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事都不用再干!”小吏王光一边冷笑着撇嘴,一边竹筒倒豆子般,将朝堂上最近的种种丑事,给数落了个够。
“噢!我真还是第一次听说 ,多谢王兄赐教。”郑子明越听越觉得稀罕,越听,心情越是复杂。到最后,竟然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愤懑,叹了口气,朝着王光轻轻拱手。
“不敢,不敢,大人是何等的身份,下官万万不敢跟大人兄弟相称!”小吏王光又给吓了一大跳,立刻侧着身子跳开,连连摆手。“今天下官承蒙大人厚赐,无以为报,才顺口多说了几句。出了这个门,下官就会把所有的话全都忘掉,还请大人勿怪下官凉薄!”
汴梁城内,一直有传闻说,沧州防御使郑子明乃是前朝二皇子。所以才被皇上视为眼中钉。无论这个传闻是否为真,凡是跟此人称兄道弟者,恐怕将来都未必能落到什么好下场。故而,收钱归收钱,出主意归出主意,哪怕郑子明今天再折节相交,王光都不愿意将彼此之间的关系继续拉近分毫。
郑子明自己,原本也没指望跟全天下的人都能一见如故。见了王光的反应,也不着恼。只是笑了笑,轻轻点头,“理所当然!出了这个门,郑某就当今天的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
“其实,其实去打点几个老国舅,未必,未必光是用钱!”见郑子明如此好说话,王光反倒有些扭捏起来。犹豫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补充,“就像,就像您今天赏赐给下官的这种鲲骨箱子,到哪都是稀罕物!送到几个老国舅手里,恐怕比真金白银效果还好。还有,还有珍珠,珊瑚、砗磲、玳瑁等物,只要个头足够大,就不愁入不了皇亲国戚的眼!”
“哦?这些东西,郑某手里倒是不缺。但是该如何送出去,还请王大人不吝多加指点!”郑子明听得心中一喜,赶紧虚心向对方求教。
沧州东临大海,近岸处受黄河所携带泥沙影响,海水很浅,却物产极丰。而因为战乱和生活习惯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当地人只是靠种田和煮盐为生,很少将目光投向海底。所以郑子明最近在巡视沿海村寨时,只是稍加点拨,其手下的兵卒们,就从海水中捞了盆满钵溢。
以当地的购买能力和加工水平,这些捞出来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肯定“消化”不下。这几天郑子明和长史范正两个,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把海上的收获推销出去,给沧州军换取更多的辎重和钱粮?小吏王光无意间提出来的“行贿”方案,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几个老国舅出身都颇为寒微,所以胃口都不算大,做生意也很讲究信用!通常像给四品地方官员说好话,只需要七八两现银就已经足够。大人您的情况特殊,恐怕要翻倍。但也不是……!”小吏王光,哪里知道郑子明手里的海货都堵满了仓库。本着让对方的馈赠物有所值的想法,非常耐心地给郑子明“出谋划策”。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京畿的官员,天生就比地方官员懂得如何打点疏通关节。在王光的全力帮助下,只花了半个多时辰功夫,郑子明就得到了一份完整的“行贿”方案。几个皇亲国戚的胃口大小,对朝廷决策的影响力,以及小皇帝刘承佑最近跟权臣门之间的关系变化,都顺手摸了个门清。
得到了如此大的帮助,郑子明当然也不能亏待了王光。在临别之前,又追赠了两份土产。这回,就不是用小箱子来装了,而是整整装满了两架马车。把个王光感动得热泪盈眶,又主动替沧州军提了许多讨好朝廷的建议,才带着两袖金风,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归途。
“你真的指望,凭着几个皇亲国戚替你说话,就能让小皇帝彻底忘了你是谁?”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潘美撇了撇嘴,冷笑着追问。
虽然对刘汉朝廷和小皇帝都没任何好感,但是对于沧州军主动向几个老国舅行贿的谋划,他却是打心眼儿里头厌恶。总觉得此举非但行事不够光明,效果也非常有限,顶多能解一时之急。待小皇帝刘承佑被耗尽了耐心,或者几位皇亲国戚的胃口越养越高,朝廷的兵马,早晚有一天会打上门来。
“他肯定不会忘,但是,至少在他想要铲除的名单上,我的名字会向后挪一挪!”郑子明的目光从车队的烟尘上收回,笑了笑,轻轻摇头,“能多拖一天,咱们的准备就会更充分一些。此外……”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咧了咧嘴,笑容瞬间涌了满脸,“给皇亲国戚们送礼,也不光是为了贿赂他们。古语云,桓公好服紫,一紫值五素!那么大的鲸鱼骨头呢,总得想办法全都卖出去!” (注1)
注1:桓公好服紫,出自《韩非子》。原文为,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
第七章 国难 (四)()
第七章 国难 (四)
“你,你居然还打算将鲸骨像牛羊一样买卖?”没等潘美接茬儿,老长史范正一个箭步窜了上来,两眼瞪着郑子明,就像大白天见到的魔鬼。
“鲸乃鲲之子,鲲成年后化鹏,以蛟龙为食物,双翅挥动间扶摇万里。”“巨鲸上岸,则诸侯薨……”在他读过的典籍,和听说的传闻中,鲸鱼乃是和蛟龙同一等级的高贵存在。凡人见到了,不烧香叩拜,至少也应该敬而远之。谁料到了郑子明这儿,却不由分说先用床弩给射死了好几头。然而又是做骨雕,又是炼油,甚至还想着将鲸骨和鲸油当作沧州的土特产卖得遍地都是!
“废物利用而已,杀都杀了,何必还留着一大堆骨头?”郑子明根本不理解老范正为何如此大惊小怪,侧过头迟疑着看了此人一眼,笑着反问。
“你,你就不怕,就不怕,引来,引来神明报复?”见他一脸满不在乎模样,老长史范正更急,手臂上下挥舞,恨不得用拳头来强调事情的重要性。
这回,郑子明总算理解了他关心所在,笑了笑,依旧满不在乎地回应道:“神明这东西,谁知道有还是没有? 放心,弩车是我叫人安放到船上去的,鲸鱼也是我下令射死的。神明要降罪,也只会降罪我一个,不会牵连无辜!”
“你……”老长史范正被憋得语塞,满是皱纹的老脸,瞬间变得又黑又紫。
最初答应来沧州做长史,他只是看在郭家的情面和郑子明所开出来的高额聘金上,才勉强为之。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却在不知不觉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开始真心实意的,把自己当作了沧州军的一员,真心实意地,希望和郑子明等人一道走得更远。
知人善任,体恤士卒,爱惜百姓。英勇却不鲁莽,聪明却不倨傲。身居一隅,却能放眼天下。像这样的少年才俊,只要假以时日,何愁不能成为一方豪雄?而豪雄身侧,必有良臣名将相伴。其所建立的霸业越是辉煌,其身侧的良臣名将,越是耀眼。就像云台阁二十八宿,倘若不是遇到了汉光武,恐怕其中有一大半,都会在绿林草莽当中蹉跎终生。(注1)
范正心中早已经认定,自己就是英主身侧的良臣。即便做不了武王身边的姜尚,至少也应该与穆公身边的百里奚比肩。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郑子明这个英主,平素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偏偏在对待神明的态度上,却偏执得像个无赖顽童。
如果只是怕受牵连,他又何必顶着整个士林的冷言冷语,来当这个沧州军长史?如果是怕受牵连,在几个月前,发现沧州军跟朝廷早晚必有一战之时,他就该挂冠而去了。又何必拼着一把老骨头,终日跟在孙子辈的年青人身后东奔西走?
“文长公不要误会,子明不是说你!”还是潘美心细,发觉范正的神态怪异,赶紧出言打圆场。“他只是说,鲸鱼这东西,跟传说中的鲲鹏没什么关系罢了。您老想想,光是老河口对着的那一片儿海面上,就盘踞着鲸鱼不下百头。巨鲲如果这么能生,整个大海早就填满了。世间得有多少龙,才够它们长大后来吃?”
按照传说,鲲长大之后要化鹏,鹏的脊背,不知其几千里宽窄!若是大伙半个月前在海面上所看到的鲸鱼都化作鲲鹏,恐怕头顶的天空根本装不下,更甭问世间哪里能为他们提供充足的食物了!
“是啊,传说未必做得真。大人不是说你老怕受连累?您想想,大人什么平素时候慢待过您老?”李顺儿向来会见风使舵,紧跟在潘美身后,笑着补充。
“文长公不要误会,郑某的确没有奚落之意!”郑子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伤了人,也赶紧拱手赔礼。
“哼!嗯——!”听了他们三个的话,老长史范正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歪了歪鼻子,拖着长声**。
然而,没等他想清楚该如何再规劝郑子明几句,李顺儿的小声嘀咕,却又如火苗般钻进了他的耳朵,“其实真是鲲种才好,鲲肉唉,比龙还高贵的玩意,把肉晒成肉干儿卖到汴梁里头去,那些官儿老爷们还不都得抢疯了。”
“我叫你吃,叫你吃。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想到郑子明受了“奸佞”蛊惑之后,指挥船队冲进海里对鲸鱼大开杀戒的场面,范正的七窍顿时喷出了浓烟。举起巴掌,劈头盖脸朝李顺儿抽了过去!
“哎呀,别打脸,别打脸!”李顺明明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推倒,却没勇气迎战,抱着自己脑袋,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我只是觉得鲸肉光是用来炼油,太可惜了。不如晒成肉干卖个好价钱!况且那玩意就算真是鲲鹏又怎么样?别人杀它不得,郑大哥杀它,却天经地义!”
“你……”老长史范正猛地打了个踉跄,停住脚步,双手扶着自己的膝盖,气喘如牛。
李顺怕他缓过气儿来之后,再跟自己没完没了,也停住了脚步,大声补充,“您老别生气,事情根本不像您老想得那样严重。如果传说可以当做真的话,鲲吃蛟龙,龙当然可以杀鲲!它们跟郑大哥是天生的仇家,无论谁杀了谁,神仙都不能拉偏仗!”
这句话,可是真说到了点子上,令老长史范正又打了个踉跄,彻底无言以对。
按照民间说法,天子为龙,诸侯为蛟,无论郑子明是其中哪一种,他对鲸鱼的态度,好像都理所当然。
顺着这个思路想来,郑子明屠杀鲸鱼卖钱的举动,在老长史范正的眼里,就忽然变得没那么可怕了。更何况,他老人家心里还早就知道一个事实,郑子明乃是前朝皇家血脉,真正的“凤子龙孙”。龙的孙子宰鲲鹏的儿子给长辈报仇,谁人敢说不是天经地义?
正哭笑不得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了郑子明自己的声音,“顺子,别胡说!文正公,您老也被跟他一般见识。他那张嘴巴,向来就没说过什么正经话。我盯上了海里的鲸鱼,一方面是为了为咱们沧州开辟财源。毕竟传说必当得了真,而沧州地处汉辽边境,父辈受敌,没有充足的钱粮怎么可能自保?另外一方面,则是想试试有没希望,打造一支水师出来。假若侥幸成功,则沿海各地,咱们可以任意纵横,无论谁也阻挡不住!”
注1:云台二十八宿,东汉明帝,永平三年命人在云台阁,给追随其父亲刘秀的一众功臣画的肖像。为显示公平,特地扣除了皇亲国戚。所以最后只画了铫期,马武、邓禹等二十八人。后世将其与天上星座对应,演绎而成云台二十八宿。
第七章 国难 (五)()
第七章 国难 (五)
有道是,一个人的视野,往往决定了他这辈子前途的远近。
郑子明在权谋方面不及范正,在韬略方面不及潘美,然而在视野高度方面,却是当世数一数二。早在图谋横海军节度使之位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目光放到了海面上。如今既然慢慢在沧州站稳了脚跟,肯定要排除任何阻力,去打造完全听命于自己的水上雄师。
而水师的训练,完全不同于陆军。骑在马背上舞刀如风的壮汉,双脚踏上甲板之后却连站都站不稳的情况比比皆是。如果把在李家寨练兵那套方案照搬到海面上,恐怕耗费十年苦功,也无法取得任何成果。所以,郑子明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先从海上捕捞着手,在努力让弟兄们适应乘船的同时,以海上的收获自给自足。
至于鲲鹏与鬼神之说,他从来就没在乎过,也顾不上去在乎。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就不会连续五十多年,越卑鄙无耻者活得越是滋润,而正直善良者个个死无全尸!
如果他担心鬼神的刁难,当初在沧州就不该大开杀戒,将地方上的土豪劣绅犁庭扫穴。就不该摆明了车马,对“士”这个字重新定义,令天下半数读书人把自己当作寇仇。
他那怪异的身份和经历,已经注定了他不可能重复前人走过的任何道路。只能在前人的经验和阅历之外另辟蹊径。成,则一飞冲霄。败,则万劫不复,在此之间,没有任何第三种结局可选。
“若,若是真的能从水面上纵横来去,我,我沧州军,我沧州军岂,岂不是,岂不是生出了翅膀?从辽东到江南,处处都可以落脚,处处,处处都可以登岸,登岸发起攻击!”被郑子明身上突然爆发出来的强大气势所夺,老长史范正瞬间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所有顾虑,直起腰,结结巴巴地说道。
“若是战船能逆黄河而上,借刘承佑三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跟咱们为难!”潘美的思路,却远比老范正活跃,刹那之间,便做到了举一反三。
郑子明自己,因为预先已经在谋划构建水师方面下了许多功夫,此刻思路反倒相对保守。笑了笑,缓缓回应道:“咱们现在能买到的,只有渔船和沙船。前者太小,进了内河也没多大战斗力。后者只能贴着海岸缓缓航行,无论是内河,还是远海,都无法适应!”
“那就造,造大船。造那种可以直接航行到倭国的大海船!”潘美最无法忍受的,就是空有良策,却被现实条件所限,握紧了双拳,低声叫嚷。“你不是要卖鲸鱼骨头去汴梁么,咱们现在就,现在就派人出海继续猎杀鲸鱼。用卖鲸鱼骨头和鲸肉,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