翻山越岭时不会遇到流窜的贼寇,五名有精良武装的吏员肯定有很强的震慑力,可以打草惊蛇,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五人进了村子,走到当地富户门口之时,周围已经远远围了不少百姓注目观看五位吏员。
“大兄,这家真的是当地富户?”硕忍不住问张鹏。
身为翠花乡人,家里又在县城的贾市开了工肆。硕眼界大开,对于富户的判断标准高了几许。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临近种粟的粟积乡过来,即便是相距十几里地,两边的百姓情况就大不相同。
“守都田啬夫,此家就是本乡富户。”跟着来的吏役连忙答道。
张鹏点点头,脸上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心里面却有些高兴的。
粟积乡土质较好,所以种植对土壤要求较高的谷子;而麦积乡则土质较差,只能种植对土壤适应性较强的小麦。
可惜现在大秦是以粟缴税,麦积乡的人每年都要把种出的麦子拿去同粟积乡换取谷子。对方趁机抬价不说,还经常冷嘲热讽,让麦积乡的人大为不爽。
两边仅仅就隔了十几里的山路,生活水平差距却颇为明显。粟积乡的房屋明显要好过麦积乡,黔首的服饰与精气神也大不相同。不平则鸣,老百姓们对锦上添花的事情并无兴趣,他们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越是穷困的地方,这种需求就越强烈。
迈步向前,张鹏走到了富户门口。不等吏员上前叩门,大门就已经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了出来,他有些战战兢兢的先给吏员行礼,接着问道:“不知道几位上吏有何贵干?”
张鹏走上两步,用温和平静的语气说道:“吾乃本县守都田啬夫,风闻尔麦积乡与粟积乡因秋收换粮生了纠纷,险些耽误了秋征,故特来查看。”
中年人听完之后脸色大变,片刻之后他就脸露无辜委屈,“这位上吏,不知何人诬告。你可万万不能信了他们。粟积乡那边的人有钱,为人凶狠。我等与他们争执从来都没占了上风。还望上吏明鉴啊。”
陈胜听了之后脸上忍不住露出不屑的表情,似这等言语他在外面闯荡的两个月里可没少听。张三在背后说李四的坏话,他乍一听还觉得李四是个坏人,可等见了李四却又被告知张三是如何下作。其实张三和李四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硕对麦积乡的人也没什么好感,他家已经从雇农变成了小富户,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心中也有自己的看法。浪荡无赖讲富户们为富不仁欺压黔首,怎么看都没有道理。即便富人不是好鸟,浪荡子就是好人么?
这几日硕陪同张鹏一直在粟积乡走动,几乎拜访了粟积乡所有的田典、里典,硕只能说富人能够致富,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就如同自己家,是在大兄的帮助下致富的,并不见得就得压榨穷苦人。所以他他对粟积乡的那些人评价比较高。
心中不忿,硕忍不住哼了一声。哼声方落,硕就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大兄用手推了他一下,然后张鹏上前一步,温和的说道:“既然汝言至此,那总是有些说道的。俺···本吏来此地,就是要走访一番。这位长者可否给我讲讲你的道理?”
中年人连忙行礼,“小的在上吏面前不敢说道理,只是粟积乡那边的人欺人太甚。我就给上吏讲讲他们平素所为,上吏就知道我等冤枉。”
见中年人肯说些事情,张鹏喜道:“吾等不便进门,长者可否给我等一些席子,吾等走了老远的路,腿脚累了,咱们就坐在门口说话。”
秦朝对公务人员是有严格要求的,即便是上门办案的求盗、游缴或亭长也不能无故入门,否则被打死了可没处说理去。
这一点和后世国外很像,非常注重保护百姓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所以张鹏等人虽然身为吏员,能不进门还是在门口更好,免得落人口实。
第五十九章 身体力行()
晚上的时候,张鹏决定带着一行人在里中的牛舍借住一宿。这间牛舍显然没有经过丰牛里那般的改造,所以不但气味儿难闻,蝇虫也多得很。
火光跳跃,围坐在火边的陈胜一边挥手驱赶蚊子,一边问道:“大兄,俺觉得这家富户的主人说的大概不是实话。”
听了陈胜的话,硕和两位同来的县吏役皆没吭声,目光都落在张鹏身上。
“何以见得?”张鹏问。
陈胜率直的讲道:“粟积乡的人富,这里的人穷。富人自然不想惹事,怎么会欺压这边。我觉得那厮没说实话。”
听了这话,张鹏笑着问:“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有没有另外的道理,粟积乡的人富,这里的人穷。但两边距离这么近,肯定也沾亲带故。粟积乡那边的人救急不救穷,他们也不过是刚能吃饱肚子,接济一顿两顿可以,若是这边的人不停的求接济,他们也吃不消。不得以,只能先对自己好些。”
陈胜听了这话愣住了。仔细想,这话也未必没有道理。即便粟积乡的百姓生活比麦积乡的百姓好,但这些人与县城内的黔首一比,仍然差了许多。
两位县里派来的吏役听了这话之后先是一愣,接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过了片刻,其中一人忍不住问:“敢言上吏,你怎么会这么想?”
张鹏笑着反问,“尔如何做想?”
都田啬夫是一县司农之首,在农事上可以说地位很高了。那吏役本以为自己突然插嘴,张鹏要摆个上吏架子,训斥一番。
结果被张鹏反问,他也一时语塞。最后只能喏喏的说道:“回禀上吏,俺家就在此乡之一里,觉得您说的颇是道理。救急不救穷,俺们这一代也多有亲戚,不是不肯帮忙。斗米恩升米仇,真的是救急不救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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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言上吏,你所说冬种之事极好,可能不能成却无人晓得。总觉得有点难以置信······此事难道真的能成么?”麦积乡最靠北的村子,里中田典面露难色。
“田典毗,我听闻你家小女嫁到粟积乡去了。”张鹏没有正面作答。
“······我两女都嫁到粟积乡去。”田典毗语中有苦涩。
“田典毗,吾还闻汝家大郎到现在尚未婚配。”张鹏继续迂回战术。
“······却是如此。”蔡姓首户声音苦涩。
“如你这般的,在麦积乡当还为数不少。”张鹏还在兜圈子。
“唉······”田典毗长叹一声。
张鹏微微一笑,大声说道:“莫要叹气,若是我等把冬种做成,只待来年春天,到时候丰收倍于往日,长者还怕粟积乡不肯嫁女过来吗?”
“靠我等冬种?”田典毗一愣,然后更长叹一声,“嗨······上吏,下吏家中田产微薄,可经不起您折腾,那粟积乡的人比我们多,种田也比我们便利。您不若去那边问问吧······”
谈了冬种的艰难,田典毗说不下去,只剩连连摇头。
张鹏劝道:“人必自助,然后天助之。我等冬耕,把麦子种好,上帝也不会不怜见吾等。若是我们自己不自强,让人看了就觉得我们靠不住,上帝也不会垂怜啊!!!”
田典毗好歹也四十多岁,被一个后生小子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相劝,他心里厌烦,面子上也挂不住。见张鹏并没有以司农上吏的身份相逼迫,田典毗索性带着张鹏到了村外。
这里有一大片农田,已经被收割的干干净净,地面坚定宛如一整块,看起来就不像是容易耕的地。田典毗领着张鹏来到田中,用脚跺了跺田土,“砰砰”作响。
他道:“敢言上吏,俺们里的田不但肥力弱,土质也甚劣,平时翻土已经难以应付,冬日翻土岂不难上加难?“
张鹏也用脚跺了跺脚下的田土,感觉自己的动作如同蚍蜉撼大树,土层纹丝不动。他问道:“若是我能翻开此片田土,里典肯领着里人一起冬耕么?”
田典毗白了张鹏一眼,“若是上吏能办到,老朽用尽家当也要冬耕!”
“好丈夫唾口唾沫就是根楔。用尽家当的事情就是个玩笑话,倒是还需田典有力出力。”张鹏用话顶住田典毗。
田典毗很想冷哼一声,却觉得这娃娃简直不可理喻,连冷哼的心气都没了。
张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