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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逃,此地距离上一场战斗发生处,至少有四十里远。四十里路,即便跑,也能把人活活跑死。只有镇定下来,抱成团儿死战,大家伙儿才有活命的希望。至少,有机会坚持到杨无敌再度前来相救。
他们的威望不够高,很难得到将士们的响应。他们迫切希望自家主帅张元衡能站出来,振臂一呼。然而,当他们将期待的目光转向帅旗下,却看到自家主帅张元衡两股战战,涕泗交流。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地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个字,与此刻的战事相关。
“他,他说过要退避三舍的!三舍,三舍是九十里,这,这还不到四十里呢!他,他说话不算数。他,他卑鄙无耻!”一个名字叫张寿的家将艰难地冲到张元衡身侧,才终于听见了自家大帅在喊什么,顿时气得两眼发黑,差点当场吐血。
“退避三舍,什么退避三舍?骗人!姓郑的骗人。他说话根本不算数。这才四十里不到,才四十里不到?”仿佛彻底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张元衡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不伤心。
“大帅,不成了,快走!”家将张寿强咽下去嗓子眼里的血,猛地推了他一把,红着眼睛催促,“弟兄们和战马都刚刚开始舒缓筋骨,这当口谁都提不起力气来。快走,趁着没人注意到你,赶紧去向杨无敌求救!”
自家主帅这般模样,甭指望他还能留下来号令弟兄们抵抗。让他走吧,趁着赵匡胤和高怀德还没杀到帅旗下,逃之夭夭。至于能不能逃得掉,就交给老天!
“啊,啊,呃!” 张元衡被推得踉跄数步,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小跑着冲向一匹看起来还算精神的战马,飞身跳上去,双腿狠狠磕打马腹。
“嗯,哼哼,哼哼哼……”可怜的坐骑一口精料还没等嚼碎,就又要被催着上路,气得摇头摆尾,迟迟不愿迈开四蹄。
“快走,不走老子宰了你!”张元衡急得两眼喷烟冒火,拔出腰刀,朝着马屁股狠狠一抹。“噗!”,红光飞溅,战马屁股上,顿时出现了一条半尺长的刀口,鲜血顺着刀锋两侧,喷涌而出。
“唏嘘嘘嘘——” 可怜的战马被疼痛刺激得发了疯,身体向前一纵,腾云驾雾般冲向了战场外围。沿途中,踩翻了士卒无数。
“呀!”“啊!”“该死!”“我日……”乱作一团的河东“勇士”们,气得大声咒骂。却终究顾不上找策马冲撞自己的人算账,而是继续争抢坐骑,千方百计逃命。
毕竟是三千多人和同样数量的战马,不是六千头绵羊。即便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力气和勇气,也耽搁了赵匡胤和高怀德两个不少时间。
当二人终于意识到,敌军的主帅根本不在其帅旗下的时候,再举头张望,已经只能在战场边缘处找到几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具体哪个是张元衡,却根本无法分辨。
“咱们多派几支队伍分头去追,不信他还能飞上天去!”没等两名主将做出决断,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嘴里同时大声提议。
“站住!不要追!”赵匡胤却用一声断喝,将自家弟弟吓得硬生生拉住了坐骑。“否则,军法从事!”
“是!”赵光义不敢违令,答应一声,蔫头耷拉脑袋返回。
赵匡胤看了自家弟弟一眼,冷冷地补充道:“有高将军和我在,哪里轮到你擅自做主?这次就放过你,倘若下次再犯,定然军棍伺候!”
“是!”赵光义不敢狡辩,满脸委屈地拱手施礼。过了一会儿,却又趁着自家哥哥不注意,将头凑到高怀德身边,低声询问,“高将军,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啊。明明可以把姓张的给抓回来的……”
“抓他回来,谁替咱们对付杨无敌?”高怀德耸耸肩,将一个刚刚点燃的药发傀儡甩出四十多步远。
“轰隆!”由沧州工匠仿制的药发傀儡轰然炸开,在半空中洒下无数火星,落英般,缤纷随风而逝。
第一章 家国 (七)()
第一章 家国 (七)
“对付杨无敌?”赵光义在马背上打了个趔趄,两只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你们是故意放走了张元衡对不对?你们是不是早就料到杨重贵不会来追,所以才……”
“战场上的事情,怎么可能真的算无遗策?”高怀德轻轻看了他一眼,笑着点拨,“子明刚才撤下来时曾经说过,如果来追的是杨重贵,就先放他过去,再偃旗息鼓尾随其后。来追的是张元衡,就狠狠给对方一个教训。让北汉……”
“尾随其后?”一句话没等说完,赵光义已经又急着打断,“尾随其后做什么?莫非……”
“当然是断其退路,准备全歼其军了?否则,还能请他喝酒吃饭啊!”没想到赵匡胤的亲弟弟是如此一个头脑简单之辈,高怀德又看了赵光义一眼,冷冷地反问。
赵光义被看得脸色微红,却不肯承认自己见识少,反应慢。四下看了看,带着几分赌气说道:“郑子明刚才说过,他曾经答应退避三舍,以报杨重贵当年相救之恩。”
“他当然退避三舍了,你刚才看到郑子明出手了么?”高怀德耸耸肩,嘴角微微上翘,反问的话再度脱口而出。
“没,没有!”赵光义不得不点头承认,却又觉得好生别扭。沉吟了片刻,再度哑着嗓子道,“可,可你和我哥出手了。你们现在都受郑三哥的节制。”
“我们俩出手打的是张元衡!”高怀德才不会承认郑子明毁诺,立刻冷笑着大声强调。“杨重贵是个正人君子,即便明白过来自己有可能上当,也厚不起脸皮来再来追赶。那张元衡急着将功赎罪……”
“要是杨重贵自己领兵来追呢?”赵光义还不服气,继续大胆假设。
“那就先退够九十里再说!”高怀德毫不犹豫地回应。“反正双方都是骑兵,谁还能比谁快多少?”
“那,那岂,岂不要一路退到了深州城下?”赵光义跟不上他的思路,却依旧不愿服软,只是一味地胡搅蛮缠。
“那又如何?杨重贵前有坚城,后有令兄和我所带领的大军。他即便再骁勇善战,肯定也插翅难飞!”高怀德瞪了赵光义一眼,继续大声冷笑。
“那,那,这,这……”赵光义阅历浅,战斗经验,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了高怀德之言的关翘所在,抬起手,在汗津津的脸上抹了几把,喃喃地感慨,“这,这,真是让杨重贵输得没有任何话说了!我,我先前还以为郑三哥迂腐,光知道效仿古人……”
“他若是真的食古不化,坟墓旁的树早就长到碗口粗了!”高怀德翻了翻眼皮,傲然补充。
天下同辈英雄,他到现在位置唯一佩服的便是郑子明。非但武艺跟自己难分高下,韬略,智计,也远超常人。与此子为友,每时每刻,都令他身上有着使不完得劲儿。而与此子为敌,呵呵,杨重贵倒是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呢,还不是照样吃了哑巴亏?
“那倒是,三哥当初吃了不少苦!”赵光义终于彻底心服口服,流着汗,连连点头。“只可惜,杨重贵今天没有追过来。”
“杨重贵乃真君子!”从高怀德嘴里,难得听到一句赞赏别人的话,虽然紧跟着就是一声叹息,“唉,可那又如何?他还能拗得过伪汉王刘崇么?你看着吧,用不了几天,刘崇就得派人过来督战。到那时,张元衡恩将仇报,再偷偷给上面递几句小话。唉,杨重贵除了拼死一战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刘,刘崇刚刚赐了他国姓。”赵光义眼睛,顿时又瞪得滚圆,仰头看着高怀德,结结巴巴地抗议,“他们杨家又割据麟州……”
“赐姓又不是真姓,能当饭吃么?”本着提携后进的想法,高怀德笑了笑,撇着嘴补充。“麟州杨家,一个儿子送到太原,另一个儿子送到汴梁,早就让刘崇感到不满了。不找机会敲打一下,让刘崇如何震慑其他首鼠两端的诸侯?”
“那,那……”天气不算太热,赵光义额头上,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瞪圆了无辜的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从小到大,他都被父亲和哥哥保护得密不通风,根本没经受过什么挫折,更没多少机会去了解人心之险恶。如今被高怀德拿杨重贵为例子,直接戳破了父兄精心构建的保护罩,顿时被眼前现实惊得毛骨悚然,神不守舍。
“你慢慢看着吧,还有好瞧的呢。那刘崇先前为了当太上皇,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一路攻入汴梁。如今太上皇没当成,立刻向契丹借兵入寇。”凡是心高气傲者,必好为人师。高怀德也不能免俗,见到赵光义一惊一乍的模样,忍不住继续低声指点,“这种人,怎么可能真的把赐姓当作一回事,无非是念在杨重贵武艺高强,想拿他当刀用罢了。至于砍柴火还是砍石头,哪里轮到刀子自己说得算!”
“噢,噢!”赵光义流着汗点头,再也不敢反驳一个字。
刘承佑灭史弘肇、杨邠、王章满门,杀郭威留在汴梁城内的所有家眷;郭威起兵报仇,众诸侯群起响应;刘承佑的叔叔刘崇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侄儿江山被夺,只因为郭威答应报了仇之后,拥立其长子刘赟为帝。而刘赟没等当上皇帝,却稀里糊涂就被毒死在了半路上。然后是郭威自己登基,国号大周。刘崇起兵为子复仇,邀请契丹人平分天下……
最近四、五个月来,他亲眼目睹的风云变幻,比之前十余年加在一起都多。见识和眼界,其实早已经被推到了高峰。就差一个契机,或者有人在身后狠狠再推上一把,就能腾空而起,遨游九霄。
“自古以来,帝王之家,几曾有过真情?李存孝还是李克用养大的呢,最后还不是被五马分尸?石重贵也是石敬瑭的养子,石敬瑭没等咽气呢,他已经被冯道和景延广两个,联手推上了帝位。”高怀德根本不知道自己亲手放出了什么,只顾着把赵光义继续当小孩子教训,“刘崇若是连杨重贵都不忍心下重手收拾,还有什么资格跟大周争夺天下。早点自己捆了双手投降便是,说不定陛下心软,还会饶他一命。”
“呼——”赵光义猛地吐了一口气,抬起手,将额头上的汗水一抹而尽。
有些话,他父亲和哥哥以前从来没跟他说过。有些话,父亲和哥哥即便说,也不会说得如此直接辽荡。而今天,高怀德无意间的举动,却让他看到了一个与先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冰冷、幽暗,且无比的真实。
他感到有些害怕,有些震惊,但在内心深处,同时还涌起了一丝丝兴奋。就像小时候偷偷爬上后花园的桑树去摘桑葚,明知道可能会掉下来摔得满脸是血,却依旧会怀着紧张和恐惧奋勇登攀。因为他知道,只有爬到高处,才能看到更宽阔的天空,摘到更甜美的果实。哪怕那些果实原本不该属于自己。
“呼——”旷野中隐隐有风吹来,令高怀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抬头仰望军中战旗,却发现旗面低垂,纹丝未动。
警惕地提起长枪,他在马背上扭头四下张望。只见远处山峦起伏,草木葱茏。近处虽然有许多尸骸倒在地上,破坏了仲春风景,却依旧是处杂花生树,落樱缤纷。令人感觉,好似策马行在画中。
如画江山,古往今来,令多少英雄豪杰前仆后继,血流成河!
第二章 款曲 (一)()
第二章 款曲 (一)
南唐、荆楚、孟蜀、北汉,还有刚刚建立起来的后周!如画江山,被数种不同的颜色,割得四分五裂!
“咚!”耶律阮狠狠一拳砸在羊皮舆图上,将整个黄金大帐震得摇摇晃晃。
一统山河,他自打被诸将拥立登上大辽国的皇位以来,做梦都想着一统山河。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当初老太后术律平选择让耶律李胡即位是如何错得离谱,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当年在镇州果断自行登基的举动,是拯救了整个契丹帝国。
然而,朝中那些目光短浅的家伙们,居然对南征百般擎肘。去年冬天故意拖延出兵的时间,导致韩匡嗣和耶律察割两个孤立无援,先后败北不说。今年春天北汉皇帝刘知远明明都把南征的机会送上门来,他们居然又以各部积蓄不足,粮草补给难以供应为由,推三阻四。
粮草补给难以供应?狗屁!大辽自立国以来,有哪一场仗是粮草补给供应充裕的情况下打赢的?太祖皇帝开国之初,有哪一仗不是以战养战?太宗皇帝在南下助石敬瑭篡位时,甚至把怀了崽子的母马都带在了身边,就准备粮草一旦断绝就喝马奶为生。结果呢,大辽国从一个塞外部落,变成了天下第一大国。南拥燕云,北接冰海,东西两侧的边境骑着马跑半个月都跑不到头……
由此可见,所谓粮草补给难以供应,不过是一个托辞。那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其实是被眼前的荣华富贵磨光了进取之心,想抱着美女和宝马混吃等死了。而一旦这种想法蔓延开来,大辽国必将万劫不复。
契丹人百战立国,所以必须不停地发动战争,才能保持整个国家的进取心,保持所有男人的血性。停下来享乐,那不该是契丹人所为,更不该是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子孙所为。那是南方汉人君主和大臣们才会做的蠢事,所以你看看,如今中原乱成了什么模样?巴掌大个地方,居然分成了四五个国家。每个国家内还有若干诸侯,没有皇帝之名,在领地上的作为跟皇帝却没任何两样!
不能!耶律阮绝不允许大辽国,也变成中原一样。虽然中原普通百姓的日子,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过得远比普通契丹人富足。但再富足,他们也是绵羊,长得越胖就越容易被猛兽盯上。而契丹人,却是扑食绵羊的猛兽,猎杀和劫掠,才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如果有人不愿意继续做猛兽,而愿意去学着做绵羊。那就必须尽早将其杀掉,将他的血涂满祖先的墓碑,让所有试图效尤者引以为戒。让……
“陛下,这么晚了,您还不安歇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传进了耶律阮的耳朵,令他心中的怒火和杀气,顿时就熄灭了一大半儿。
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