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会令我蓟州韩家受到攻击?小弟愚钝,请世兄不吝指点。”
“不敢!”韩倬诡异一笑,忽然顾左右而言他,“家祖当年曾经给太祖皇帝献‘胡汉分治’之策,二位以为此策如何?”(注1)
“这……”耶律赤犬平素懒得读书,根本不知道‘胡汉分治’为何物,顿时被问了个无言以对。
韩德馨的脸色,则愈发凝重。默默沉思了好半晌,才长长地吐了口白气,低声道:“世兄勿怪,鲁公为太祖皇帝所献‘胡汉分治’之策,在当时乃为一等一的良谋。我大辽能有今日之强盛,全赖于此。然我大辽国内,契丹人与汉人始终泾渭分明,恐怕也跟此策息息相关。一国之内,过于强调各族之间的差异,而不能彼此间一视同仁。就好比一家之内过于在乎谁是长房,谁是旁枝,从长远计,未必是善事!”
“说得好,那贤弟可知道,家祖为何要给太祖皇帝献此有明显缺陷之策?家祖无目乎,群臣无目乎?若非大辽国满朝尽是无目之辈,几十年下来,朝廷为何明知其有缺陷,却不改之?”韩倬大笑,抚掌,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般兴奋莫名。
“这……”天很冷,韩德馨的脑门上,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说鲁国公韩延徽是个睁眼瞎子,他可没有如此勇气!指责大辽国的所有文官都有眼无珠,那更需要好好称称自家脑袋的重量。如果“胡汉分治”之策的缺陷早就被发觉,却至今没法改变,恐怕答案就只有一个……
“非不为,力不能及也!”抬手迅速在脑门上擦了一把,韩德馨哑着嗓子,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以胡法治汉,则使得汉人争相南逃。以汉法治胡,则契丹各部必对施政者群起攻之。纵使以太祖之神武,亦避免不了其粉身碎骨!”
“那授田之策呢?对契丹各部的长老来说,此策比那‘胡汉分治’又如何?”韩倬的追问再度传来,夹在白毛风中间,把韩德馨直接给冻僵在了驮马背上。
注1:鲁国公韩延徽,辽初名臣,甚受耶律阿保机器重。曾经替阿保机出谋划策,灭国数十。阿保机死后,耶律德光,耶律阮也先后对其委以重任。其子韩德枢,21岁便被封为太尉,也替辽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注2:淮南王刘安成了神仙,他的鸡犬也跟着一道白日飞升。所以留下了鸡犬升天的典故,指某些的爪牙因为主人的福气,跟着升官发财。
注3:太祖皇帝,指辽太祖耶律阿保机。
第七章 劲草 (七)()
第七章劲草 (七)
比“胡汉分治”如何?从大辽国的长远角度看,“授田策”当然是强出太多。
俗话说,有毛带皮不算财。草原上一场暴雪或者瘟疫过后,有多少牛羊牲畜得惨遭不幸?而让契丹人都变成地主,让被掠至幽州及塞外的汉人奴隶都变成农夫和佃户,每年将给大辽国的官仓贡献多少税金和粮食?既然在幽州和塞外也一样可以务农,并且还能分到一块土地,那些被掠而来的汉家百姓,又何必要冒死逃回故乡?回去之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依旧是要以种地为生,并且还终日提心吊胆防备战乱和盗匪,日子过得未必比在辽国安宁!
然而,这只是从国家角度。从个人和家族角度来看,结果却是截然相反。
胡汉分治,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保证了契丹人,特别是契丹各部长老们的地位超然。而“授田策”,却直接捋了长老们的虎须!
的确,大部分契丹人都能通过“授田策”获益,一下子就变成了对外租赁田产为生的地主。大辽国底层,胡汉百姓之间的矛盾,也会因为“授田策”得到极大的缓解。可不靠武装打草谷,却靠收田租为生的契丹人,跟汉人还有什么区别?而光凭着高贵的“血统”,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契丹贵胄们,在朝堂上又怎么可能继续稳压像韩延徽、韩匡嗣、马胤卿这样的汉臣一头?
再长远一些,百年之后,当大部分契丹人和汉人变得差别越来越小,大辽国,将是何族之大辽?
韩德馨不愧是“德”字一辈中的翘楚,文武双全,心思慎密。越想,越是感觉浑身冰冷,汗珠一颗颗地被冻在了鬓角、脸颊、下巴等处,却根本没力气去擦。
怪不得“授田策”是由马胤卿和自家叔父韩匡嗣提出,而素有“北地第一智者”之称的韩延徽却保持了沉默,原来人家早就看出了其背后的风险。怪不得马延煦一返回军中,就像疯子般不管不顾地带领幽州军出征,原来此人是打算尽最大可能替其父马胤卿分担风险。
一旦此战大获全胜,马延煦的行为,便足以证明马氏家族对大辽国的赤胆忠心。契丹各部长老们的攻击效果,必将大幅减轻。而此战即便惨败,面对着长子刚刚“以身殉国”的父亲,契丹各部长老们的敌意,也多少会降低一些,不至于让马胤卿本人和整个马氏家族,步商鞅和晁错的后辙。(注1)
只是以目前情况来看,第二种结局的可能,远远超过了第一种!僵坐于驮马的背上,韩德馨的身体如同冰雕一般,笔直坚硬。身前身后,白毛风打着漩涡,翻滚起伏,宛若一排排惊涛骇浪。
他不想死,他还年青,家中还有娇妻美妾,还有刚刚蹒跚学步的一儿一女!他不想为了缓解蓟州韩氏所要面临的打压,而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当作祭品。马延煦是马胤卿的长子,他不是!马延煦出自马氏家族的嫡系长房,而他,却只是韩匡嗣的众多侄儿之一。
可他,现在更不能转身逃走。特别是在听韩倬说明了背后相关利害之后,更不能表现出丁点儿的犹豫。
不肯为家族利益牺牲的后辈,必然会被整个家族抛弃。而没有了背后的家族,他也必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家祖父以为,授田策,可一举奠定我大辽国百年之基!”韩倬的声音忽然又从白毛风中透了过来,很清楚,却没有一丝作为人类的温度。“此番外出历练,家祖父也曾经叮嘱,若是遇到蓟州韩氏的子弟,务必全力结交。你我两家虽然不是同宗,但彼此之间,血脉相隔也不会太远!”
“鬼才愿意跟你们这些没人味儿的家伙攀亲!”韩德馨在肚子里破口大骂,脸上,却不得不露出几分受宠若惊,拱起发僵的双手,大声说道:“能跟时时聆听世兄教诲,乃小弟三生之幸。世兄在上,小弟这厢有礼了!”
朔风将他嘴里吐出的白烟冲散,与风中的雪粒子一起,在周围飘飘荡荡。韩倬看不清他的面孔,却能隐约感觉到他话语中的悻然。因此,先拱手还了个平辈之礼,随后大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你我二人年相若;才能见识也相类似,并且贤弟还比愚兄多出数年行伍经验,愚兄哪敢在贤弟面前提‘教诲’两个字。不过是将心中所想坦诚相告,以求能和贤弟探讨一番而已。贤弟若是不赞同,尽管当面驳斥。愚兄必洗耳恭听。‘教诲’两个字,可是万万不敢当!,”
“世兄,世兄——说得都对!”韩德馨一开口,又被朔风将声音吹得断断续续。“战场外,战场之外此刻的确是风云莫测。身为,身为晚辈,此刻,此刻即便不能为家族出力,至少,至少不能再给家族增添任何麻烦!”
“不愧是左仆射的后人,贤弟此言甚善!”韩倬在白毛风中,大笑着抚掌。貂裘的下摆和袖子飘飘荡荡,浑然不似身在人间。“愚兄再多问一句,贤弟以为,这天下气运,在塞上还是在中原?”
“当然是在塞上!”耶律赤犬忽然插了一句,顶着满脑袋的雪粒子,就像一只刚刚被冻醒的狗熊。“我大辽之国运,刘汉怎么比得起?”
刚刚其弟弟和韩倬之间的对话,他一句都没听懂。但身为耶律氏的子弟,他却坚信大辽国的未来一片光明。区区刘汉算什么?把再往南的李唐、马楚、孟蜀加起来,都不够大辽国铁骑倾力一踏。只是大辽国刚刚换了新皇帝,还没腾出功夫来南征而已。(注2)
“短短三十年里,中原换了三个朝廷。每一个,都不是我大辽的敌手。而我大辽,最近三十年来,国力却蒸蒸日上!照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九州将重归一统。锦绣山河,将插满我大辽之旗。”知道对方不会无的放矢,韩德馨非常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大声回应。
“善!愚兄也对此,深信不疑!”韩倬大声附和,从貂裘的袖子里伸出一只玉石般的右手,在白毛风中指点江山,“我大辽政令通达,上下齐心,百姓安居乐业!而令叔父的授田策,则将胡汉之间的藩篱,一举撕了个粉碎。凭此良策,胡汉之间,差别必将越来越小。二十年内,大辽就必将不再只是契丹人的大辽。天下气运和正朔,也必将北移。贤弟,你我之辈,不趁此良机建功立业,更待何时?”(注3)
注1:商鞅、晁错,二人都是改革家,都因为触动了旧势力的利益,最后惨遭横死。
注2:刘汉,即后汉。辽国人不认为刘知远有资格继承汉高祖的国号,所以称其为刘汉。南唐被成为李唐,南楚被称为马楚,后蜀被成为孟蜀,跟此一个道理。
注3:纵观历史,凡能成为大汉奸者,通常皆为聪明睿智之辈。秦桧如此,汪精卫亦如此。只是他的聪明,却只谋了一家之福。脚下所踏,却是千家万户的累累白骨。
第七章 劲草 (八)()
第七章 劲草 (八)
大辽的国力蒸蒸日上,而中原北方地区已经连续换了三个朝廷,江南还有四五个国家,俱是一蟹不如一蟹!
大辽百姓日子过得安稳,而中原各国的百姓却是朝不保夕。
大辽眼下虽然以契丹人为贵,除了两个韩家之外,‘汉臣不得与闻军国要事!’但随着“授田令”下,契丹人与汉人之间的界限,必将越来越模糊……
当契丹人与其他各族不再泾渭分明之时,大辽国就不再只是契丹人的大辽。而是名副其实的天下正朔!
都说时势造英雄,事实上,要成为英雄,就必然要懂得把握利用时势。
既然此刻和此后若干年,气运俱在大辽而不在中原。身在大辽的“有识之士”不豁出去搏上一回,更待何时?
搏成了,就是开国功臣,名标凌烟。
数百年后,人们只会记得王猛功盖诸葛,谁会在乎前秦也是五胡之一,曾杀得中原各地血流成河?(注1)
聪明人都擅长权衡利弊,韩德馨无疑是当今幽州最聪明的几个年青人之一。
聪明人的勇气,往往也会与他所能看到的收益成正比。
当想到大辽必将成为天下正朔,一统九州,自己侧身期间是何等之幸时,四下里的风雪立刻好像就变小了,白毛风也不再冷得直扎骨髓。
“多谢世兄点拨!”狠狠揉了几下脸上的冻疮,他拱起手,挺直了身体说道。眼神、表情和动作,都是无比的郑重。
这回,韩倬没再跟他多客气。先是挺直了身体受了他的礼,然后又笑着补充道:“贤弟高才,有些事情其实不必愚兄多嘴,你自己早晚都能看得清楚。只是愚兄比你痴长几岁,又侥幸占了旁观者的便宜罢了。马将军先前立功心切,没仔细了解对手详情。幸好有你在,咱们现在过去提醒他一声还来得及!”
“愿听世兄吩咐!”既然已经打定的主意要搏一回,韩德馨也就不计较先前所受到的冷遇了,点点头,大声表态。
“你们哥俩且随我来!”事关生死,记室参军韩倬不多啰嗦,跟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招了招手,直接带着二人赶往队伍的正前方。
队伍的正前方,副都指挥使马延煦,此刻正为自家先前过分低估了任务的难度而发愁。见韩倬带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前来帮忙,心中大喜。赶紧摆出一幅礼贤下士的面孔,请三位帮忙者给自己指点迷津。
“关键是别再让他们打了伏击!咱们对这一带地形不熟,雪又下个没完!”耶律赤犬并不擅长军略,只能根据自家战败的教训,如实总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眼下最难的是,我等对李家寨的实力毫无了解,只知道他们半年前还是一群结寨自保的乡勇。其他武备、训练、军心、士气,寨墙高矮等方面,都两眼一抹黑。”韩德馨倒是很尽职,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补充。“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尽快赶到李家寨,而是想办法找一些当地的官吏和百姓,从他们嘴里了解对手的详情。”
“既然半年前还是乡勇,经历的战事就不会太多!”韩倬眼光比其他两人高了不止一点半点,立刻从韩德馨所提供的消息中,找出了对手的一处重要破绽。“兵器、铠甲之类,都相对容易补充,但战场经验,却必须一步步来。缺乏经验,则其韧性就难免不足。打顺风仗可以,万一受到些挫折,便会士气大降。所以,我等不必急于求胜,稳扎稳打,反到更容易拖垮他们!”
……
三个出主意的人当中,有两个原本就并非等闲之辈。马延煦自己能一路做到军一级的都指挥使,自然也堪称兵法精通。因此商量了片刻之后,还真给他们商量出一条非常恰当的策略来!那就是,“放慢脚步,远派斥候,保存体力,稳中求胜”。同时派人去联络附近的“朋友”,让后者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还甭说,当真正把李家寨众乡勇当作可与自家实力相提并论的对手之后,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不到两个时辰,撒到大队人马周围五里之外的斥候,就跟一小股来历不明的队伍,爆发了一场遭遇战。凭借娴熟的武艺和丰富的厮杀经验,幽州军斥候很快就击败了这股从雪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敌人,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却不到对方所留下尸体总数的一半儿。只是因为天色迅速转暗和地形不熟等原因,才很遗憾地未能将这支敌军全歼。
当天夜里,马延煦又亲自带队,粉碎了敌军的劫营企图。自身伤亡不到三十,却令对手在营外的雪地里,又留下了四十余具尸体。随后的几天,四个营头的幽州军,以每天不到三十里的速度缓缓前推,每走五里左右就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