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出部分家产虽然令人肉痛,可是跟让主战派的意见占据上风比起来,这点痛楚就可以直接忽略了。况且以前太祖皇帝念旧情,不追究大伙损公肥私,新皇帝却未必有如此“雅量”。捐出部分家财换取对以往的贪污行为不予追究,这笔买卖,怎么看怎么划算!
“够了,诸位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事关国家生死的廷议,竟然变成了募捐大会,柴荣被气得脸色铁青。用手拍了下桌案,大声吩咐,“陈留侯何在?替朕把众爱卿刚才的捐献数额记录在案,择日将捐献收齐,充实国库!”
“臣遵命!”赵匡胤大步上前施礼,然后接过太监送上了纸笔,就开始动手“记账!”
“真收啊?”众官员肉疼地偷偷咧嘴,却没胆子当场耍赖,只好低下头,默默地盘算,自己家里那些产业可以让出,哪些地方可以挪些钱财来,以弥补今天因为一时冲动所造成的亏空。
将众人脸上的表情看在了眼里,柴荣叹了口气,将目光再度转向常思,“唐公,当年你在泽潞两地放债之举,乃是为了逼迫地方豪强们就范的权宜之计。朕听先皇不止一次说过,先皇对此事也颇为赞同。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年了,泽潞两州的城防都已经整饬完毕,地方豪强们也没有力气继续残民自肥,所以,钱息朕收下,至于本金的债条,你回到任上之后,就一把火全烧了吧!”
“老臣已经将其献给了陛下,陛下说烧,老臣绝无二话!”常思早就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办,再度站起身,肃立拱手。
“唐公坐,朕绝不辜负您老的一番苦心!”柴荣虚按了一下手臂,示意常思落座。随即,又大声吩咐,“来人,替朕拟旨,唐公常思,有大功于国,晋中书令,唐王。赐汴梁城外庄园一所,良田一千亩,以嘉其忠!”
“谢陛下!”常思第三次起身,恭恭敬敬给柴荣行礼。
君臣之间如此做作,武将们焉能还转不过弯子来。也学着先前的文臣们那样,纷纷表态要捐钱捐物,替国家筹备军资,以御外寇。
柴荣对武将与文官们一视同仁,照先前的办法,让赵匡胤负责把大伙答应捐献的钱财一一记录在案。然后又勉励了武将们几句,笑着说道:“父皇刚刚龙驽归天,伪汉就敢联合诸国伐周,实在辱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况且用钱纵使能买来一时平安,却易令我大周上下心生懈怠。今后凡有外敌入侵,无论打得过,打不过,首先想到的就是花钱消灾。长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大周亡国无日矣!”
“陛下,即便大唐太宗刚刚即位之时,亦有渭水之耻。可短短几年之后,便令突厥灰飞烟灭!”冯道越听越不对劲儿,赶紧起身行礼,大声打断。
“朕不是唐太宗!”柴荣心里微怒,皱了皱眉,低声回应。
“大唐太宗,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几朝几代就只知道顺着国君意思说话的冯道,今天却突然一反常态,又躬了下身,大声补充,“但陛下却可以大唐太宗为楷模。此生甭说与其比肩,只要达到其一半,则天下幸甚!”
“你,你”柴荣即便再尊老敬贤,也被气得脸色铁青。忍了又忍,咬着牙道,“瀛国公说得是,朕开春之后,就效仿唐太宗,御驾亲征太原!”
明知柴荣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冯道却丝毫不做收敛,摇摇头,冷笑着提醒。“陛下慎重,当心做了石重贵第二,丧师辱国!”
“住口,汉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朕,朕麾下有子明,有元朗,有诸位将军,定然如泰山压卵!”
“陛下不是泰山!”
“你”柴荣终于忍无可忍,拔出宝剑,对着御书案狠狠劈下,“休要胡说!朕意已决,亲征太原。群臣如敢再出言慢我军心者,有如此案!”
“喀嚓!”书案从中央应声而断。柴荣扭过头,提剑不顾而去!
第十一章 三生 (三)()
第十一章三生(三)
以前郭威做皇帝的时候,可从未当众发过如此大的火。一时间,众文武大惊失色,齐齐将目光转向惹恼了柴荣的冯道。谁料数朝元老冯道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冲着柴荣的背影躬身喊了一声,“臣等告退”,随即施施然离开了皇宫。
一路上,不停地有主和派的官员从身后追上来,跟冯道请教下一步群臣该如何动作?冯道却不给大伙指明方向,只顾笑着摇头。待回到家,他的几个儿子对老父亲今天当众让皇帝下不了台的举动,也甚为不解,却又不能指责自家父亲莽撞。只好先先命厨房政治了一桌冯道平素爱吃的菜肴,然后坐下来举杯哄老人家开心。
“既然想喝酒,就喝痛快一点儿?这么小的杯子,怎么可能解得了酒瘾?”以冯道的聪明,岂能感觉不出家中的气氛怪异。坐下之后,不待任何人劝,先将面前酒盏一口干掉,紧跟着就大声吩咐人换大杯。
“阿爷,小心,小心喝得太急!”右拾遗冯平,秘书正字冯吉,工部员外郎冯可,国子监祭酒冯正齐声劝告,然后互相苦笑着摇头。
“不怕,不怕,老夫今天难得高兴。你们没看见么,陛下被老夫气得,连都青里透黑了!”冯道却不肯听,如同刚刚偷了糖吃的小孩子般,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冯家四兄弟无言以对,只能吩咐仆人去取大号酒盏。然后互相看了看,继续苦笑着摇头。
子曰:人到七十而随心所欲!自家老父今年已经七十有四,当然可以由着性子胡闹。反正以柴荣的性子,除非冯家密谋造反,否则,绝不会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样!
可老人怎么折腾都不会受制裁,兄弟几个却无法保证不会遭到池鱼之殃。尤其是在今天这种父亲主动挑衅在先,又恶意诅咒于后的情况下,柴荣肚子里的邪火无处散发,难免今后要对冯家几兄弟另眼相看!
“怎么,担心了,怕为父得罪狠了陛下,陛下拿你们几个出气是不是?”几个孩子肚肠,在冯道这种老狐狸眼中,几乎完全透明。不用废任何力气,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没必要,以为父的看人眼光,陛下虽然脾气略显急躁,肚量却丝毫不比先帝小。绝不会以为老夫当面顶撞了他几句,就拿你们怎么着!”
“没,孩儿不敢!”
“父亲您多心了,这点儿小事,孩儿怎么可能放在心里!”
“陛下亲征的决定,下得太仓促。您老也是尽忠臣之职而已!”
冯平,冯可,冯正三个,争相表态。唯恐说得慢了,让自家父亲难过。
‘您老哪里是顶撞了几句啊,您老那是指着鼻子骂人好不好。先说陛下这辈子达不到唐太宗的一半儿,又说陛下要做石重贵第二’秘书正字冯吉苦笑着在心中嘀咕,嘴上所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套,“阿爷,看您说的?我们几个胆子也没那么小。况且您老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担心陛下贸然出兵会吃败仗!”
“这话,为父爱听!”冯道莞尔一笑,先吃了口菜,又举起酒盏抿了抿。然后忽然叹了口气,摇着头补充,“但是,却未免亏心。老夫这辈子所作所为,真的没几件是为了江山社稷。这次,更不可能是!”
虽然早已习惯了自家父亲的厚黑,但毕竟终日读的都是圣贤书,兄弟四人多少还有些不适应。红着脸,轻轻点头,“是,是,父亲您说过,生于乱世,自保第一。”
“错,大错特错!”冯道却一点儿都不领情,用筷子狠狠敲了下桌案,大声强调:“乱世,乱世快结束了,也该结束了。最长十年,短则不过五年。你们几个如果连这些都看不到,这辈子,官位也就到此为止了。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者追上为父,难比登天!”
“您老的睿智,天下有几个人比得上!”
“孩儿可不敢跟您老比,能在您老余荫下混个闲职,已经知足了!”
“您老说得是,孩儿看得浅了!”
冯平,冯可,冯正相继点头,努力顺着老人家的意思说话,唯恐让老人不开心。
唯独冯道的次子冯吉,先低着头沉吟了片刻,然后忽然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家父亲的眼睛问道:“阿爷,阿爷您是说,此番北征胜算其实很大?我们兄弟四个将来有机会在朝堂上大展身手?”
“嗯!”冯道脸上瞬间露出了几分嘉许,微笑着点头。“是啊,胜算极大。你们兄弟四个都是文官,没本事趁机建功立业。但乱世结束,百废待兴,却正是文官大展身手的好时候。”
“那您今天”冯平,冯可,冯正哥仨顿时如坠云雾,齐齐望着自家老父,满脸困惑。
“唉——”冯道对孩子们的表略感失望,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们想问,老夫为何明知道此番北征胜算极大,却非要带头主和,并且还故意跟陛下对着干是吧?老夫都这般年纪了还能图什么?还不是图个身后虚名,图能让你等将来抬着头做官?”
“啊?”除了冯吉满脸感动之外,剩余三兄弟愈发头晕脑胀,嘴巴个个张得老大。
“你们都没少读书,凭良心说,为父百年之后,朝野将如何评价老夫?!”轻轻看了另外三兄弟一眼,冯道循循善诱。
兄弟四个的脸上,顿时都涌起了几分潮红,低下头,不敢如实回应。
自家父亲历仕数朝,甚至连大辽的官也做过。无论侍奉哪个皇帝,都顺着对方意思办事,从没有过丝毫违拗,更甭说像今天这般直言相谏,逆触龙鳞。按照传统儒家观点,百年之后,一个佞字评价,是注定逃不了的。而作为绝世佞臣的儿孙,兄弟仕途,想必也倍加艰难。
正尴尬间,却又听冯道叹了口气,大笑着补充,“老夫做了一辈子佞臣,今天也终于直言敢谏了一回,并且谏得还可能是百年以来,成就最大,最有希望重整九州的一代雄主。哈哈,哈哈,这当直臣的味道,真叫痛快!从今日起,世人当知非老夫佞,而是以往的君王,皆不可谏也!”
第十一章 三生 (四)()
第十一章三生(四)
“这样——,也行?!”实在跟不上自家老父亲的思路,冯平,冯可,冯正哥仨以目互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只有老二冯吉,又低头沉吟了片刻,然后笑着提醒道:“阿爷,此计甚妙。但是有可能瞒得过群臣,瞒得过陛下,却未必瞒得过赵匡胤,更瞒不过郑子明的眼睛!”
“老夫今天至少帮陛下赚了一百多万贯,他们哥俩跟陛下恨不得用同一个鼻孔出气,怎么可能跳出来拆穿老夫!”冯道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愈发得意。
“您,你是说,今天,今天捐出那么的家财,是,是故意而为?”冯平,冯可,冯正哥仨彻底晕头,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追问。
“不完全是故意,但也差不多!老夫最初并没想捐,但那王全斌跳出来像疯狗般四下乱咬,肯定是受了人指使。而唐王常克功,恐怕更是早就跟陛下对过了说辞!只有拿他开了头,陛下才可以借机从别人手中敲出更多的钱来!所以,所以老夫,就顺势是在火上添了捆干柴!”冯道点了点头,收起笑容,脸色的表情迅速变得无比认真,“你们几个听好了,老夫接下来的话,可是关乎身家性命。历来由乱入治,都必须先整顿官场。只有将那些庸官,贪官都尽量淘汰,朝廷的命令才能不折不扣地往下推行。所以,老夫今天带头捐出部分家财,相当于跟陛下立了个约定,过去的钱财无论是怎么得来的,都到此为止,朝廷不能再翻旧账。而从今往后,冯家的每一文钱,都必须来得干干净净。否则,一旦被陛下揪住杀鸡儆猴,就谁都别喊冤!”
“啊!”冯平,冯可,冯正哥仨终于明白了自家父亲的睿智和良苦用心,张开嘴巴,不停地点头。
“唉!”冯道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再度转向次子冯吉,“老二,你平素跟赵匡胤和郑子明往来多么?为父记得你当年从辽东逃归时,曾经跟他们有过一段渊源。”
“还,还行!”想起自己当年被柴荣等人俘虏时的窝囊模样,冯吉脸色微微一红,讪讪点头,“这次王峻逼宫,孩儿也派人偷偷郑子明送了信过去。虽然到达的晚了,但肯定送到了他手上,并且他前几天还亲口向孩儿表示过感谢。”
“好!好!”冯道老怀大慰,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膝下四个儿子,终于还能找出一个聪明的,冯家的富贵不至于三世而斩,“下次早朝,不,明天一早,你就去郑子明府上。跟他说,此番北征,愿意在他帐下做个帐房,帮打理粮草辎重。”
“这”放着皇帝身边的秘书正字不做,却去沧州军中做个帐房先生,冯吉心中本能地产生了一股抗拒之意。但很快,他就将这股不该有的心态压了下去,冲着自家父亲郑重拱手,“孩儿明白了,孩儿明天一早就过去。”
“嗯!”冯道满意地举起酒盏,深深饮了一大口,然后对着灯光,轻轻摇晃里边的酒浆,“老夫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草木有枯有荣,四季轮回交替,老去的终归要老去,新人终归要换掉旧人,此乃天道,谁也改变不了,尔等好自为之!”
他今年七十有四,历仕后唐、后晋、辽国、后汉、大周,前后伺候过十几个皇帝,享尽了荣华富贵,也看腻了乱世当中的杀戮血腥。原本以为这辈子就稀里糊涂混到底了,谁料想,临到老,却又发现了乱世即将结束的端倪。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努力再多活上几年?看九州重整,看儿孙们如何在太平年月大展身手!
四兄弟知道老父今完喝酒喝得有点猛,不敢再啰嗦,小心翼翼岔开话题,一边闲聊,一边开动筷子,陪着冯道将晚餐吃完。然后各自回房去整理思路,小心翼翼地去谋划未来。
第二天一大早,冯吉便带了几份冯道亲笔所做的字画,去了郑子明府邸拜访。本以为自己得了老父的指点,可以抢占先机。谁料归德侯府的大门口,早已挤得停不下来马车。好在归德侯府的大总管宁采臣,跟他曾经有过数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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