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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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宗师- 第2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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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朝廷气数已尽,但他到底是个读书人,直至今日,陈沐仍旧认为,朝廷的命运即便要终结,也不该终结在自己的百姓手里。

    与之相比,他更欣赏梁启超这样的人物,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英豪。

    朝廷就像父亲,既然病了,那就得想方设法救治,总不能认为救不了了,就把这个父亲杀了埋了,再换一个父亲。

    当然了,他毕竟是洪门子弟,从小就受到反清复明的思想熏陶,或许朝廷并不是汉人的父亲,那些忠于朝廷的人,只是认贼作父,打死了也活该。

    但这些都是两三百年来积累下来的事情,不该,也由不得陈沐这样的小人物来操心。

    他始终认为,自己绝不是决定天下大势的人,他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野心。

    他是洪门子弟,可陈其右偏偏让他读了朝廷的书,到了半途,又依靠着洪门的分散社团,报仇雪恨。

    这所有的经历,使得陈沐的念头极其复杂。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香堂,而且继承了龙头棍,按说继承反清复明的衣钵,与李三江王举楼等人一样,也是无可厚非。

    但他这十几年的书也不是白读的,即便拒绝帮助杨肇春等人,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模棱两可,才最让人纠结与矛盾。

    他甚至丢下了过往的一切,认真思考参与此事会给自己带来何等样的前景,思考他们成功的机会能有多少。

    所有该想的,不该想的,他都在想。

    脑子到底有点发胀,陈沐揉着太阳穴,不知不觉就抱着膝盖打起了瞌睡。

    恍惚之间,他嗅闻到一股饭菜香味,顿时醒了过来。

    给他送饭的是个满脸皱褶的老人,脸膛很黑,好似常年劳作使得他脸上的脏污渗入了皮肉,再也洗不干净了。

    老人敞开着短褂,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干巴巴的,就好像生活早已榨干了他的血肉。

    “吃点吧,这世上没什么是想不通的,吃饱了,有了力气再想。”

    他咧嘴一笑,牙齿早已烂了大半,张嘴就是一股子劣质烟草的气味,很是熏人。

    他将饭菜放在一旁,从旁边拿来一杆水烟筒。

    这水烟筒是用大碌竹做的,很简易,却很醇厚。

    可惜他的烟草太劣,即便换水,也无法滤掉那股子硬实的辣味和呛味。

    陈沐从烟杆子上取下了烟草香囊,递给了老人。

    “试试这个,这可是黄飞鸿黄师父送的,好东西。”

    老人正要抬手拒绝,听说黄飞鸿三个字,当即就接了过去,捻了一桩,小心地装好,咕噜噜抽了起来,手指间则捏着一桩。

    “说实话,这等金贵的东西,我也抽不惯,不过是黄师父送的,就怎么也要抽一口了。”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沉浸在烟草所带来的恍惚之中,似乎又回到了某段记忆之中。

    陈沐掀开食盒,里头是咸鱼白饭,还有一些新鲜酸菜梗子,一看就流口水。

    一边大口扒饭,陈沐一边朝老人问道:“老哥,你也跟他们一起?”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来,朝陈沐道:“怎么?我不像?”

    陈沐有些窘迫,赶忙解释道:“我没有不敬之意……”

    老人摆了摆手:“你能把黄师父送的烟草都给我抽,就说明你不是个看低别人的,不用解释这么多的。”

    “我没有留过洋,不识半个字,又不懂打拳,这辈子连刀都没拿过,如今老了,力气也没了,确实不像他们这一伙人……”

    “那他们怎么会找你?”老人很坦诚,陈沐也不拐弯抹角,好奇地问了起来。

    老人又抽了一口,而后说道:“我做了仵作的差事,说白了就是棺材佬,给人收尸的,时不时会去官衙办事,对地形很熟,给他们带带路,正合适。”

    “原来如此……”陈沐也是恍然,不过难免要问道:“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老人听得此言,顿时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充满了凄惨。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死,不是去,而是回。”

    老人虽然言语质朴,但充满了悲怆,陈沐的心也软了。

    “广州有山有海,能走马能坐船,可以说是全国最富有的地方,那都是不过分的。”

    “想怕那些北方佬,会很羡慕这里的百姓,认为我们都过着好日子,即便全天下都造反,这个地方也不可能造反吧。”

    老人说到此处,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继续开口道。

    “我是本地本土人,性格像我阿爸,素来与人无争,都是街坊邻里,能帮就帮,能不计较就不计较。”

    “我做工很勤力的,只要能讨口饭吃,什么都做,码头苦力,远洋水手,掏粪种地,没有什么是我就没做过的。”

    “都说只要勤力就有好报,可结果呢?”

    “年轻的时候,家里被逼着卖了田,因为交不起粮租了,一家人就到江边来讨生活,给人搬搬运运,如果没病没痛,还能凑合着过,可家里传下的病根,很快就发了,为了治病,除了老婆孩子不卖,能卖的都卖光了。”

    “别以为在码头做苦力就不用交租,各行各业,但凡能被衙役看到,都要交租,没钱交租就免费帮他们做事,平日里不给孝敬,就不准你到他们的地头去找食。”

    “我的两个儿子都在饥寒交迫之中饿死,女儿大了,虽然瘦,但长得好,被逼着要卖,如何都不愿意,就跳江死了。”

    “老婆受不了,发了疯癫,锁都锁不住,有一天我放工,回家不见人,出去找,一直到了半夜才在码头的烂鱼堆里找到她,尸体都被老鼠啃了大半……”

    老人停了下来,烟草的浓烟遮掩他的眼睛,他没有流泪,仿佛在述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碰到的欺压实在是太多太多,但我都忍着,因为我连活下去都很难,又拿什么去反抗?跟人拼命?若让人打死了还好过,起码能赔偿一点给老婆孩子,没打死,被打残,谁出去做工?难道要拖累他们?”

    陈沐默然了。

    “我没读过书,但也听过不少道理,只是我脑子不好使,我没法子像他们一样,看到未来,也没什么见识。”

    “我也不管到底是谁弄坏了这个世道,是皇帝也好,是官员也罢,是番鬼佬也好,是自家反贼也罢,我都不管。”

    “我只知道,这个世道变坏了,再也治不好了。”

    “三十岁的时候,我常年泡在海水里,一根脚趾被泡烂了,医生说再也治不好了。”

    “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说只能切掉。”

    “我没让他帮我切,因为我没钱,我也没胆子自己动手,因为太疼。”

    “可当我看到脚趾一直往上烂,我知道,再不切掉,整条腿都保不住。”

    老人咕噜噜抽了水烟筒,只是烟草烧完,没有烟气了。

    陈沐帮他装了一桩烟草,他又猛喷烟雾,似乎只有烟草才能平复他的心情,又或许只有烟雾才能掩盖他悲愤的表情和渐渐湿润的眼眶。

    “那天晚上,我借了一把柴刀,磨得很利,还把藏着的老酒都给喝了,七癫八醉就开始动手。”

    “虽然脚趾头的骨头很小,但很细碎,而且脚趾骨比其他骨都坚硬,这是我自己试出来的。”

    “因为常年打赤脚,又搬运重物,我的几个脚趾全都包在了一起,总不能一刀两断,所以只能掰起那个脚趾,一点点,小心地切……”

    “当时我就想,如果有把剪刀,会不会更容易一些……”

    烟雾渐渐散去,露出老人的脸来,他朝陈沐道:“我确实没什么见识,也不懂怎么开解你,但我知道,就像我的脚趾头一样,烂了,没救了,就要切,不切,腿就保不住……”

    “我懦弱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如今老婆孩子都死了,我也没牵挂了。”

    “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能重来,如果这个事放在几年前,放在十几年前,即便我的老婆孩子还在,我也不再怯懦和害怕!”

    “我整夜睡不着觉,不是因为别人害死了我的老婆孩子,而是恨我自己没本事,恨我自己太窝囊,若我早早懂得站出来反抗,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

    老人抹了抹鼻子上的鼻涕,糊在了破旧的鞋上,朝陈沐道:“你现在没老婆,没孩子,但你有选择,难道你不想她们以后能生活在一个好一点的世道么?”

    老人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尴尬一笑,将烟草袋子还给了陈沐,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的腰仍旧佝偻着,就如同他背负了一生的重担,仍旧没有卸下,但他的头,努力昂着。

    穷人啊,一无所有,若还不抬头望天,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看着这背影,陈沐大口扒着饭,头都不敢抬。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绝对机密不可诉() 
老人离开了,陈沐甚至没有问他的姓名。

    放下手里的饭碗,陈沐拿起了那根水烟筒。

    他将老人留下的劣质烟草装了进去,划亮火柴,点了起来。

    咕噜噜的水声在院子里响起,显得格外的刺耳。

    陈沐被厚实的烟气呛得直咳嗽,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劲来。

    杨肇春走了出来,放下自己的烟斗,将水烟筒拿了过去,熟练地抽了起来。

    抽了三口之后,他抬头看着渐渐亮起的繁星,用沙哑的烟嗓开口道。

    “早几年,在上海,三合会旁支小刀会的大佬刘丽川,只用了七个人,就占领了上海县城,孙文与我商量,说咱们也可以这么干,只要五人一队,组成敢死队,擒贼擒王,拿下广州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广州驻扎着八旗、绿营以及巡防营等各类营勇,少说也有万人,不过都驻扎在城外,城内虽然有都统、总督、巡抚和水师提督等四府衙门,但卫兵很少,戒备也不严,我认为可行,便同意了。”

    “我在香港得到了三合会的帮助,凑足了三百人,搭着省港晚班的客轮到了广州,毕竟里外都打点过,连当时广州水师镇涛舰的管带都是我的人,二百多支藏在了木桶里,还有八十箱的弹药,谎称是胶泥便通关了。”

    “眼看着万事俱备蓄势待发,香港那边却发电报,说是援兵要晚两天才到,让我们先取消计划,免得走漏了消息。”

    “接到电报的时候,我们的七八箱枪械已经装上了船,若突然不运了,必然要引起怀疑,只能登船,让广州三合会的大佬朱贵全和丘四等人接应。”

    杨肇春的语气很平和,但陈沐仍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压迫与紧张。

    “当我们登岸之时,等待我们的是官兵,无数的官兵!”

    “那些枪械和弹药都封在了木桶里,装在船上,又被其他箱子压在底下,兄弟们根本没法子拿出来用,手无寸铁,全都被捕了。”

    听到此处,陈沐心中也很是难受,心弦都紧绷了起来。

    “想来你也该知道,这必然是有内奸告密,只是没想到,告密的会是帮我们起草檄文的朱淇!”

    “他负责起草檄文,而且已经印好,只要我们起义成功,就能够四处分发,布告天下,连英文版的都已经翻译好,随时可以分发给其他国家。”

    “可恨!”陈沐也忍不住骂了一句,杨肇春却摇了摇头道“后来才知道,朱淇有个大兄朱湘,是个举人出身,还当了官,生怕自家弟弟受连累,就用朱淇的名义告了密,希望事发之后能够将功折罪……”

    杨肇春说到此处也是苦笑起来。

    “事情报到了谭钟麟的桌面上,谭钟麟便大肆抓捕兄弟们,我们倒是走得脱,陆皓东返回去销毁名册,到底是被抓了。”

    “那些个狗官恶吏为了审讯,严刑拷打,钢钉插手足,铁锤敲牙齿,无所不用其极,陆皓东却如何都不招,要知道,咱们的青天白日旗,就是他设计的啊……”

    “清兵问他为何宁死不屈,他说,我可杀,继我而起者不可尽杀,那些清兵听了都落泪……”

    “至于朱贵全和丘四等被捕的伙计,全都被处以极刑,到底还是失败了……”

    说到此处,杨肇春又抽了两口烟,陈沐却是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你也知道,我是兴中会的会长,不过来之前,我已经交给孙文了……”

    “说实话,当初我在香港办辅仁文社,整个香港都是我的地头,成立兴中会之时,很多人都选我做总办,不过陈少白和郑士良几个支持孙文,也产生了不少矛盾,差点就闹翻了……”

    “这兴中会虽然是孙文牵头,但最终他还是将总办的位置,让给了我,这才平息了内部矛盾……”

    “我倒也不是贪婪权势,若是这样,我就不必出生入死了,或许这叫当仁不让,说得伟大些,我是愿意比兄弟们先冒死。”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或许人少势微,或许内部也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外部的敌人又太过强大,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但我们从未放弃过,即便失败了,即便伙计们被折磨被处决,即便缺少资金和武器,即便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不会成功……”

    陈沐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并非穷苦人,这么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肇春呵呵一笑道“我们的日子虽然比其他人好过,但凡事总不能想着自己,我要让其他人,让我的儿女,我的孙辈,其他人的儿孙辈,都能自由自在地活在更好的世道!”

    陈沐闻言,顿时愕然,久久说不出话来,唯有胸膛微微起伏。

    杨肇春拍了拍陈沐的肩头道“我们的社团里,有三合会的兄弟,有留洋学生,有才高八斗的先生,也有粗鄙低贱的贩夫走卒,也并非所有人都意志坚定,更有人动机不纯,但是……”

    “我们都相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陈沐抬起头来,杨肇春又笑着开解道“若你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先回去好好考虑吧。”

    “哦对了,这件事我不希望你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红莲圣母,希望你能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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