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好容易松口,不能反驳,不能讨价还价,因为大伙都看着呢,虞周太清楚项家爷几个的脾气了,只得痛快的应承下来。
他这一答应,项超脸上有一分后悔,几分失落,剩下的全是不舍,而虞周呢,笑着应对众兄弟恭喜的同时,小心思又开始活泛:怎么早点把项然弄进家门,他可等不到三十岁。
“子期啊,总算遂了你的心愿,这下明年的上祀节你可不能跟我抢。”
虞周奇怪的看着龙且:“我哪年上祀也没抢过啊,你这是何意?”
小胖子有几分扭捏:“那是你没留意,算了不说了,总之恭喜啊……”
虞周听懂了,有点担心的看着这位最贪嘴的兄弟,声音确实变了,却肥的看不到喉结,也不知他这形象会不会撞墙,没见龙且往哪家跑得勤快啊?
自己越高兴,项超的脸色就越臭,楚地风俗有异于中原,重媒妁之言而不重父母之命,彼此交心的男女可以私定终身,《楚辞》里面多是失恋者的哀怨而无被父兄扼杀情感的悲泣,所以虞周本来不用那么在意项超。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不想在兄弟之间留下隔阂,不想让小小的姑娘跟着为难,虞周只好顺着那个女儿控,绷住快笑抽的肚子故作镇定。
楚人的大胆只让项然忍住没逃走,她坐进父亲的轮椅,拿裘袍紧紧裹住脑袋,小脸红扑扑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父亲,又看看子期哥哥……
气氛越来越怪异,张嘴想说经历的季布被拉走了,怪笑的栾布也被一脚踹走,项梁扭着龙且的耳朵,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退了下去。
八辈子没有这样的经历,虞周感觉头皮有些麻,他磨蹭着上想扶起项超,却被一只铁手牢牢攥住臂膀,顺着看去,发现这位昔日铁汉有些情怯?
“项伯父……”
项超另一手伸入怀中,好半天才摸出个香囊,边角有些破损了都舍不得换:“我就知道,从你拿出这荷囊的时候,我就知道女儿迟早要毁于你手……
”
虞周有些尴尬,这什么用词儿啊,那怎么叫毁呢。
“伯父,我是真心喜欢小然……”
“她才多大,你何时有了这心思?”
好吧,更尴尬了,这俩问题不管哪个都是虞周心底刻意回避的,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稚气未脱,罪过啊!
小丫头显然没这种自觉,还以为爹爹同意也就没事了,红着小脸把一根手指塞进虞周掌心,混没看见头顶的老脸已经青里透紫。
虞周感觉一条胳膊快废了,项超攥着不撒手,看样恨不得拧出水来。
良久之后,他才吐出一口浊气:“这股子傻劲儿,跟她娘当年一样。”
揉着发麻的胳膊,虞周回道:“小然的性子温婉又不失率真,在山中呆的有些不谙世事,所以小侄从不敢放手,想必伯父也是这样吧?”
项超带着几分追忆神色,点头称是:“项某只有这一双儿女,国难至此,羽儿定是要半生奔波劳碌,小子,千万不要亏待然儿,否则我这瘸子追你不上,她兄长能活活撕了你!”
虞周笑得坦然:“大人放心,虞周一定不负所托。”
项超狠狠瞪了一眼,并没再多说。
很多研究历史的爱好者总觉得明清以前“大人”一词特指父亲,其实不然,古老些的汉语字少意多,很多词儿都是多意,秦汉时的大人确实有父亲的含义,用来称呼令人敬仰的尊长或者高官也不是不可,比如《易经》《史记》都有不同于父亲的用法。
虞周故意拿这个词儿混淆一下,发现项超没怎么生气,顿时心中安定,反手握住那根手指,思绪忍不住的乱飞。
……
……
相处了接近十年,季布从没见到虞周脸上有那么傻的表情,让他不得不怀疑项超给了这兄弟一棍子,把脑筋敲坏了。
“你怎么样,头疼不疼?”
“这是什么话,我好得很,对了,你们找回来的黏土放在哪儿了,我去看看。”
“哦,存壮在烧制,不是听说烧成白色才合格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一起摸索吧,来搭把手,把这旧炉芯掏出来。”
浪漫的一时的,虞周得为二人的将来去忙碌,一个转身看到倩影不远,他就觉得浑身更有力气。
正式炼钢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好在搬了许多次都已经熟记于心,苏州土做的耐热炉胆到底怎么样,只能看天意。
炉火纯青是个很高的要求,现在的条件达不到,不过看到矿石开始融化,那种慢慢流淌的刺眼光芒好像有别样的美感,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加石炭!鼓风!火不能停,把矿石全都备好!”
刚刚回来的几个人顿时脸色微变:“怎么了子期,为何要把矿石全部运来?”
“火候到了,可以正式开始,让其他人准备模范吧,炼钢这种事一旦开始不能轻易熄火灭炉的,否则浪费了热力不说,还容易炸炉!”
李存壮看了看五湖搜集的矿石库存:“你的意思是,一直炼下去……直到矿石没了,或者炉子废了?”
“差不多,不过如果机会合适,可以安全的停下,现在是别想了!”
几个伙伴同时咬牙:“好,咱们这便开始!”
很仓促,但是没有办法,虞周也是才发现的,矿石不断的吐出残渣,从赤红变成橘黄,最后几乎成了亮白色,铸炉依然平稳运转。
“除渣剂!”
可以测知的数据很少,一切全凭经验,不断搅拌的铁水越来越粘稠的时候,出料口终于放开。
“出钢喽!”
第一百三十一章 虎头盘龙戟()
几天下来,虞周的眼睛里已经熬出了血丝,都说万事开头难,这话一点不假,总共出了七炉铁水,能称得上精钢的只有两炉,就这还把李存壮激动的要命,差点跳炉相祭……
你大爷的,又不是冶炼干将莫邪,至于么!
炼钢是个苦差事,大冬天会把人烤得前心几欲焦糊,后背冰凉刺骨,而炎炎夏日就跟置身炉中没什么两样,绿豆汤就没断过,所有人都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张草席一个大碗是统一待遇,唯一有特权的虞周,也仅仅多了一把驱赶蚊虫的艾草。
一个燥热难耐的汉子忍不住解开衣襟,刚刚露出胸膛就开始翻白眼,周围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下去,掐虎口的按人中的灌绿豆汤的……忙活了好一阵才把人弄醒。
长舒一口气的李存壮往脑门浇了一瓢冷水,趁机商量道:“子期啊,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为何不让大伙精赤上身啊,这么捂着迟早还得有人热晕。”
“李大哥,这热跟热不一样,穿着单衣只是闷热,水汽流失相对比较慢,真要是精赤着干活,没一会儿就会被烤成人干。”
人干这词儿太吓人,昏头昏脑的夏日里,李存壮打了个寒战,继续往身上浇冷水:“那成,我再劝劝大伙,捱一捱吧。”
“李大哥,还是多喝些盐水凉汤吧,你这法子一时畅快,皮肤上的毛孔收缩反而不利于散热,而且有损经络。”
冷热相激容易头疼脑热的道理太简单,不用记入医书大伙也都知晓,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甘冒病倒的危险,可见这活儿多么难以忍受。
“就这一两回,不碍事的。”
“开炉喽——”
空气被炙烧的变幻扭曲,铁水缓缓流淌出来,刚才还湿乎乎的衣衫瞬间烤干,又被滴落汗水浸上盐渍,忙碌的众人一起眯着眼,刨渣续火越来越熟练。
待到铁水入模之后,李存壮咧着干裂的嘴唇,欣慰道:“我看这一炉烧的正好。”
虞周深表赞同:“嗯,成钢的全是后面几炉,这是攒下经验了,近几日大家辛苦些,等此事完了,我请大伙喝酒!”
范增最近很受欢迎,因为下力的汉子都好喝一口,大活人身上带着酒香,这位亚父走到哪都会引来一片吸溜口水的声音,虞周戏称他是“酒心糖”。
而现在,眼馋已久的众人得到允诺,手脚更加勤快了。
模范里的颜色慢慢变暗,李存壮主动说道:“子期啊,你去歇息吧,这一炉钢怕是要明日清早才能冷下来,到时咱再打造便是。”
“那有劳了,甲巳模里的铸钢不要完全冷下来,低热慢烧吧。”
“我晓得,你放心吧。”
……
……
蒙家的斥候不愧常年立足漠北,韧性十足犹如牛皮,明明看着甩开了,一眨眼又在身后坠着,就在项籍忍无可忍之际,他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发现——这些家伙都冲自己一人所来。
凭着这一点,项籍孤身引开追兵之后终于成功甩脱,哼着小调回到五湖,他开始琢磨何时回山拜祭大父。
心神一个恍惚,眼角处飘过一丝闪亮,项籍本能的侧身让过,“嗤”的一声剑响划过耳畔,剑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什么人胆敢偷袭?!
抬起头的项籍准备怒目而视,看到长剑主人却笨拙的挤出一个笑脸,惊喜道:“阿虞?你怎么来了?”
胡乱挽起的团发,有些倔强的眼神,短衣薄裙俏生生的身影,可不正是虞悦。
“都怨你,哥哥都累坏了,他最近连小然也不理,在工棚待的浑身臭死了。”
项籍闻言更是畅快:“小妹也来了?还有谁一起?”
一通埋怨被忽略了,虞悦很不高兴,她把长剑一递,娇叱一声
:“赢了我就跟你说……”
这还不简单?项籍大掌轻拍化开虞悦攻势,另一手刚想动,视线一转却愣住了,娇滴滴的小姑娘打哪儿都不是,稍一寻思,两根手指捏住她脖后衣衫,跟个水壶似的轻松拎起……
“放我下来,项大个儿,你耍赖皮,有本事跟我比剑。”
悬在空中的小人儿不住扭动,项籍有些为难的往四周看下,很快就找到个熟悉面孔:“大江,你也来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你才是怎么回事,刚一回来就起伏悦悦,也不怕子期跟你拼命,快把她放下。
这不是为了你的兵甲吗,我爹懒得动,就让我来试着硝制,你这身型又长高了吧?也不知是不是做小了……”
盼了好几年终于有个准信儿,项籍觉得没有比此刻更畅快的了,仇人手刃兵甲完备,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铠甲已经做好了?太好了,我这便回山面见父亲!”
一时高兴忘记被放下的小人儿继续扭动:“傻大个儿,项大伯也来了,你直接穿戴了就能见他,快放下我,我要找我哥……”
眼看小丫头越来越急眼,项籍讪讪的松开手。
虞悦脱身之后飞快在他脚上一跺,反把自己硌了一下,恨恨的往外跑去。
剩下的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一边相互交流,一边就往虞周所在的工棚走去,因为精钢楚戟成型在即,项超每天都紧紧盯着。
项籍两人来到铸炉边的时候,这里已经围了一圈儿人,父亲与叔父点着头相互嘀咕,熟悉的少年们全是一脸艳羡,两个小妹子一边瞪他一边交头接耳,这一切都对锻造兵器的人毫无影响。
纯钢所制的兵器通体乌黑,像个烧火棍般不起眼,战戟的刃部还在炉中,虞周握着尾部来回转动,不时的往里撒一些粉末,众人一时噤声以待。
就在他紧锁的双眉稍松之时,神兵终于露出狰狞模样,两尺余长的戟刃泛着幽光,锋利的戟耳呈半月状,望之可怖。
神兵刚一亮相就比虞周埋进细沙,随着快速的转动研磨,戟褪去乌浊变成光亮模样,最让人称奇的是,略微暗淡的纹路犹如一条出水蛟龙盘踞其上,项籍只看一眼就已深深爱上。
“子期,差不多能用了吧!?”
虞周头也不回,双手倒换着继续精磨,戟身与刃部之间的吞口越来越显眼,有眼尖的发现,那居然是个兽首模样。
“子期,这戟能有名字吧?”
与宝剑一样,神兵利刃到了可以传世的程度,大多都有个名字,这杆楚戟已经深深刻画在项籍心上,他当然希望举世无双才好。
虞周终于停下手中活计,把战戟往过一递:“我叫它虎头盘龙戟,怎么样?”
“好名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携手携到老()
西楚霸王用的东西,果然寻常人舞不了,经过夹钢锻打覆土烧制淬火等等工艺下来,最累的就是虞周这个下手打造的人。
一百三十多斤等于个成人重量,丈二的长度前后兼顾不易,打这么一件长兵的心力是铸剑的数倍,虞周只想好好休养几天。
面色憔悴的兄弟早被抛之脑后,项籍欣喜的来回摆弄,细铁砂喷覆而成的长龙栩栩如生,使得战戟美观之余更加趁手,八面戟首难分其刃,刃脊高高呈十字状,这要是一个捅穿……
项籍放下遐想,才发现杀招不仅如此,鸟喙一样的戟勾最适啄击,半月状的戟耳可劈可划,再加上独有的暗色花纹,让他简直爱不释手。
“父亲!小籍这便舞一圈看看!”
“我儿英勇,且纵情而为!”
在项超眼中,这已经不是一柄兵器的事儿了,自己的楚戟早已折断,两个兄弟天资有限,而此时儿子握紧挥动的,既是项家终于传承下去的军将之魂,又是葬送大秦的又一缕希望。
崇巫也好,敬神也罢,都是对未来命运的无上寄托,不只项超这么看,众人全都如此认为:神器通灵有德者居之,如果上天不赋予它们某种使命,为何会有接二连三的神兵利器诞生?
在这狐狸张嘴说话都让人深信不疑的年代,一个异人外加一件神兵足以引起众多猜想,肆意泼洒汗水的身影被战戟残影一笼罩,愈发高大却又难以看清……
……
……
项籍心满意足了,虞周可遭罪了,本来打算好好休息几天,结果那大块头到哪都是兵不离身,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丈二的战戟进屋之后跟个梯子似的,光占地方还挥舞不开,掉个头都困难。
更糟心的是他领回来那小混蛋,从第一次见面就是欲语还羞的脸色加上看待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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