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是。”鼎臣含糊不清地应声。
“那,就由你先来吧。”
鼎臣回了回神,眼珠一转,心道:先给他来个下马威。让他知道我傅鼎臣,出身书香,官宦世家。出过三个进士,一个举人,祖父原是山东布政使
傅鼎臣越想越得意,抿嘴笑了半天,这才开口,“我姓傅名鼎臣,我祖父乃是”
“等等!”
傅鼎臣还没说,就被殷复声叫停了。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夫子,不知他要干什么。
殷复声扬了扬头,敢情“我爸是谁谁谁”的惯用语,自古就有啊。
“本夫子问的乃是汝等姓名,并非祖上三代。你们的爷爷奶奶,爹娘媳妇是谁,我一概无需,也不想知道。在本夫子的学堂里,没有贫富贵贱之分,甚至没有男女老幼之别,汝等皆只有一个身份,就是我的学生。听懂了吗?”
闻言,众书生再次讶然。傅鼎臣更是气得牙根痒痒,白白准备了半天的台词,想要震慑这个自不量力的夫子,竟然,开口就给堵了回来,真是气人。()
第37章 流汗的文人()
“你叫傅鼎臣。我知道了,坐吧。”殷复声招手叫独自换气的傅鼎臣坐下,接着道:“继续吧。”
傅鼎臣不甘地坐下,其他人继续面瘫,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年轻的夫子行为说话都不像正常人。
等了半天,才有人站了起来,殷复声一看正是前一日的向武派代表。
“我叫方大洪。”说罢方大洪归座。
有了这个开头,书生们这才一个个挨着报名。
“我叫薛宗周。”
“我叫王如金。”
总算完了,一会儿只要你讲学,看我不好好刁难你。
傅鼎臣暗暗攥紧拳头,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来为难殷复声。
殷复声将学生的姓名记下之后,又挨个地对了一遍,随后起身说道:“授课以前,想请问诸位,你们读书为了什么?”
“世人读书实为官。当然是为了一朝中榜,入朝为官,光耀门楣。”有书生理直气壮地回道。
“那做官又为了什么?只为光耀门楣吗?”殷复声继续道。
“当官处事,但务着实;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官当然旨在为国为民。”薛宗周慷慨道。
傅鼎臣想了想道:“仕者必为学,而学者非必为仕。鼎臣志在四方,而非庙堂。读书只为修身而已。”
闻言,殷复声点点头。“嗯,有见地。”随后,看向方大洪,“你呢?”
方大洪道:“我读书是为了考武举。”
这一句还真雷人,震得在坐七荤八素。
明代的武举考试,讲究先策论,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得考弓马。所以,当时的武人,也得是半个文人。
听到这儿,殷复声点头,笑道:“无论汝等读书,是为了什么,终究要有一副好身体。昨日大洪所言不无道理,为何文人儒生,留给人的,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印象?你们可知?”
堂下一片议论,皆不知这年轻夫子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十年寒窗,日以继夜,耗损心神所致。”王如金道。
“是也,是也。”不少人赞同地点头。
殷复声则摇头,“非也。”
“那是为什么?”
“是因为汝等四肢身体少有运动所致。身体少动,筋骨不健,脉络不通,焉有不病病殃殃的道理呀?”
殷复声话音刚落,方大洪一拍大腿,“说得好!”
众人一哆嗦,方大洪讪笑道:“夫子一语道破,他们这些人就是该动一动。”
书生中有人不服,纷纷撇嘴侧目。“夫子不闻,流汗不文人,文人不流汗一说吗?”
殷复声诧异,他还真是从未听说这么变态的言论,就好像听到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一样的难以理解。
殷复声怔了怔,疑惑道:“那,诸位夏日酷热,当如何渡过呢?”
“呃”书生哑然。
“噗!”另有几人却不禁失笑。
这本就是个比喻的话,谁叫你当真事儿听啦?还较真儿。
殷复声起身一边往院中走,一边徐徐道:“我自幼拜师山中,每日登山读书,常常大汗淋漓,却倍感神清气爽。如今身强体健,有何不好?”
堂内已有书生对殷复声产生了不满,于是针锋相对道:“那,敢问先生如今是何功名在身?”
这些人虽然折服于殷复声前日的言论,但是,要文人流汗,叫他们不要再做“文弱”书生,似乎是动了他们的根本,触动了底线,所以,有人就在沉默中爆发了。
这些人料定,这先生年不过十五六,撑死不过秀才。来书院教书,肯定是上头实在派不出人了,招他来充数的。反正已经要撕破脸了,给你当头一棒,让你捂着伤口回家哭去。
谁料,殷复声缓步来到门口,回身淡然道:“不才,区区解元而已。”
不是秀才,竟是个举人,举人还不算,还是个解元。
这脸打的,一点儿不带含蓄的。
学堂内顿时像炸了锅一般,议论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既然是我的学生,在我的学堂,那就要按我的规矩来。每日晨起舒展筋骨,任何人必须完成!”殷复声说着跨出门去,“如有不愿者,可现在离开。”
堂内的骚乱戛然而止,片刻沉寂之后,果然有人离开。
“没有了吗?”目送几人之后,殷复声道:“好,余者出院,舒展运动。”
书生们虽然知道殷复声的计划,但乍听这一命令,还是有些不大自在。除了方大洪和他的几个友人,大步出院,其余人皆好似大姑娘上轿一般扭扭捏捏,半天才在院中聚齐。
“嗨!夫子这么做是为咱们好。有啥可扭捏的。来来,照我这做!”方大洪说着拉开架势就要练武。
“收起你的马步!”殷复声正色道:“我另外有方法。”说着一撩袍襟,掖在裤腰上,随后俯身趴倒,呈俯卧撑式。“都学我。”
这是什么怪异的动作啊?
书生们皆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殷复声。
“这,这”几个年长的书生看了这姿势,不禁皱眉。“这实在有失体统啊!”
“若还有人想走,现在亦可以离开。”殷复声道。
随后,又有几人离开。
此时的三立书院里,留下来的,只有方大洪一派书生,和一些家贫子弟,他们听闻殷复声那一番,无论贫富贵贱,将一视同仁的话之后,早已励志要在书院扎根下去了。
“哎,鼎臣,咱们走不走?”几个年纪小一些的书生,聚在一起商议。
傅鼎臣一撇嘴,“不走!凭什么咱们走?要走也是他走!”
“对,对,要走也是他走!”
留下的人即便不大情愿,也跟着殷复声俯身趴下,学着样子,摆好姿势。
殷复声看大家都趴好了,自己做了个示范动作,便站了起来。顺手从院子里的一棵大柳树上折下一根树枝。然后,高呼动作要领。
“脚尖与手掌撑地,双臂伸直,从头到脚,后背直挺。然后,屈肘,胸脯向下,靠近地面。肚腹不能着地。不要撅屁,股,后背要挺直。”
啪!
树枝狠狠抽在方大洪的屁,股上,“说你呢,不要撅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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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礼尚往来()
“要考武举的,今日做十个。其余人,尽量做,至少一个。”殷复声一边缓慢窜梭于趴在地上的书生之间,一边挥舞着树枝道。
“凭什么呀?”方大洪一张口,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殷复声指着周围哼哼唧唧,趴在地上根本撑不起身体的书生,说道:“看看你们,根基实在太差。能完整的做一个,就不错啦。”
方大洪四下一瞧,平日里斯文有礼的书生们,个个憋的脸红脖子粗,哼呀嗨的,丑态百出,不禁笑道:“夫子,你这都打哪儿学来的整人招术?可比马步费劲多了。”
“马步练的是下盘功,这个叫俯卧撑,不是什么整人招术。练就的是全身,尤其是背腹力量。你们身上哪个地方觉得酸痛,就证明哪里最弱。”
傅鼎臣咬着牙,终于按标准做了一个,捏着肩膀,喃喃道:“哪哪儿都疼。”
殷复声笑道:“那就是你全身都弱,你再做一个。”
“啊!”傅鼎臣咧嘴。
“你年纪这么小,身体就差成这样,多做一个对你没坏处。”殷复声说罢,暗自窃笑,还想整我?先让你累趴下。
傅鼎臣鼓着腮帮子,愤愤然瞪着殷复声的背影,你等着,一会儿有你好看!
“做完的,沿着院子跑圈儿。”殷复声见有人做完,随手甩着树枝,慵懒道。
“啊?”
“你这是故意戏耍我们!”傅鼎臣气道。
殷复声勾勾嘴,“连四面院墙围成的小院儿都不愿意跑的人,何谈四方啊?”
傅鼎臣方才言及自己“志在四方”,现在却被人抓了把柄,心中愤愤。
连跑了数圈儿,撑死不过两百米的距离,书生们已然溃散。殷复声这才叫停,让他们回堂中休息。并甩着树枝,故意道:“俯卧撑,跑圈儿,只是开始。日后还会陆续有不同的运动方式。什么青蛙跳,推小车,仰卧起坐,扒单杠。以后咱能慢慢来,不急。”
只听这些怪异且不文雅的名称,众书生们内心是崩溃的。
耗尽了毕生气力的书生们,在垂死挣扎中做了人生第一次运动。相互搀扶,手捂肚腹地坐回各自座位,一个个趴在桌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直到午后,吃过饭,这些书生才缓过一些气力。各自颤抖着双手,举着书笔,或念或写。
“今日第一堂,本夫子不欲授课,汝等各自念读,有何不懂之处,上来问就是了。”
殷复声话音刚落,傅鼎臣便举着一张纸,痛苦地站了起来,“夫子,我有几个字不会念。”
殷复声眯眼看了看他,“嗯,上来吧。”
傅鼎臣向旁边的同窗挤挤眼睛,那意思,我上啦!瞧好的。
随后,手捂拉伤的肚腹,一路喊着“哎哟,哎哟”上了讲台。将手中宣纸递上,道:“夫子,这几个字我不认识。”
古人读书一般从右往左,从上往下。殷复声接过纸低头一看,一张纸上从右到左,只有四个字:“夫子愚才”。
殷复声微弯嘴角,淡笑道:“这几个字,如此简单,汝竟不会?”
傅鼎臣心说:你念就是愚才,不念就是不会,不会更是白丁。是白丁就不配来书院,还不滚走?!“请夫子指教。”
殷复声挑挑眉,指着纸上的字道:“好,夫子来教你,你可要记住了。”
哼,你这小子,本夫子捉弄老师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轮回呢。
“这几个字嘛,是”殷复声煞有介事地道:“才,子,愚,夫。”
傅鼎臣一愣,我写的明明不是
啊!居然是跳着念的。
傅鼎臣都快气哭了。
不带这样的,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堂下的书生更是奇怪。他们知道这个傅鼎臣酷爱捉弄新来的夫子,之前几任夫子,都是不堪其捉弄,才离开书院的。怎么今日,却自己讽刺自己了。
难道是早上跑了那几圈累傻了?
殷复声坏笑一下,故作和蔼道:“鼎臣过谦啦。你虽说身子弱了些,倒也并不愚钝,稍加磨练,必定是才子。呃,夫子有一题,你可愿一试?”
来而不往非礼也!看来这夫子要还击。
傅鼎臣倔强地点点头,“请夫子出题。”
殷复声道:“过年时,家中有一羊一驴,你说是该先宰哪个?”
嗯?这什么意思?
傅鼎臣眉头一皱,不知殷复声耍什么把戏。思虑良久,偷眼往身后求救,亦无人能知,个个暗暗摇头。
管他,猜一个。
“呃,先杀驴,不不不,先杀羊,呃不,还是先杀驴。”
殷复声笑道:“你想先杀驴?不变了?”
“呃,嗯,不变了。”傅鼎臣支吾时,同时注视殷复声的眼神。“我就是想先杀驴。”
殷复声哈哈一笑,点头道:“嗯,羊亦然。”
“”
“好了,你回去坐吧。”
傅鼎臣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地下了讲台。
片刻沉默之后,几个书生忽然明白其意,纷纷掩口窃笑。
傅鼎臣也明白了过来,气得直跺脚。
好啊,敢说我是羊,一会儿让你摔成猪头!
一声“散学”之后,傅鼎臣一瘸一拐地率先出了书院,殷复声一瞧他这猴急的做派,已知他一定有鬼。脸上淡然一笑,心道:这小子,还真是执着。
收拾收拾,殷复声也走出书院。他四下里张望一番,见并无埋伏,这才继续往家走去。
快到自家饭馆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小贩也渐渐多了,周围比书院一带嘈杂许多。
这时,就在离殷复声不远处,傅鼎臣和另外两个小书生,薛宗周,全如金鬼鬼祟祟尾随其后。
“咱们这么做不好吧?”薛宗周道。
“有什么不好的。谁叫他堂上戏耍我,还骂我是羊。今日不叫他摔成猪头,岂不有损我的威名。”
“可他毕竟是夫子啊!咱们这么做不是有违尊师重道的礼仪吗?”
“嘁!等他离开书院,不就不是咱们夫子了嘛!”
“也是啊,那,你打算怎么办?”全如金问道。
傅鼎臣摊开手掌,其中有数颗光滑溜圆的鹅卵石。他坏笑一下,随即又紧跟着殷复声往前跑了几步,瞄准时机,往殷复声脚下掷去。
殷复声走了大半天没见傅鼎臣,原以为是自己多疑,且走了这半天,亦无异样,也便放松了警惕。谁料,傅鼎臣竟选了如此热闹的地方下手,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眼看石子就将落地,就在此时,人群中,也不知打哪儿突然闪过一道影。
街上的人定睛一看,那影子竟是一条长鞭,掠过殷复声的身边,直冲石子而来,将那些石子尽数打散,分落街角。
殷复声心里一颤,急忙回头观望,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