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郑子明可是愈发尴尬了。想要跟大伙再解释几句,肚子里却找不出任何恰当言辞。直被逼得汗流浃背。若不是耐着今天的战事尚未完全了结,真恨不得立刻像呼延云一样落荒而逃。
正尴尬得无地自容之际,四敞大开的堡寨门口,忽然冲出了十几名弟兄,当先一个,正是奉命进寨清理残敌的陶勇。离着老远,就冲着郑子明举起手中钢刀,大声叫喊:“屠庄,屠庄!将军,属下请求屠庄。这堡寨里头住的全是禽兽,一个都不能留!”
“胡闹!我军今天有没受到多少损失!”郑子明如蒙大赦,赶紧板起脸来,厉声呵斥。“不是说好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么?怎么你突然又起了杀心?!”
“将军,您,您进去看看,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姓朱的,姓朱的一家全都枉披了一张人皮!”陶勇猛地飞身下马,单手戳着横刀跪倒于地,泪流满面,“属下,属下知道,知道您心肠好,不肯滥杀无辜。可,可在这朱家上下,肯定没有一人无辜!”
“将军,里边,这寨子里,住的根本不是人,不是人!”其余弟兄也相继跪倒,哭喊着控诉。
这批人都是最早追随郑子明的精锐,最近大半年来几乎每个人都多次在生死之间打过滚的。按道理,许多大场面都见识过了,情绪应该轻易不会波动才对。可今天,一个个却两眼通红,声音断断续续,肩膀和身体,也以为过于激动而颤抖个不停。
“勇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先别忙着下跪。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看到什么了?你们几个也是,别光顾着哭,先说,先把事情说清楚。”陶大春跟陶勇都来自陶家庄,非常熟悉后者的脾气秉性,见此人竟然给气成了这般模样,只得把自家妹子的终身大事先放在一边,上前几步,大声提醒。
“是啊,陶指挥,莫非堡寨里边还藏着一座森罗殿不成?”
“陶指挥,你先把话说清楚!”
“杀就杀呗,姓朱的全家原本就该死!但你们几个何必气成这样?”
赵匡胤、韩重赟和呼延赞三个,最近一段时间也没少跟陶勇打交道。知道此子并非一个莽撞人,赶紧收拾起各自心里头的算盘,先后出言追问!
听了众人的话,陶勇的情绪终于多少平静了一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大声吼叫,“他们,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他们全是畜生,披着人皮的畜生!寨子,寨子里头藏着几间密室,里边,里边关的全是拐来的娃娃。上百个娃,上百个娃的下半截身子,都,都套在陶罐子里。”(注1)
“道州侏儒?”赵匡胤博学多闻,立刻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典故。随即,弯腰将包铜大棍从脚边抄了起来,十根手指的关节,齐齐变成了青灰颜色。
韩重赟、呼延赞等人,则脸上先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随即,也大吼一声,身手便摸向了各自腰间的刀柄。
沧州杂耍名满天下,从江南到塞北,只要是繁华所在,就肯定有一两支杂耍队伍定期前来献艺。什么上刀山,下油锅,大变活人之类的绝技,无不精彩绝伦。而除了这些令人称道的绝活之外,每场表演不可或缺的,就是侏儒戏。那些面目姣好,大头小身子的男女侏儒往往一露面儿,不用任何表演,就能博得满场的笑声。稍微说几句俏皮话,或者做几个下流动作,便能让看客们将大把大把的铜钱朝场子里扬。
作为家境不错的公子哥儿,韩重赟和呼延赞等人,以前都没少看过杂耍,也没少往侏儒们捧着的铜盘子里丢下打赏。却是谁也未曾想过,原来那些面目姣好,身体却像三五岁幼儿高矮的侏儒,居然不是天生!而是被恶棍们拐了好人家的儿女,像栽萝卜一样在陶罐子里“培育”而成!
从三五岁被“栽”进罐子里,一直培育到十四五岁能出场赚钱,这十多年,孩子们得忍受多少非人折磨?而被如此残忍的手段连续折磨十几年,上百名幼儿中,又有几人能坚持到最后?!
答案根本不能细想,一想,便会觉得天地间没有一丝阳光。
“陶勇,头前带路!”此时此刻,郑子明心里,哪里还顾得上半点儿女私情。手握钢鞭,一马当先冲在了众人前头。“若是情况真如你所说,郑某绝不放过一个!”
“绝不放过一个!”赵匡胤、韩重赟、杨光义、呼延赞等人,咬着牙重复。先前的种种算计和不快,悉数抛得干干净净。
“等等我!一起去!”还没等冲进寨门,先前已经逃之夭夭的呼延云,也红着眼睛加入了队伍,一张俊俏的面孔上,写满了杀机!
众人在陶勇引领下,很快就来到了位于朱家寨正中央的寨主大宅。还没等抵达密室所在院落,耳畔就传来了一片哀嚎之声,“饶命,别打了,我招,我什么都招!”
“饶命啊,将军饶命。这事儿都是底下人瞒着草民干的,草民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啊!”
“饶命,饶命,我只是个小喽啰,我只是小喽啰。寨主让干,我不得不干啊!”
“不关我的事儿,不关我的事儿,我是走亲戚的,走亲戚的,饶命——!”
“饶命,小人跟此事没关系……”
而四下里,更多的,则是弟兄们义愤填膺的指责,“王八蛋,你家就没儿没女?”
“禽兽,枉披了一张人皮!”
“守着大堆的私盐,还不满足,还要祸害别人家孩子!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
“你们自己的孩子呢,你们自己的孩子怎么不装在罐子里头?”
“轰隆!”
最后一声,却是老天爷打了个霹雳,将这片罪恶的天地,震得摇摇晃晃。
豆子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却无法扑灭少年人的心头怒火。他们加快迈动双腿,怒吼着冲进叫嚷声最大的院子,然后,一个个本能地停住了脚步,浑身上下,寒气彻骨。
最先入眼的,不是愤怒的弟兄们,也不是哭喊求饶的朱家子侄,而是一排排两尺高矮的陶罐子。足足有一百五六十个,密密麻麻摆了满院儿。而密室门口,还有弟兄们,眼里含着泪,正在将更多的陶罐子一个接一个往外抬。
每一个陶罐子口儿,都露出一个圆圆的大脑袋。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有的,则贪婪地伸出舌头,品尝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空气和雨水。还有的,则木然地瞪圆一双眼睛,四下观看。看天,看地,看风中狂舞的树枝和摇摇晃晃地树干,对一切都觉得无比陌生……
当他们看到平素把自己像牲口一样饲养的朱家人被打得跪地求饶,满脸是血,双目当中,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
“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呀,您终于开眼了!”一名不知道年龄的侏儒,忽然扬起了头,大声高喊。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滚滚,闪电乱窜,仿佛要劈碎这丑陋的人间。
注1:人造侏儒,见于白居易的长诗,《道州民》。道州生产漂亮的侏儒,被一直地方当作贡品取悦各代帝王。直到左谏议大夫阳城被贬到此地为官,才发现侏儒并非天生,而是官方将美貌小儿买下来,身体套在陶罐子里,每天只喂很少食物,慢慢培育而成。
第三章 耕耘 (四)()
第三章 耕耘 (四)
“抓到朱家的家主了!”“抓住姓朱的狗贼了!”雷声刚落,快意的叫嚷声紧跟着就响了起来。十几名身穿皮甲的沧州军兵卒,拖死狗般,将一个包裹在铁甲里的胖子,拖到了“制造”侏儒的院落中。“大人,属下抓到了朱家寨的寨主朱云!”
“刺史大人饶命,饶命——!”半个时辰之前还威风八面的朱家寨寨主朱云,匍匐在地上,铁甲上沾满了泥土和雨水,就像一只刚刚被钓上岸的大虾蛄。“ 草民前几天刚刚帮您攻破了贾家寨,草民对您忠心耿耿……”
郑子明飞起一脚,将此人踢了个仰面朝天:“忠心耿耿?包括向防御使衙门安插眼线么?还是用美人计给我手下的将领下套?!”
他打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些地头蛇会向自己效忠。所以,宁愿抢先下手,将这群人清理干净了,然后在一张白纸上重新作画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丝毫没有偏差。地头蛇们主动出兵攻打贾家寨,不过是只是为了毁灭罪证,同时麻痹他的心神。暗地里,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防御使衙门和刚刚确立番号的登州军。
就在他率军将地方团练强行缴械到发现贾家寨寨主被人毒死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内,防御使衙门的杂役已经被“有心人”偷偷买通了四五个,两名平素看起来不太受他重视的指挥使,在外出闲逛时,也恰巧目睹了“良家少女”被地痞围攻的戏码,然后顺利成章地来了一场“英雄救美”。
若不是因为他借着贾登被狱卒毒死的事件,果断向地头蛇们宣战,将后者打了个措手不及。可以肯定,用不了半个月,那两名心思单纯的指挥使,就得成为地头蛇们的乘龙快婿。然后一步一步,从李家寨带来的弟兄们,就渐渐与地方豪强们血脉相连,难分彼此。等他这个防御使发现情况不妙想要整肃队伍,就会愕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喀嚓!”又一道闪电劈落,照亮十数双愤怒的眼睛。
“英雄救美”,只是地头蛇们向沧州军渗透的诸多手段之一。刚刚进入沧州那几天,凡是职位在都头以上的将佐,只要离开军营,就会碰到各种莫名其妙的奇遇。莫名其妙就被人请去吃酒,某明奇妙就捡到了一锭银饼,甚至还有人被失散多年的富裕远亲当街拉住抱头痛哭。最开始,众将佐还以为自己突然鸿运当头,到了开战之后,才霍然发现,那当头落下的根本不是什么鸿运,而是一把把抹了毒药的钢刀。
“草民,草民知罪。草民愿意捐出所有家产和地契,只求,只求大人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在一片愤怒的目光中,朱家寨寨主朱云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换了套说辞继续大声哀告。
既然诸多见不得光的小动作,都被人抓了个正着。再扯什么功劳和忠心,就纯粹是自欺欺人了。然而“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手中所掌握的几万亩良田和万贯家财,应该能打动郑刺史原本不充裕的腰包。
令他失望的是,郑子明连想都没想,就冷笑着给出了答案,“不用你捐,你的家财和田产,从今天起一律充公。至于你自己的性命?我来问你,院子里这些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身上的罐子,是谁给他们套上去的?”
“这些孩子?”朱云打了个哆嗦,将脖子缩进铁甲里,结结巴巴的自辩,“是,是,是草民花钱买来的,真的是花钱买来的啊。卖身契,卖身契就在,就藏在草民的书房的柜子当中。他们,他们的爹娘都按了手印在上面。他们,他们家穷,爹娘原本也养不起了。草民,草民不忍心见他们生生饿死,才,才……”
“你撒谎?”临近一个陶罐口处,突然响起一个愤怒的女声。“我是你今年正月才绑来的!我当时正拉着我娘的手回家,你们打晕了我娘,直接把我抢到了这里!大人,请替民女做主,民女所言若有一句假话,愿领刑反坐!”
“他撒谎,大人,他撒谎。”紧跟着,又是一个愤怒的男声响起,伴着天空中纵横交错的闪电,“我阿爷是他家的佃户,欠了他的印子钱,被他赶出了庄子。我,我,被他们留下来抵债!”
“救命,大人救命!”
“杀了他,杀了他!”
“大人,我姐姐被他生生套在罐子里憋死了。这院子里每天都往外丢死尸!”
“救命啊,大人,草民是被他抢来的!草民还记得自己家住哪,爷娘是谁!”
“救命啊……”
纷乱的呼救声和控诉声,汹涌而起。刹那间,竟然盖过了从天而降的惊雷。大大小小的陶罐子口处,那些年纪相对较长,也终于弄清楚了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造侏儒”们,纷纷张开了嘴巴,将朱氏的谎言彻底戳穿。
“草民真的花了钱的,大部分都是花了钱的!”全身包裹在铁甲中的朱云,在雷霆般的控诉声中瑟瑟发抖,喊出来的狡辩声也因为紧张而变了调儿,“强抢来的那几个,肯定是底下人瞒着草民干的。草民管着这么大的寨子,手下难免良莠不齐。草民,草民有失察之罪,但是罪不至死!”
“杀了他!杀了他!”
“报仇,大人,替我们报仇!”
“大人,他在骗你!”
“大人,隔三差五就到这座院子里来!”
“他撒谎!他撒谎……”
更多的控诉声,从一个个罐子口处响起,宛若天空中肆虐的雷暴。
“草民冤枉!”唯恐郑子明听了侏儒们的“一面之词”,朱家寨寨主朱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草民真的冤枉。养小人儿取乐,乃是本地传统,官府历来不禁!非但杂耍班子要养,洛阳、汴梁的达官显贵,哪个家里没养着几个小怪物玩耍?!他们若是不买,草民自然也不会干这种损阴德勾当。大人,不能只杀我一个!您要杀,就该把……,饶命——!”
“噗!”一根包铜大棍带着风劈落,将此人的脑袋连同铁盔一并砸了个稀烂。
“喀嚓!”“喀嚓!”“喀嚓!”数道闪电同时劈落,照亮赵匡胤青黑色的面孔。
第三章 耕耘 (五)()
第三章 耕耘 (五)
“杀得好!”饶是平素跟赵匡胤有许多不对付,杨光义也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好。在他看来,像朱云这种衣冠禽兽,一棍子打死实在太便宜了,就应该拖到外边的打谷场上,当着所有侏儒的面儿,千刀万剐。
“非但此人该杀,这朱家上下,恐怕个个都不是善类。”韩重赟叹了口气,低声提议。随即,快步走到最先开口反驳朱寨主的那名侏儒女童面前,捡起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敲打套住女童身体的陶罐,敲几下就停一会儿,敲几下再停一会,唯恐自己力气使得太大,伤到了女童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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