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也纳闷啊,道:“怎么?在下的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呃,没什么。”崔耕问道:“你的舅舅,可是是尚衣奉御姜柔远?”
“正是,崔考功莫非认得在下的舅父?”
闻听此言,崔耕暗想,那就错不了了,眼前这位就是史上有名的奸相李林甫!
他说道:“本官倒不认识姜奉御,不过久闻姜奉御有一外甥李林甫,文才出众,乃国之栋梁。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啊!”
靠!
崔耕的话音刚落,顿时,几乎所有贡士心中,都暗暗骂出了这个字儿。
无它,大家相处这么久了,都明白,李林甫的文才,既不在二百五以上,也不在二百五以下,整个一二百五!
谁说过李林甫文才出众?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人啊?!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崔司功不知道从哪得知了李林甫的身份,又见他马屁拍得好,才睁着眼说瞎话。
奶奶的,“文才出众,国之栋梁”这八个字儿一出,李林甫的考卷哪怕是写成一坨屎,也能中个进士啊!要不然,崔英岂不是要自打自脸?
霎时间,无数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投向了李林甫的脸庞。
李林甫却毫无成为众矢之的的自觉,狂拍马屁道:“小的啊,不,学生纵然小有才能,但哪比得上老师您呢?我和您比起来,无疑是荧光比皓月,草鸡比凤凰,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老师”“学生”这种称呼,无疑是李林甫敲砖钉脚,要认崔耕为“座师”了。
其实崔耕刚才之所以说那番话,只是想掩饰口喷茶汤的尴尬而已,却没想到那么多。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覆水难收,崔耕只得转移话题,道:“在本官临来之前,不知你们在谈什么呢?”
李林甫回道:“大家都在难为一个人。”
“谁?”
“不才正是在下。”
有人答应一声,越众而出。此人大概二十三四岁,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崔耕尤其注意到,刚才众贡士有人对自己谀词如潮,有人对自己冷眼旁观,唯独此人却是不卑不亢。
他问道:“你姓字名谁,原籍哪里?”
“在下乃韶州贡士张九龄。”
“张九龄?”这回崔耕终于沉住了气,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是心里已经泛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他心中暗想,奶奶的,我今天还真算是来着了,竟然一连遇到两个日后的宰相。
如果说李林甫是史上有名的奸相的话,那这位张九龄可就是有名的贤相了。以至于他故去之后,唐玄宗选任宰相时,总要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
崔耕问道:“张九龄,刚才众贡士是如何难为你的呢?”
“哪里,是李兄弟说笑了。”张九龄微微一躬身,道:“在下年、轻狂时,对了几个对子,流传开去,以至于颇有“善对”的虚名。如今洛阳城内藏龙卧虎,就有不少人想考校在下一番,看看在下是否徒有虚名。”
“那结果如何呢?”
“呃刚开始那几个对子,在下还能勉强支应,但最后一个对子,在下考虑了良久,直到现在才有些眉目。”
“到底是什么题目?”
“上联是:三光日月星。”
这个对联说起来,还真是非常有难度。三对应的必然是,“不是三数字”。但是,人家三光后面紧跟着日月星。你这个数字后面要跟着的事物,如果和这个数字对应,字数可就不对了。
不得不说,这些贡士里还真是藏龙卧虎,真难为他们想得出来。
当然了,这个上联虽然现在称得上绝妙,到了后世就成了烂大街的玩意儿了。
崔耕有意压服这些贡士,道:“这个上联还真有些意思,本官一时技痒,想出来一个下联。不如咱们一起写出来如何?”
“遵命!”
文人聚会的场合,当然不缺笔墨纸砚。不消一会儿,张九龄的下联就已经写好,至于崔耕的下联,也由韦什方代笔完成。
然后,两个下联齐齐公示,竟然完全相同——四书风雅颂!
“妙啊,对的妙啊!简直是绝配!”
“正是,四书分别为风、大雅、小雅和颂,可不就是风雅颂吗?整好和日月星相配!”
“如此绝对都能对得出来,这张九龄真不简单啊!”
“还有更不简单的呢,人家崔考功是马上就想出了下联,而这张九龄却是考虑了将近一刻钟。谁高谁低,那还用问吗?”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在场之人,都是对对子的行家,顿时议论纷纷,夸赞张九龄的文才,顺便对崔耕也高看了很多。
甚至有不少人心中暗想,世传崔英靠几首歪诗佞幸,恐怕实际上是陛下慧眼识珠,人家崔英的文才的确远在我等之上啊!
崔耕趁热打铁,道:“张九龄,你的“善对”之名,本官也听过。不过,光这一个对联就断定你的文才,似乎太过武断,本官还想考考你。”
崔耕身为知贡举,考察举子的文才,实乃天经地义之事,张九龄道:“崔考功请出题。”
“好,你听好了:“庭前种竹先生笋!”
张九龄稍一沉吟,就对道:“庙后栽花长老枝。”
崔耕笑道:“本官这上联的意思是,庭院前面种的竹子,先长出了竹笋。”
张九龄道:“在下这下联的意思是,庙后头栽的花,长出了老枝。”
崔耕又道:”我的上联还有一个别解,是说庭院种的竹子,长得不好,教书先生把它砍了,所以是:“庭前种竹先生损”。
张九龄微微一笑,马上接着说:“在下这下联也还有层意思,说的是庙后栽的花被风吹斜了,庙中长老用木棍把它撑起来,所以说:“庙后栽花长老支。”
崔耕哈哈大笑:“解的很好,但是,张九龄啊,你有所不知,我这上联,还有第三层意思,说的是庭前种竹子,教书先生询问别人,这是什麽原因?所以是:庭前种竹先生询。”
张九龄不慌不忙地道:“崔考功,您别急啊,在下这下联也另外一个意思,是说庙后栽上花,小和尚急急忙忙地去告诉长老,长老说我已知道了。所以是:庙后栽花长老知。”
“对得好,对的妙!今日牡丹园一对,当为千古之佳话!”
“一个对子都能搞出如此多的花样,服了!我算是服了!”
“今日张某人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矣!”
崔耕和张九龄二人巧用谐音,对答如流,都展现了绝高的文才。较量完毕,众贡士一阵轰然叫好。
可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道:“好什么呀?依我看啊,这二位的本事倒也平常!”
第606章 衰人真矫情()
“嗯?什么人?”
人们扭头望去,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相貌清癯的中年人,昂首而立,举目望天,似乎对崔耕和张九龄非常不屑,
李林甫马上就大怒道;“杜暹?是你!论起对对子来,你那两下子还不如我呢,也敢在崔考功大言不惭,真是班门弄斧!”
杜暹朗声道:“不错,杜某人的确没什么急智,对对子的本事稀松平常。但是,那又如何?对联写得好,能富国强兵吗?对联写的好,能明察秋毫吗?吾胸中自有治国安邦之策,却是看不起这些投机取巧的佞幸之人。”
哎呦呵!
要是一般的贡士说出这种狂傲之言,以崔耕现在“知贡举”的身份,还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至少不会当面争执。
但是,杜暹不同,此人也是唐玄宗年间的一个宰相。
后世的司马光曾经评价道:“上即位以来,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纮、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也。”
人家别人的才干都挺好,什么“通达”啊,“尚法家之术”啊,”“耿直”啊,“重视文学”啊,等等。但是,到了杜暹这这个“尚俭”是什么东东?你杜暹身为国家宰相,再勤俭,能勤俭得过乞丐?这点“长处”当宰相,可以说完全不称职啊?!
甚至,编后唐书的刘昫,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常以公(杜暹)清勤俭为己任,时亦矫情为之。”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才能不足用品德补,甚为“矫情”的伪君子。
对于这种人,崔耕可不想惯着他!
当即,他豁然起身,绕着杜暹转了几圈,道:“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没想到啊,在这还有个跟本官看法想同之人。嗯,你说得没错,这对联写的好,并不一定就是朝廷栋梁。不过”
“怎样?”
“这话本官能说,你却不能说。”
“为什么?”
崔耕侃侃而谈,道:“这样吧,本官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话说有一只狐狸,经过一个葡萄架,见葡萄色泽紫红,又多又大,顿时饥渴难耐,跳将起来。可是,那葡萄架太高了,狐狸跳了几次,都没够着。于是乎,它气呼呼的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道:我敢肯定,这葡萄是酸的。”
哈哈哈
这个寓言只是富有哲理,称不上多么好笑。但是,李林甫马上就大笑出声为崔耕捧场,道:“老师说得好,你杜暹若是有老师或者张九龄那样的文才,还可以看不起对联之能。但以你现在的身份说这话,无非是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的蠢狐狸罢了!”
“你”
“我怎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你杜暹要是觉得自己本事大,大可以考进士科啊?为何要考明经科?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其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说得对不对啊,老明经杜暹”
顿了顿,李林甫又猛地一拍脑袋,道:“不对,我说得当然不对了。可怜你杜暹今年三十二岁,却连明经科都没通过,哈哈,真是太废物了!”
打人不打脸,接任不揭短。李林甫这话,无疑既是打脸,又是赤裸裸的揭短!
杜暹直气得满脸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着牙道:“在下刚才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文才的确一般。但是,崔考功莫非以为,文才一般之人,就无议政之权吗?这也忒强词夺理!什么吃不到葡萄的狐狸?依我看,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那本官就在这里,用小人之心,好好度一下你杜暹!”
崔耕冲着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儿,道:“其实杜暹对科举取士的弊端,看得并不算错。但是,陛下英明神武,朝中大臣饱读诗书,难道看不透这一点?那为什么,朝廷喜欢以文才取士,却不是纯以策论呢?”
话说到这,崔耕闭口不言,给众贡士留下来了足够的思考时间。
直到半盏茶的时间后,他才道:“最关键的,就在于公平二字。世家子弟,有父兄教诲,甚至有机会到衙门中历练。而寒门之士,经义书籍尚且不能买全,又哪有机会到衙门里历练?若是只重策论,哪还有寒门之士的出头之日?也只有重视文才,才能使世家子弟和寒门之士公平一战。”
杜暹不服气地道:“只重公平,又把朝廷的安危置于何地?”
这回不用崔耕回答,李林甫就把杜暹怼回去了,道:“你傻啊,这不是还有举荐得官吗?科举考试,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使寒门有出头之望,你杜暹出身寒门,却对考试内容说三道四,真是愚不可及!”
崔耕冷笑道:“依本官看,杜暹不是太愚蠢了,而是太聪明了。他自觉这届考中无望,才故意在本官面前,大放厥词,好名扬天下。说不定,哪个本官的政敌看好他,会推荐他当官哩。这还真是一笔名利双手的好买卖!”
崔耕这番话,可就是真正的诛心之言了。
原本还有一大群贡士围拢在杜暹周围,听了这话,顿时心中一动,慢慢走开。
杜暹还真没什么急智,此时百口莫辩,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莫说那些没用的了,崔考功,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凭几句诗,就得了正六品的天官考功员外郎,我杜某人不服!”
崔耕斜瞥了他一眼,道:“你姓杜的是什么人,也配和本官叫板?”
“怎么?你崔英心虚了?”杜暹不怒反笑,轻蔑道:“你不是自诩有才吗?真有种,你和我比比墨义?”
进士科和明经科最大的不同,就是第二场考试,进士考诗词歌赋,明经考“墨义”,也就是对四书五经的解释。
如果说诗词歌赋考文才的话,那“墨义”就是十年寒窗的硬功夫了。
杜暹后来能明经取士,担任宰相,对于经义的理解,当然颇有独到之处。
他就是想凭这一点,让崔耕彻底丢脸!
说实话,此举还真是击中了崔耕的死穴。这种不能抄袭,不能抖机灵比试,他绝对必输无疑。
不过,还没等崔耕想出什么推脱之言呢,他身后的韦什方忽然插话道:“我家主人为知贡举,只有考校贡士的份儿,怎么可能让贡士发过来考校他呢?这样吧,年轻人,你要是真不服的话就和老夫我比比!”
“你是何人?”
“崔大人的老家人,韦狗剩!怎么样?你敢不敢跟我比?”
“我”
尼玛什么韦狗剩啊?一听这名字,就是个粗鄙之人。赢了没啥光彩对,输了就得颜面扫地。
杜暹眼珠一转,推脱道:“一个老奴能读过几本书?某家胜之不武!”
“别看不起人啊。”韦什方呲牙咧嘴一笑,道:“古人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老头子我跟随我家主人这么多年,这学问可是噌噌得涨哩。这么说吧”
说着话,韦什方冲着四下里一划拉,道:“也不单单是你杜暹,只要是想考明经科的,尽管来和老头子我比墨义。但凡能赢了我的,这次科举,我家主人肯定取中!”
还有这好事儿?
杜暹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崔耕道:“崔考功,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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