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黄凌一直想不明白,明明陆公子什么都没付出,怎么就把该他不该他解决的问题,全都解决了。所有人还都把他当成恩人?
当他终于憋不住,向陆云询问时,陆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轻声道:“我付出了这个。”
“原来如此!”黄凌恍然大悟,转头却又小声嘀咕道:“太阳穴有那么大作用吗?”
第三十四章 重临()
车队继续行进半日,眼看道上灾民渐多,又有人开始向他们乞讨了。黄凌等人不禁担心,莫非又要再来一出?
这时,就见前方官道上烟尘腾起,数百骑飞驰而来。
灾民们纷纷闪避,眼见那队骑兵冲着车队而来,灾民登时鸟兽四散。
黄凌等人先是神情一紧,但看清对方的服色,便彻底放松下来。只见那些骑兵服色分三种,以青色衣甲居多,其次红色,再次银灰。
稍有常识的人就知道,这分别是崔阀、裴阀、陆阀的部曲家将!
“前面可是我崔阀九郎的家眷?!”为首的一名青衣男子,骑在马上高声问道。
“正是!”崔夫人的从人,拨马迎了上去,禀报道:“还有陆大人的家眷!”
那些骑士这才放下心来,青衣男子和一名红缘黑底武士服的男子,翻身下马过来,向马车上的崔夫人问安。
陆阀这边,过来的却是个相貌庄重的中年男子。陆云一见他,马上跳下车迎上来,声音略带激动道:“父亲!”
来者正是陆信。他在洛都听说航道阻断,担心妻儿为充斥京畿的灾民所扰,便向衙门告假,带了些人马前来寻找。路上又遇到裴阀和崔阀的人,大伙便混成了一股……
“好好!没事就好!”见到妻儿安然无恙,陆信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使劲拍了拍陆云的肩膀,又带他过去与那青衣男子和黑衣男子见礼。
那青衣男子乃是崔阀阀主幼子,崔盈之的亲弟,名叫崔平之,比陆信小上几岁。正四品朝散大夫。
至于那体态魁梧,满面傲气的黑衣男子,则是裴阀阀主从子,崔夫人的堂兄,名叫裴御寇,和陆信年岁相仿,从三品监门将军。
这不禁让陆云有些惊讶,两人都算是朝廷大员,怎么会亲自出京迎接族中女眷?殊不知,这些人首先是门阀子弟,然后才是朝廷官员。族中长辈但有吩咐,他们便马上把公务丢到一边,先济着家里的事儿忙……
他压下心头疑惑,向两人恭敬行礼。那崔平之还算客气,微笑着向他点头道:“贤侄真是一表人才,可惜为叔来的匆忙,回头再补上见面礼。”
那裴御寇就完全不把他当回事儿了,只是微微颔首,便转向马车上的崔夫人道:“妹妹,咱们裴阀的马车就在后头,你娘俩准备坐过去吧。”
崔夫人有些为难的看一眼崔平之。怎么说,她也是崔阀的媳妇,堂兄这样安排,实在有些欠妥。
崔平之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嫂嫂随意就好。”说着对那裴御寇笑骂道:“你们裴阀的马车坐着舒服不成?”
裴御寇冷笑道:“你们崔阀的车驾慢吞吞,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说完,便指挥手下部曲将崔夫人的行李卸下,一股脑装进自家马车上。
崔夫人和崔宁儿下来商家的马车,陆夫人和陆瑛自然也下来道别。虽说陆夫人的母亲也出自裴阀,但裴御寇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并不上前说话。
见陆夫人受了冷落,崔夫人赶忙拉着她的手,对她一路上的照顾表示感谢,又约好回京再聚,这才与她分开。
崔宁儿更是依依不舍的抱着陆瑛的胳膊,直到陆瑛许诺,回京尽快找她玩耍,这才不情不愿跟着母亲上了裴阀的马车。上车前,崔宁儿回头跟陆瑛招手,目光却有意无意落在陆云身上。
却见陆云根本没看向自己,崔宁儿有些气愤的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
裴阀和崔阀的人一走,场中只剩下陆信一家,和二三十名陆阀部曲。
“咱们也走吧。”陆信并没有带马车来,倒也省了一番折腾。待他和陆夫人上车,队伍便继续前行。
有陆阀部曲的护送,再没有灾民敢上前骚扰,队伍前行速度快了许多,三天后便到了落凤山一带。
马车上,一直和丈夫相对无言的陆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走山道,我要去拜祭儿子。”
陆信心中咯噔一声,他眉头紧锁道:“不要再生事端!”
陆夫人冷冷回道:“放心,不为你陆家考虑,我也会为自己的娘家考虑的。”顿一顿,她厌弃的看一眼陆信道:“倒是你们俩,别害了我们谢家。”
“……”陆信无言以对。
最后,两人达成妥协,马车走山道,路过凤凰观,但不停下。
唯恐儿女太过触景生情,陆信特意到后一辆马车上,告知了这一安排。
崔宁儿不在,陆云自然回到马车上,闻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马车缓缓驶上落凤山,车厢颠簸的厉害,马车里的陆云和陆瑛全都沉默无言。
当年的事情,对陆瑛自然是极大的伤害,只是她一直把伤痛深埋在心里,不愿再想起而已。但随着凤凰观越来越近,那深埋的伤痛也变得越来越分明,转眼铺天盖地,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整个人蜷在角落里,双臂抱着膝盖,把脸深埋在腿上,无声的啜泣起来。
陆云想要安慰姐姐,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开口。那根本就是自己给她带来的伤痛啊!何况他本身,也已经被越来越清晰的回忆淹没了……
随着马车在山路上前行,陆云分明听到母后的怒骂惨叫声,分明清楚的感受到那大火的灼人!分明清晰的看到,那个无辜葬身火海的小小孩童……
继而,他又看到自己母子在夏侯阀的追杀下逃命,护送他们的护卫不断死在敌人的刀下……
又看到皇宫中黑烟腾起,相熟的太监宫女被冲进来的乱兵砍杀惨死……
又看到母后满脸泪水,冲进长乐殿,一把抱住尚在和宫女玩耍的自己,痛哭道:‘你父皇,没了……’
又看到那日父皇出宫拜祭太后时,把自己高高抱起,在自己脸上亲了又亲,还答应给自己带个糖葫芦回宫……
不知不觉,陆云泪流满面,一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指甲掐破了手心,依然毫无所觉……
终于,凤凰观到了。道观已经重建,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痕迹。但当事者心里的创伤,却依然清晰无比。
看着凤凰观,陆夫人紧咬着手帕,无声的泪如雨下,右手一拳拳死命砸在陆信的身上。陆信也是神情灰败,一动不动任由陆夫人向自己发泄。
当年的事情,最痛苦的其实是他。这些年来,午夜梦回,他不知多少次梦见那个小小的孩童,满脸泪水问自己,爹爹你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不要孩儿了?
陆信反复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会不会还那样做……答案都是不会。如果能够重来,他一定会放弃那该死的忠诚,选择自己的儿子啊!
然而木已成舟,追悔莫及,这些年他一直没有纳妾,也没有再要孩子,就是在惩罚他自己。可是,到了这凤凰观他才明白,无论怎样的惩罚,都无法消除哪怕万分之一的自责!
心痛到了极点,他干脆也挥拳重重砸在自己身上,拳拳到肉,重的不能再重……
。
看着凤凰观,陆瑛泪眼迷茫,她无比想念那个可爱的弟弟,不知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转世投胎的话,今年应该八九岁了吧……听说奈何桥上有孟婆汤,弟弟一定已经忘记这段噩梦了。我也好想,喝一碗孟婆汤……
看着凤凰观,陆云紧攥双拳,向母后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所有的仇人都去死!为你报仇雪恨!
下一刻,他又向替自己牺牲的无辜孩童发誓,我会让你的名字天下闻名,令人闻风丧胆!我会永远守护你的亲人,你的家族!虽然,我知道,你肯定只是想活下去……
马车驶过了凤凰观,便进入下山的道路,速度快了许多,很快便远离了那伤心之地。
陆夫人折腾累了,靠在车壁上愣愣的失神。陆信也停下动作,闭目默默的流泪。过去的事情再怎么追悔也没用,陆云同样是自己的儿子,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失去他和陆瑛了……
陆瑛也终于平复下来,手背擦拭一下梨花带雨的面颊,对陆云道:“我已经失去一个弟弟了,答应我,不要让我再失去另一个……”
陆云看着陆瑛,缓缓点头。
“来,咱们拉钩盖章。”陆瑛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和陆云的手指勾在一起,又郑重的将大拇指印了上去。做完这一切,她的情绪才真正平稳下来,对陆云轻声道:“不用担心,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
“嗯。”陆云听着陆瑛自相矛盾的话语,又郑重的点了点头。
第三十五章 进京()
马车离开落凤山,进入了大道。这段路修得宽阔笔直,可以容纳十六辆马车并行,却被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奉命出京的官府车队,进京逃难的灾民百姓塞得拥挤不堪……
因为前方就是大玄王朝的心脏,人口百万的超级城市——洛都城!
大道两旁的屋舍也密集起来,非是一路上见到的农家村镇,而是粉墙细柳、飞檐重阁的宝榭层楼,粉墙黛瓦,花柳成行的园林别院,以及如宫舍一般,金碧辉煌的寺庙道观……让陆云目不暇接,真有些乡巴佬进城的感觉。
他平生第一次离京,就是走的这条路,但当时只顾着逃命,哪里会注意到道旁的景色?
“这比余杭城还要繁华。”陆云不禁惊叹。
“那是当然!”陆瑛骄傲的向陆云解说道:“这可是洛都城,千年以来,都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顿一顿,她又强调道:“这里还是京郊,等到了京城,你可不要惊掉下巴!”
“天子脚下的百姓,竟然如此富有?”陆云有些难以置信。
“那倒不是……”陆瑛道:“京城以外方圆五百里,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百姓的。”
“都是皇家和门阀的?”陆云明白过来。“这么说,道旁的这些庄园楼阁,也都是他们的了?”
“不错。”陆瑛点点头,指着远处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道:“那里就是咱们陆家的江南苑,这样规模的园子,在京郊还有十几处呢。”
陆云默默点头,他终于对世家门阀的豪阔奢侈有了直观的感受。
果然如陆瑛所言,越是接近洛都,眼前就越是繁华,人群车马川流不息,滚滚涌向前方那座巨大的城池!
洛都城终于到了!看着那高达十余丈的青灰色城墙,令人顿感自身的渺小。车队如一条小鱼般,跟着黑压压的鱼群,涌入了洛都城中。
一进城,场面又喧闹了十倍。只见大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门前彩旗招展。大街上,尽是摩肩接踵的各色行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还有很多牵着骆驼、奇装异服、高鼻深目的西域行商,以及剃着光头、披着袈裟的天竺僧人,充斥在人群之中,他们从遥远的异域出发,近乎朝圣一般来到这天下的中心!
稍显不和谐的是,京里的灾民实在太多了。一群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沿街挨家挨户乞讨。到处都能看到他们搭起的茅草棚,显然是要在京城常住了……
他们从受灾各州跋涉而来,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在这洛都城,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官府、宫里、各阀,都在京中各处设立了粥厂,灾民们排着长队,等在一口口大锅前,那就是他们全家人活下去的指望了。
马车缓缓而行,陆云姐弟能清楚的听到灾民们交谈的内容。
“要论大方,还是夏侯阀的粥厂,下的米比宫里的粥厂还多。”
“是啊,听说夏侯阀立下规矩,熬粥的锅里要能立得起筷子。筷子一倒,熬粥的人就得人头落地……”
“梅阀的粥厂也很好,虽然不比夏侯阀,但比其他几家都强多了!”
“要论最小气的就是陆阀了,放的粥都能映出人影儿,一锅才下几粒米?”
“还真是!这陆阀还号称诗书传家、忠孝仁义,怎么这么不要脸?”
“上头的人自然要脸,可下头的人不要,谁能奈何?”
马车渐渐远去,灾民的声音也逐渐模糊,陆信的脸上却满是震惊之色。
。
马车驶过街市,便见一条大河横亘眼前,这便是洛河。北为皇宫所在,宗室和七阀的嫡系正宗也住在洛水河北。
洛南为中小士族、官员百姓的居住地,各大门阀的旁系、部曲、门下也都居住在此。
整座城市就像一个棋盘,洛河就是楚河汉界,北面的棋盘高高在上,俯视着南面的臣民杂鱼……
马车行到洛水桥南,便没有再前进,而是沿着洛河向东,到了一处临河的坊门前,陆云见那坊门的匾额上,写着‘从善’两个端正的楷书。
队伍进了从善坊,在一户宅门前停下,早有一名须发花白的老翁,翘首以待了。
“爷爷!”陆瑛看到老翁,便跳下马车,红着眼圈奔了过去。
老翁看到十年不见的孙女,激动的老泪纵横,拉着陆瑛的手看了又看,颤声说道:“瑛儿,你可算回来了……”
“这便是你爷爷。”陆信走到陆云身旁,轻声说了句。“快过去拜见。”
老者这时已经望了过来,满脸激动的看着陆云。
陆云也早看出,老者便是陆信的父亲陆向了。他深吸口气,按捺住复杂的心情,上前磕头道:“孙儿,拜见爷爷……”
陆向一把抱住陆云,使劲拍着他的后背,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道:“乖孙儿,可想死爷爷了……可惜你奶奶没瞧着你最后一眼,让爷爷好好看看……”
说着,陆向瞪大了昏黄的老眼,端详着自己的孙儿。
那一刻,陆信、陆夫人、陆瑛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陆云更是有些僵住了。
“乖孙儿,变化可真大,爷爷都要认不出来了……”陆向端详着陆云,不断感叹道:“这鼻子这眼儿,比小时候可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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