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大兄······疼死俺啦······”
张鹏尚来不及安慰,就听亭邑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应该是方才救人的举动已经惊动了里面的吏员。
果然,不出其所料。亭邑内走出了四五人来,当中一位身穿灰褐色麻质长褐,下起裙摆,手持二尺木牍,腰间系着绳索的壮汉,紧盯着张鹏。
“哪里来的浪荡子,胆敢在翠花乡亭邑撒野?”有一吏员上前一步,指着张鹏呵斥。
形势比人强,张鹏强按怒火,道:“敢言上吏,小子乃是丰牛里牛倌鹏,特地来看吾义弟。不知他犯了何错,竟遭如此对待?”
那小吏冷笑一声:“你这义弟辱骂上吏,就是重重笞打一番也不违律。如今只不过是吃了些鞭子,又能如何?”
“二三子!”说着,小吏一挥手,吩咐道:“且将疑犯绑好了,什么时候招供,什么时候放下!”
眼看着吏役就要上前,张鹏挺身拦住,喊道:“等等!”
“等?”
那小吏嗤笑一声,说:“若是你这厮再三阻挠,信不信乃翁连你一起缚在此处?”
张鹏却是没有理他,而是看着当中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吏员,问道:“上吏,究竟如何才肯罢休?”
那人面无波澜,闻言也只是微微开口,声音低沉:“罢休?自然是此贼子招了供、本吏破了案才可。”
“怎么?”那人反问:“尔有何建言?”
张鹏捏紧了拳头,尽力平息怒火,道:“小子没有建言,惟望上吏放过义弟!”
“哈哈哈哈!”那人带头大笑起来,他身边的其他吏员也跟着嘲讽。
等那人笑够了,才把玩着手里的绳索缓缓开口:“若要本吏放手,也不是不可,尔等两人,只需在本吏面前顿首认错,高喊三声‘阿翁饶命’便可······”
“啊哈哈哈哈!”此言一出,又引发一阵哄笑。
张鹏没有说话,这时候,往来的行人渐渐聚拢了过来,片刻工夫就有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
亭邑本就处在交通要道,白日里往来者甚多。
张鹏顿时急中生智,镇定道:“上吏方迁任不久,急欲破案显功也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尚未定案,县中也未行审,公如此急于动刑,就不怕落个为绩而残虐乡里的坏名声么?”
“你!”
那人没有开口,倒是一旁从头到尾都跳得欢的小吏骂道:“大胆黔首,可知诬陷上吏是何罪名?”
张鹏并不理会,只盯着那人不放。
后者正是翠花乡的亭长——鸮。他眼见聚了这么多人,自然不想刚上任就给乡里留下暴虐之名,但司法之吏的威名也不能受损,就见他道:“本吏身为大秦天狗,纠察不法乃是分内之事!”
说着,鸮伸手一指倒在地上的硕,大声道:“此贼子监守自盗,害得丰牛里失牛,是本吏亲手将其擒住。贼人欲要抗法,本吏不得以将其制服。各位乡里休要听信风言,还不散去!”
有亭长发话,看热闹的人不敢停留,就要离开。
张鹏大喊道:“且慢!”
他对着所有人说:“此人并非贼人,而是吾之义弟硕。”说罢,张鹏又紧接着道:“诸位乡里,俺是丰牛里士伍鹏,同与硕饲牛,前些时日在赛牛中得最,受县丞当面嘉奖。”
张鹏越说越快,已经不管不顾:“正是俺夺了三树里饲牛者——里佐鸠的风头,他便怀恨在心,意欲报复。咱们这位亭长,就是鸠之子!试问,他究竟是其翁一人之亭长,还是翠花乡百姓之亭长?”
这一大段话连珠炮般的爆出来,围观的百姓都纷纷看向鸮,目光中有的疑惑、有的不解、甚至已经有了些许不信任。张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需要在人群中埋下怀疑的种子,鸮就要有所顾忌,不能够为所欲为!
果然,鸮同他父亲一般地眯起了眼睛,下令道:“二三子,还不将这污蔑上吏的狂徒擒住,一并法办!”
张鹏也没料到这厮竟然丝毫不在乎民意,眼看吏役就要动手,顿时浑身紧绷,如困兽将起。
“大爷的,难不成今日要暴力抗法,先陈胜一步?”
就在这千钧在发的时刻,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都住手!”
第二十八章()
“平”是阳城县狱掾【yuan 】,专门负责法律的解答和执行,相当于后世县人民法院的法庭庭长。其人原本是同郡新蔡县一文吏,因通律令、办事干练而一路擢升,刚刚被任命为阳城县狱掾。今日,便是他来履职的第一天。
本来马车在路上行驶顺畅,眼看着县城在望,可以好生休息一番,却不料在一处交叉路口被人群挡住了去路。
感受到身下的车子微微一顿,忽然停了下来,坐在车内的平放下手中的竹简,皱眉问道:“木,何事停车?”
被称作木的随行仆役立刻禀报道:“主公,前边有黔首聚众,挡住了大路,俺这就将其驱散!”
“慢着!”平沉声道:“毋扰百姓,且问清缘由罢了······”
“诺!”木领命,小跑着进入人群中,不一会儿便打听了个十之五六,回来如实禀报。
听自家仆役木说完,平皱了下眉头,道:“失牛乃是大案,本吏不能视而不顾。”说罢,他挥了挥手道:“木,请百姓让开一条道路,本吏要亲自过问此案!”
等平的车驾缓慢走到人群中间的时候,就正好看见了张鹏与鸮剑拔弩张的模样,千钧一发之际,平大喝一声,总算及时阻止了一场官民械斗。
张鹏寻声看去,只见一中年文吏正端坐在车内。他膝前放着竹简,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是有架子在深衣内撑着一般,一双苍鹰似的锐眼仿佛可以看穿一切,薄薄的嘴唇下生着浓黑的胡须,以轻纱套住,显得他不怒而自威。
“汝是何人?”鸮身旁的小吏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他也不是没眼神的人,来者坐得起车驾,还有仆役相随,明显不是一般的黔首可比。所以说话的气势不弱,但态度倒谨慎了许多。
平并未搭话,整个阳城县能让他起身作答的人屈指可数,一个亭长属吏,根本没有资格让其加以颜色。平微微向前倾身,看了一眼搀扶着硕的张鹏,缓缓开口问道:“汝因何聚众在此,滋扰亭邑?”
张鹏眼界不高,但眼力却从来不缺。他见来者的派头,就知道此人的官爵定然不小,顿时一张黑脸泪涕齐出,一屁股箕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哭道:“上吏啊,小人冤枉,小人有天大的冤枉啊!”
平微微张了张口,缓了下气息,才问:“尔又有何冤屈,且从实道来!”
张鹏用大手抹了一把泪水,顿时成了大花脸,模样惨得不能再惨,道:“小人乃是丰牛里士伍,因善于饲牛,故而做了牛倌。”说着,他指着同样瘫在一旁的硕道:“此子乃是小人义弟,与小人共同饲牛一月有余。不但十分勤勉,更是助俺在前几日乡中赛牛上夺最!”
“可是今日,俺只离开半晌功夫,就被告知饲养的黄牛失了一头,而盗牛者,却是朝夕相伴、饲牛有功的义弟······这怎么可能嘛!”
说到次处,张鹏又把自己和里佐鸠的恩怨掰开揉碎了仔细说了一遍,成功地将自己刻画成弱势群体,而那鸠和鸮就是父子联手压迫黔首的乡豪恶霸!
果然,围观的人群也发出议论声。要怪只能怪鸠的名声实在太差,竟然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大家都对士伍鹏和士伍硕的遭遇表示同情,对鸮的所作所为表示愤慨。
见火候差不多了,张鹏止住哭声,总结道:“上吏明察秋毫,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
平听了张鹏的哭诉,转过头去问鸮:“翠花乡亭长,此子所言,可属实否?”
别人不认识平,身有上造爵位的鸮却可以从眼前这位中年男人的衣着上看出些端倪。根据此人穿得衣饰和头上戴的板冠,就不难知道这是一位享俸二百五十石、爵在大夫的上吏!
鸮不敢造次,恭敬一礼,回答道:“敢言之,下吏身为翠花乡亭长,上任首务便是巡查乡里。今日下吏与属役寻至丰牛里后山,见这贼人鬼鬼祟祟,便上前盘问,谁知其见了下吏后转身便跑。下吏等人紧追不舍,方将其擒获。”
鸮指着倒在地上的硕道:“这厮的确曾言其是饲牛者,可下吏清点牛群数目后与丰牛里账目相对,却发现失牛一头。既然如此,下吏自然有理由怀疑此贼自盗!”
他说到次处,又指着张鹏道:“至于此子所言家翁与其有怨,下吏常年在外任职,委实不知。还望上吏明察!“
“就算盗牛,又为何毒打吾弟?”张鹏质问。
“哼!“鸮冷冷道:“这贼人不知悔改,满口污言秽语,还妄图逃逸,本吏自然施以薄惩!”
“你!”
平伸手止住又要互相诘问的两人,问硕道:“汝又有何话说?”
硕在张鹏鼓励的目光下开口道:“上吏,俺放牛睡着了,正梦得香嘞,却突遭暴打。俺被揍的懵了,晕头转向之下只知逃了再说,并未盗牛啊······”
见双方各执一词,平倒是不急。他从事法吏多年,什么案子没有见过?这三人各有说辞,但疑点也很明朗,关键就在于牛去了哪里?
事实上,无论是这厅长还是盗牛之人,都没有提到丢失的牛在何处。如果将失牛寻回,那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想及此处,平下令:“既然尔等各有说辞,此案就由本吏接管。二三子,且将盗牛嫌犯与人证一并带到县狱罢!”
翠花乡亭邑的吏役面面相觑,不知是否从命,鸮问道:“责之所在,下吏不敢妄从,敢问上吏官居何职?”
平抚须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墨色石刻小印在人前亮了亮,高声道:“二三子听令,吾乃阳城县狱掾,平!”
“诺!”
有顶头上司发话,吏役们哪敢不从,纷纷上前将硕重新绑了。但因其有伤,就找了个推车,由张鹏拉着一路随行。
鸮和其属吏自然也须跟着,只是他们慢慢地落在了后面。就听鸮问那一直为其代言的小吏:“家翁可按吾所言,将那畜生杀掉深埋于荒野?”
小吏答道:“宗子放心,俺已经把您的话一个字不漏地说与宗主哩。”
“哈哈!”鸮闻言,放心地轻声一笑,语气阴沉道:“只要这二贼寻不到牛,还不是本吏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二十九章 来晚了()
淮阳郡,地处黄河以南,颍水中游,淮水之北,是为淮阳之地也。其下辖廿七县,以陈县为治所,因涵盖了古代陈国的大部分地方,所以此处又被称为陈地。
陈国在春秋时被楚国所灭,因置陈县。而阳城作为陈县的下级单位,则成为了楚国贵族的封邑。《文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曾写到:“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说的就是此处了。
自从六年前将军王翦攻略楚境开始,陈地作为早期被占领的地区之一,不得不接受关中的文化风俗,还有最重要的《秦律》的约束!
但是,长达近千年的贵族统治早就给这片土壤浸透了以宗族为联结的社会架构,想以仅仅六年的时间就扫清这种血缘族群的影响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三树里的里佐鸠家,在楚国统治此处时本为当地的小贵族,依附于掌握整个陈地的王孙。后来秦国大兵压境,鸠看准了机会开城请降,摇身一变成了带路党。战后论功行赏,就被任命为秦之小吏——里佐,一直持续到今日。
且不论其人是如何贪婪吝啬,单以家族势力而论,绝对不能小觑。虽然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只有他本人和子鸮,但众多的旁支子弟遍布阳城县各乡里散居,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如今鸠之子鸮上任翠花乡,尽管秦律中明确规定了官吏上任不得带属吏随行,但它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收拢住了翠花乡亭邑的人心,更有本宗远之子弟相佐。
俗语云“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立住脚,光靠宗族声援是不行的,还需立威。正所谓杀鸡儆猴,必须要让那些在秦人扶植下慢慢抬头的贫寒门第晓得,谁才是这片土地真真的主人!
鸮与其父鸠一样,拥有贵族血脉的他天生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家虽然并不是什么望族,在楚时也要时时刻刻巴结陈地的卿子,但与那些泥腿子们的差距仍然是云泥之别。
可如今大秦废分封、施郡县,天下再无一人可以世卿世禄。想要出头地,人人皆要上阵杀敌,或是埋头耕作。如此一来,原本在土里刨食的贱民竟能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爵吏,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为了震慑如里门监达等蠢蠢欲动之辈,再加上连番失利升迁里典无望,鸠急需一助力来稳住家族在三树里的根基。于是,他连夜修书送予爵为上造、正在阳夏做亭长的儿子,命其尽早归来!
不知怎地,原本十分困难的调职申请竟然立刻就被县中通过,于是才有了鸮上任翠花乡!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树立威名,那谁又可做儆猴之“鸡”呢?其父鸠说:“丰牛里士伍鹏,不但坏了为父赛牛夺最,还装作狐鬼来诈骗酒肉,实在可恶,当以之开刀!”
·······················
阳城县官寺,正堂耳房。
“嗒嗒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端坐在书案后的县丞这才从爰书册牍中抬起头来,看了眼自牖外屋檐斜······射······进室内的阳光,才微微松了松肩膀,尽量让自己的脊背舒服一些。
这时,扣门声响起,有吏役在外道:“禀上吏,狱掾平至,已经递换了任职的文书,不刻便来拜见!”
“哦?”县丞眼睛一亮,就要起身,道:“本吏要在衙前亲迎狱掾平,还不快将履取来!”
谁知他刚站起来,顿觉眼黑头昏、双腿无力,就要跌倒。幸好吏役眼明手快,抢先一步上前把县丞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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