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成了这桩大事,陈沐也有了底气,这一路心情也是畅快,脚步轻盈,很快就走出了热闹的街区。
到了前头,行人渐渐少了,空气似乎都凉快起来,周遭开始出现不少雅致的院落,偶尔能听到丝竹之声隐约传出来,该是个高雅的住宅区。
“二爷,前头准备到了,再劳您多走一段……”
这向导也是诚惶诚恐,轿子车子他都准备好了,奈何陈沐坚持要步行,他见陈沐细皮嫩肉,也担心陈沐吃不消。
陈沐却无妨,朝他摆了摆手,笑道:“不要紧的。”
如此走了一段,前头突然冲出一大群人来,熙熙攘攘,竟是朝一户人家投掷杂物污物,甚至还有人往门前泼粪!
那向导也紧张起来,将陈沐护在身后,朝陈沐道:“二爷,咱们绕道!”
陈沐也不想节外生枝,但细看了一眼,发现里头竟然有不少学生装束的人,心中也是好奇,抬手阻止道:“先看看再说。”
“这是什么人家?怎么惹起众怒来了?”陈沐随口一问,那向导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朝陈沐道。
“那……那是卸任总督谭钟麟的私宅……”
“这样么……”陈沐终于明白这向导为何要迟疑了。
在他们看来,是陈沐逼走了谭钟麟,谭钟麟若不下台,试问谁敢往总督家门口泼粪?
虽说这让陈沐在龙记的声望无人能及,但陈沐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并非他逼走了谭钟麟,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群人义愤填膺,口口声声大骂着,陈沐听了一会,终于是清楚了。
这些人都是支持维新派的,而谭钟麟是朝堂内外公认的守旧派,他素来反对变法,而广东是通商口岸,民风开放,是洋务运动最活跃的地方之一。
可偏生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谭钟麟担任总督以来,并不支持洋务运动,甚至不遗余力反对洋务运动,至于维新变法,在谭钟麟眼中简直就跟离经叛道没任何区别。
康有为和梁启超等维新派主要人物,都是广东人,康有为是南海人,而梁启超是新会人。
按说这里该是维新变法的发源地,是最炽热的地方,可因为谭钟麟的压制,维新变法也就寸步难行了。
梁启超和刘学海等人也时常因此而大骂谭钟麟,而皮锡瑞甚至骂谭钟麟眼睛瞎了,走路都要人扶,唯独痛骂洋务运动最有力气,甚至骂谭钟麟是葬送了广东的残废人。
有了这种种前提,如今谭钟麟卸任之后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陈沐也是感慨万千,张了张嘴,本想让向导想办法驱散这些人,但这个时候,谭家的大门竟然打开了!
这些人一直叫嚣着让谭钟麟出来,没想到这老顽固果真出来了!
他沉默着不说话,门前这些人却是群情激愤,也不知是谁,朝他丢了一片烂菜叶子,仿佛触发了开关一般,谭钟麟很快就一身污物!
他也不争辩,不躲不闪,仿佛在接受审判一般,陈沐终于是忍不住,朝那向导说道:“能不能赶走?”
向导挺起胸膛来,朝陈沐用力点了点头,便朝那群人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些甚么,陈沐只听到一句“龙记办事”之类的话,那些人顿时一哄而散了。
陈沐走到门前来,谭钟麟仍旧呆立在原地,身边的家仆想要替他整理面容衣衫,却被他伸手挡了回去。
“文帅……您这又是何苦……”陈沐走上台阶,朝谭钟麟递上了手绢。
谭钟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就靠在门槛上,仿佛再没了力气一般。
“我谭钟麟咸丰六年中的进士,曾在美若天堂的杭州当知府,担任过江南道监察御史,杭嘉湖道,也曾经到苦寒的西北去。”
“我也不敢说爱民如子,但在陕西减苛税,设书局,兴义学,教百姓种桑养蚕纺织,疏通郑白渠,巡抚浙江之时,又兴修海塘,改定税厘,整顿武备……”
“后来又擢升陕甘总督,设立官车局以舒缓转运,罢苛捐杂税以解民困……”
“旁人总说我顽固懦弱,是,我没有张之洞左宗棠曾国藩那样的武功,但在陕西之时,回民叛乱,是我解除了回民不准出城的禁令,缓解了回汉矛盾,收拾了烂摊子,离任之时,回民都来给我送行……”
“我在兰州设立求古书院,在甘州创建河西精舍,十四年,黄河决口,老夫筹集六十万两白银给河南赈灾修堤,当了六年半的陕甘总督,库存白银百余万两,各州县存粮数百万石,比我就任时增长十倍有余……”
谭钟麟一口气细数下来,仿佛在回顾自己的大半生一般,这一桩桩大大小小政绩,也着实让人震撼。
“我做了文官,甚至是绝大部分好官都该做的事情,如今呢?就因为我恪守着文官之道,就要遭人泼粪?”
“你说,这世道怎么了?”
这个老臣抬起头来,满头满脸的污物,满眼都是委屈的泪水,陈沐都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他终于明白张之洞为何突然要读书了。
谭钟麟的私宅很简朴,他不贪不腐,政绩卓著,他是纯粹的文官,他是清流出身,担任监察御史,他的身上始终保持着读书人古朴而经典的气节。
张之洞也是清流出身,或许,他在谭钟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本该成为的样子。
他之所以突然让陈沐陪他读书,不是为了怀念过去,而是为了斩断过去,彻底告别那个清流文官的身份!
我的老天,即便远见卓绝如张之洞,仍旧花费了大半生,直到谭钟麟卸任,他才决定彻底告别纯粹读书人的身份。
他与谭钟麟一样,一辈子都没有挑出那口井,他只是爬到井口看着外头的世界,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走这么的远。
如今陈沐终于明白,张之洞与谭钟麟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精神上而言,只不过张之洞用自己的方式来保国,向这个世道,做出了一定的妥协。
而谭钟麟是寸步不让,仍旧谨守着文官之道罢了。
陈沐曾以为自己唤醒了谭钟麟,然而谭钟麟用卸任来告诉陈沐,他并没有成功。
陈沐又以为自己唤醒了张之洞,但事实证明,同样没有成功。
他如今终于明白,无论是张之洞,还是谭钟麟,亦或是朝廷上那些人,他们都不需要唤醒。
因为他们都醒着,但他们都在装睡!
想到这一点,陈沐对朝堂政治,也就半点兴趣也没有了。
他欣赏而敬佩谭钟麟,不是因为他的迂腐,而是因为他的纯粹!
他就仿佛在幼时,第一次拜见龚夫子那般,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束拢自己的头发,而后郑重地朝谭钟麟作了一揖。
谭钟麟老泪纵横,他朝陈沐问道:“你读的第一篇文是甚么?可曾记得?”
孩童开蒙,不外乎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之类的东西。
陈沐没有多想,便开口道:“是人之初,性本善……”
谭钟麟看着门前满地的狼藉,口中喃喃道:“人之初,性本善……呵呵……”
“我没错,对不对?”谭钟麟如同一个忐忑的孩子一般,满眼希冀地朝陈沐问着。
陈沐嘴唇翕动,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将谭钟麟扶了起来,替他擦干净脸,朝他说道。
“文帅,达则兼济天下后头还跟着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若不能兼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吧……”
谭钟麟看着陈沐,充满希望地朝他劝道:“我知你并非凡夫俗子,你很会讲道理,懂讲道理的人,比不讲道理的人要好,但不仅仅要讲道理,还要做道理,老夫也不敢教你什么,送你四个字如何?”
陈沐恭敬地拱手:“愿听先生教诲。”
谭钟麟用手指沾了沾地上的水迹,在台阶上写了四字。
虽然水迹很快被吸干,字迹没有停留太久,但陈沐到底是看到了。
“知行合一”。
陈沐抬起头来,朝谭钟麟道:“学生记住了。”
谭钟麟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旁边的龙记向导,难免朝陈沐提了一嘴。
“这条路不适合你……”
陈沐没有解释,他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但这是报仇雪恨最快的途径,也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只是朝谭钟麟道:“文帅不也不适合当官么?”
谭钟麟也苦笑道:“那你觉得老夫适合做甚么?”
“先生,您适合当教书先生,若您当初做个先生,如今该是桃李满天下了……”
谭钟麟哈哈大笑起来:“这天下……往后全都是机器了,哪里还有桃李?”
陈沐指了指谭钟麟的胸口道:“只要这读书人的脊梁和魂魄还在,便是满天下高楼与机器,读书人的气节就还在!”
阳光照射下来,佝偻着身子的谭钟麟,就好像钢铁世界里最后一颗老树,而身旁的陈沐,就好像老树上,长出的一枝绿芽。
第二百四十六章 龙记少主无风度()
今日本要去龙记的会馆,陈沐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只是半途路过谭钟麟的私宅,发生了这么一次碰撞,陈沐心中也有些郁郁,此时也是兴致缺缺了。
龙记在广州的生意做得很大,遍及各行各业,毕竟有银号和钱庄撑着,名声又响亮,在广州十三行消失的后时代,龙记也打出了自己的响亮招牌来。
龙记的会馆看起来很低调,与谭钟麟的私宅相差不多,但里头却非常的奢华。
这种商会的会馆,通常有着行会的性质,加上社团背景,也就不是谁都能够进来的了。
龙记的人已经在外头久候多时,毕竟陈沐中途耽搁了不少时间。
翘首以盼的这些人,见得那向导与四佬,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来。
他们的眸光最终都停留在了陈沐的身上,而后又转到了红莲的身上。
他们知道新任二爷是个年轻人,却估计没料到这般年轻吧。
陈沐毕竟是见过世面,朝廷方面,连张之洞和谭钟麟这样的一方牧守,他都敢开玩笑,武林宗师黄飞鸿,如今与他师兄弟相称,他若再没底气,也就不必再当这个大爷了。
“咳咳!”四佬见得这些人的眼珠子都看要巴在红莲的身上,扣都扣不下来,也只好尴尬地干咳两声。
得了四佬提醒,这些人才回过神来,齐刷刷朝陈沐低头行礼。
“二爷!”
陈沐扫视了一圈,只是点了点头,尽力将关于谭钟麟的一切都排除。
“人呢?”
陈沐可没有忘记今日的任务,他倒想看看,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见他。
龙记已经放话出来,兵工厂的生意,都交给了四佬为首的龙记老板们,若要入伙,直接找四佬就行了。
可四佬却坚持要带陈沐过来,这就有点奇怪了。
四佬朝会馆的人看了一眼,会馆方面也走出一人来,朝陈沐禀报道“在厅里等着呢……”
陈沐点了点头,人群分开道来,陈沐迈开大步,径直走了进去。
里头有个熟人,是李三江,而另一个看起来有些年轻,一脸的阴沉,想来该是前任商会长的儿子殷梨章了。
这殷梨章倒也生得一张好看的脸,肤色白皙,颇有几分书卷气,只是一双眸子略显阴鸷。
也难怪会馆的人都逃到外头去,李三江的辈分与林晟一般大,那是现如今龙记里辈分最高的两个人,试问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可以说,没有李三江和林晟,就没有今时今日的龙记,那都是元老,说是龙记老祖宗都不过分了。
陈沐如今也只是掌控了林晟手底下的人,并非整个龙记的话事人,即便真的成了龙头,也不会不尊敬长辈。
此时便朝李三江行礼道“陈沐拜见三叔。”
陈沐如此有力,李三江也不好再坐着,当即站起来,抬手虚扶了一把。
“不必客气。”
那殷梨章却不理会,仍旧坐在椅子上,陈沐也不去管他。
“三叔找我到会馆来,有何关照?”李三江没坐,陈沐也就站着。
李三江是个爽快人,指了指左首下的座位,陈沐才坐了下去,红莲则站在身后。
此时陈沐才看了殷梨章,终于是知道他为何不站起来了。
因为他的眸光,全都放在了红莲的身上!
红莲这样的姿色,不敢说倾国倾城,那也是足够惊心动魄的,但与外头那些人不同,殷梨章的眸光毫不掩饰,显得非常的无礼且邪恶。
李三江看了看,也皱起眉头来,不过到底是没当场发作,只是朝陈沐道。
“听说你开始与宋家一并做大生意,对龙记而言,是件好事,少主说你对龙记有功,要来赏你,老夫便跟过来看一看。”
李三江特意加重了少主二字的语气,是在提醒陈沐,殷梨章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而且用了个赏字,仿佛陈沐不过是手底下的走狗罢了。
李三江是元老,他说话不客气,那是理所当然,也无人敢反驳,除非林晟在场,可惜,林晟还在宝芝林治病。
众人都将眸光投向了陈沐,若陈沐示人以弱,怕是往后都不好过,李三江这番话,也着实不好回答。
陈沐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抱歉了,我只认得三叔,从未见过甚么少主。”
谁也没想到,陈沐竟会如此强硬!
殷梨章终于将眸光从红莲的身上收了回来,舔了舔嘴唇,才朝陈沐怒道。
“连本少都不认得,你还敢说自己是龙记的人!”
陈沐瞥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你这么看着我身后这位,实在无礼,心里头不干净,是要死于万刀之下的!”
红莲牵着陈沐衣角,众人皆以为红莲是陈沐的人,陈沐这么一说,众人也愤怒起来。
虽然他们也偷偷盯着红莲看,但大多被她的美貌所惊艳,过后便不敢再觊觎。
然而殷梨章横行霸道惯了,目光肆无忌惮,根本就没任何的掩饰。
入了社团之后,尔父母即我之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尔妻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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