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晨曦初起。或许是靠近河边的缘故,邺城的晨曦比通常平原地带的晨曦更浓一些,宛似一层薄雾笼在万余人鏖战的旷野上。便只在刹那间,一缕阳光从东面的地平线猛地shè出,晨曦和夜sècháo水般向西面退去,露出整个战场。就见两里外的旷野处旌旗晃动,曹军兵卒源源不断从东营涌来。再远一些,战马奔腾引起的尘埃像是一片黄云贴地涌来。不用看吴晨也知,此时西面的情景必然与东面类似,提声喝道:“yin祭酒,让城内的将士尽速将拒马,鹿角搬到两翼。审别驾,下令战车一定要从角门处冲出来,从侧翼阻截对方战骑奔袭。”
yin夔和审配分别在城墙两面摇动旗帜,传出军令。
就只这片刻间,曹军战骑已奔出尘埃,出现在视野中。马蹄奔踏,践沙扬灰,袁军东西两翼就像是有飓风掠过,半片天空顿时暗了下来。蓦然间,喊杀声大起,两翼曹军战骑就如溃堤的洪水一般楔入袁军前锋两翼。
此时由蒋义渠所督的后翼一万袁军距离前军仍有一箭的距离,曹军战骑正是看准时机,对袁军前锋进行突击。
陈琳双手撑持雉堞,双唇不住翕合,像是在念叨什么。审配面sèyin沉,眼眸鹰鸷一般凝视战场,不住挥动手中旗帜指挥后翼袁军向前接应。
吴晨赶到审配身旁,道:“别驾不可心急,让后军压住阵脚再向前。曹军冲入前锋的并非主力”此时城墙上下,呼喝声沸反盈天,吴晨说这几句话时,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但也不知审配到底听进了多少。
果然,楔进前锋两翼的曹军战骑在袁军强弩的阻击下,从侧翼抽身而出,沿着被战车扫清的道路,斜斜掠过袁军前锋,向曹军营寨中奔去。远处,曹军战骑奔行的隆隆声cháo水一般涌来,战骑奔行溅起的尘沙一人来高,随着不住前突的战骑群翻翻滚滚,就像是怒cháo夹着排山倒海之势直冲而来,目标正是已突前准备救援前军的袁军后翼腰腹,来势之凶猛,脚下的城池似乎都在曹军战骑的冲锋声中不住震颤。城上袁军将领相顾失sè之际,曹军北营靠近西北角的栅栏忽然纷纷倾倒,数十辆战车碾压栅栏出现在曹军右翼,正是攻进北营的韩荀等人。从营中绕了一圈回来,战车早失去了原先的颜sè,车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殷红。城上的众将都是长出一口气,连一向喜怒不形于sè的审配也是狠狠一拳擂在雉堞上,长吐一口恶气。
曹军西营将领也在此时发现出现在己军侧翼的袁军战车,战鼓鼓点一变,旌旗挥舞间,数百刀盾为主的青州兵从侧翼兜了出来,迎向战车群。只是战车冲势太过强悍,两军接战的刹那青州兵便被击溃,战车夹着风驰电掣之势,向曹军骑兵阵列的腰际横冲过来。骑兵若被截断,失去冲锋和加速的距离,陷身到袁军的长戟海里必然全军覆没,曹军统领对此心知肚明,此时再不敢直冲袁军突前的后翼兵卒,数千战骑硬生生分成两部,夹着横冲过来的战车两侧,兜出一个大圈,奔向栅栏被撞倒的营寨。
吴晨奔到陈琳身旁,道:“主薄,命你手下的兵卒将柴草运出城,先将曹军西营和北营的空隙填上。”陈琳连连点头,叫道:“好,好,我这就去下令。韩文烨已经杀出来了,审子长呢,审子长怎么还没杀出来?这可真急死人了。”边说边向城下奔。
吴晨将目光投向东营和北营交界处。曹军西面寨墙几乎已全部撞倒,东面寨墙却几乎没有什么破损。吴晨的视线被寨墙挡住,看不清冲进营寨后的战车究竟战到了何处,唯见曹军军旗不住晃动,隐隐间似是形成数十股人流围着营帐不住回旋。吴晨暗叫糟糕,心想,莫非审荣贪功冒进竟然深入到曹军营帐?进入曹军营帐,通往左右的道路被营帐所阻,战车转动不灵,若被曹军趁势堵截,前后再被堵上,这数十辆战车废了事小,右翼迟迟不能合围,曹军东营北营交相呼应,整个局面就成了吴晨最不愿见到的消耗战。
想到这里,吴晨背脊一片冰凉,猛地一撑雉堞,向审配道:“审别驾,给我三千大戟士,我去将右翼堵上。”
审配面sè铁青,双眼有些发红,似是完全没有听到吴晨的喝声,哑着嗓子一遍遍地道:“子长,子长定会冲出来的,一定可以”吴晨侧身扑到审配身前,挡住他的视线,高声道:“审别驾”
刚说出三个字,猛听得城下数万人齐声大呼,呼喝声几乎将战场上所有声响都掩没下去。吴晨定了定神,探身望向城下,就见西北角上一员大将越众而出,身后的旗帜迎风招展,一个斗大的“曹”字猎猎飞舞,正是曹洪从营寨中冲了出来。显然曹洪见袁军右翼迟迟不能合围,因此领兵亲自冲击袁军左翼,若将袁军左翼冲破,曹军东西北三营便连成一体,此战袁军不仅不能破围,反而将大败亏输。而袁军大呼则是此时后军蒋义渠的帅旗也动了。与曹洪出左翼相反,蒋义渠是看到己军迟迟不能在右翼合围,因此率亲军赶向右翼。
此战袁军左翼强悍,右翼虚弱,被曹军正好抓住,战局由此变成曹军击破袁军左翼便是曹军大胜,袁军堵上右翼便是袁军大胜。战局至此,也是初始筹划此战的吴晨所始料不及的。
审配狠狠擂了雉堞一拳,道:“竖子无能,竟害大军至此。吴并州,全是你的好计,果然好计。”双目赤红,瞪着吴晨,吴晨原以为审配说的“竖子无能”是指审荣,但见审配鼻翼箕张,眼中的怒火几乎便要喷将出来,将眼中的自己烧化成灰,立知审配口中的“竖子”是指自己,这几ri来受的气一并爆发,就觉一团怒火猛地从胸口腾起,怒道:“审荣无能,全邺城的将领都知道,偏是你要用他出城战曹军,如今不怪自己,反倒来怪我?”审配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咆哮:“若不是你一力撺掇,我军稳守城池,岂会如此刻般全军覆没?来人,来人,将这个曹军jiān细拖下去砍了,拖下去砍了。”
一旁的将领兵卒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人动身。审配须发箕张,厉声咆哮道:“你们没听到我说什么?将这个曹军jiān细拖下去砍了你们你们都要作反么?”
yin夔道:“别驾,我军此时只是暂处下风,并未全军覆没”审配用手指着yin夔的鼻子,咆哮道:“到此刻,你竟然还护着这个曹贼jiān细来人,将yin有纪也拖下去,拖下去”城墙上的兵将就像事先约好一般,突然齐齐跪倒,高声道:“别驾息怒,属下愿以身家xing命担保吴使君绝非曹贼jiān细。”
审配面sè铁青,混身颤抖,道:“你你们这是要造反,你们你们全反了”面sè忽然一白,一口鲜血喷将出来。yin夔叫道:“正南,正南,你这是怎么了?来人,来人,快扶别驾下城修养”众亲兵一拥而上,架着审配向城下走去。审配厉声道:“yin有纪,yin有纪,你好,你好,你勾结外人,谋占邺城,我审配做鬼也不放过你”
yin夔将从审配手中夺下的令箭和印符交给吴晨,道:“使君,我军能不能保住邺城就看你啦。”快步追向审配。
吴晨看了一眼被硬塞进怀中的令箭印符,环视城上的众将,淡淡地道:“众位的意思呢?”众将交相看了一眼,齐齐拱手,道:“愿尊使君号令,奋勇杀贼。”吴晨道:“好。我的第一支令箭,便是去请镇东将军韩将军上城楼,坐镇中军,居中调度。”当下便有一名兵卒接过令箭,转身而去。吴晨抽出第二支令箭,道:“我这第二令,便是迅速召集三千大戟士和一千弩手,随我出城固守左翼。”城上的将领先是一鄂,转念一想,吴晨初来邺城就曾率领兵卒和曹军交手,这个并州牧多半是喜欢亲临战阵的。既想明白,随即释然,当下便有几名传令兵接令而去。其实吴晨并不是不想居中调度,若此时手下的是安定铁骑,吴晨对各将领的脾xing才能知之甚深,自然会将各人用到相应位置,如臂使指,但来邺城不过三四ri,吴晨连邺城守军的大部分将领的名字都叫不清,又如何做到人尽其用?更何况破围之战这时已到关键时刻,万万再不能出现如审配用审荣一般的大错,此时此刻,反倒是自己亲自出城才能安心。
吴晨发出两令,转身望向城下的战场。此时烟尘顺着微风漫入战场,方圆十余里的旷野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黄雾。皆是身着赤sè军服的袁曹两军犬牙交错,混战一处,便像是一股燎原大火在城下的旷野间肆意延烧。吴晨目光转向西北角,那里已完全被尘灰遮住,完全看不见两军接战的情形,唯有一阵高一阵低的呼喝声,令人浑身热血沸腾。
猛听得身后脚步声响,韩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使君,我来了”吴晨转过身,正迎向韩猛。韩猛披挂整齐,一副戎装,但满面憔悴,两眼血丝密布,显见得这两ri一直没睡。吴晨将手中令箭和印符交给韩猛,道:“这里有将军坐镇,我就心安了。”韩猛道:“使君差矣,应该是使君坐镇,韩猛出城才是。”吴晨道:“有道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三军方可言战’,对邺城这些将领,我可远谈不上熟悉,可不用说‘人尽其才’了。我若坐镇中军,这战肯定输了。”韩猛点点头,道:“使君说的有理。”将吴晨递上来的令箭印符接到手中,眼中泪花涌动,几乎哭将出来。仰天长啸一声,像是要将胸中的郁卒一并喊出,跟着高举令箭,喝道:“众将听我军令,齐心协力击破曹洪。”
城上众将都知韩猛这几ri的遭遇,齐声大呼。
就在众将的呼声中,吴晨随着几名传令兵走了下城。这时城下已聚了十数人,眼见吴晨下城,急忙迎了上来,为首的是名文官,身后是陈、冯、田等一干木匠。吴晨记得迎在最前的那名文官姓田名纯,冀州功曹从事,吴晨领军诈曹军后,就是他接手领着一干工匠继续造车。见他迎过来,不知是什么事,迎上几步,道:“田功曹,陈工,冯工,你们怎么来了?”田纯拱了拱手,道:“他们”向身后的一众木匠一指,道:“听说出右翼的战车出了些事,就急忙又造了些车送来。只是事起仓猝,只有几辆而已,不知道使君能不能用上,让在下代问一声。”吴晨向一众木匠拱了拱手,道:“你们真是帮大忙了,多谢,多谢。”低声向身旁的一名传令兵道:“去向韩将军多调一百名蹶张弩手来。”那兵卒转身登上城墙。
一众木匠原本一脸怯意,听吴晨连说几声称谢,神情轻松下来。田大壮道:“使君,曹贼屠咱们河北可不是一个两个城了,咱们河北人都知道邺城被破是什么下场,要谢也是我们谢你,如何是你谢我们?”其他的木匠连连点头,齐声说是。吴晨笑了笑,道:“我还要领兵出城,谢谁,谁谢等破完城再说。不知道那些车在何处?”陈木匠叫道:“快些将车赶过来。”几个木匠转身飞跑而去。
吴晨见几名工匠飞跑的方向是东面,心想莫非仍是放在校场?田纯像是看出了吴晨的心事,接口道:“他们原本想使君或许会再用那几辆战车出右翼,所以就将那几辆车赶到东面的池阳门(即邺城北城的东门)。使君说要领军出城,莫非不是走池阳门?”吴晨道:“右翼被阻,目下我军和曹军的决胜地便在左翼,我这是要去巩固左翼的。”田纯道:“对战事我是一窍不通,唯有祝使君旗开得胜,大破曹军了。”吴晨笑了笑,道:“本来我对这次出城也没多少信心,但有了这些车,胜算就多了几分,田功曹和这些木匠兄弟是帮了大忙了。目下军情紧急,我就不多说了,请田功曹代为转告,让他们驱车到景阳门,我在那里等他们。”拱了拱手,领着兵卒快步向西而去。
到景阳门时,两千大戟士和一千弩手已在门前的空地集结,吴晨将几条军令简单的说了说。袁军兵卒早就从第一次随吴晨出城的那两千大戟士口中听过这几条军令,因此不似袁军第一次听吴晨训令时那般尴尬。也就在这时间,一百蹶张弩手和五辆战车也到了景阳门。吴晨将五辆战车排成一列,三百大戟士夹杂在战车队列,剩余的大戟士排在最右,弓弩手排在大戟士和战车之间,就以这古怪的阵型缓缓出城。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两处天空却完全不同,一边风和ri丽,一边却是尘沙飞扬。想想数ri前领军出城,似乎天空也不怎么好,但那次只是救人,这次却是救城,事关生死成败,压力实不可同ri而语。望着尘沙弥漫的天空,吴晨忽然间竟然对审配方才的失态有了些共鸣。
从出城到城外旷野一箭之地,正是城上箭支的覆盖范围,这里多是袁军伤军修养和弩兵弓兵取箭之地。那些兵卒望见这一古怪阵型出城,都是一楞,有的干脆起身向这处观望。吴晨见惯不怪,喝令兵卒继续向前。再先前数十步已到了袁军后翼与曹军的接阵处,这里伤军更多,一个个头、脸、身上鲜血直流,被民夫用担架抬下,这些还未接阵的兵卒看得心惊胆战。吴晨喝道:“不要多看,继续向前。”
“使君,使君,咱们要将车跑起来么?”驾驶战车的军士突然开口询问,话音微微发颤,不知是紧张还是胆颤。吴晨摇了摇头,道:“不用,慢慢驶过去就好。”向身旁的一名兵卒道:“去前面探探,看陈主薄到哪里了。探到陈主薄的位置,请他领兵跟在我军之后,将鹿砦和拒马一路铺过去。”兵卒跳下战车,向前奔去。
一名都伯从阵中跑了出来,向着吴晨大声喝道:“领军的是哪位将领?出来说话。”吴晨从车上站起身,道:“是我,吴晨。”那名都伯吃了一惊,停了片刻,咕哝道:“咱们统领接到军令说是使君要出城迎曹贼,等了老半天,还以为使君不出来了。”吴晨笑道:“怎会不出呢?前面的那些鹿砦是你们摆的么?撤了吧,我们过去后再摆回来。”那名都伯急道:“撤不得,那些鹿砦是死了十几个兄弟才摆上的,使君看那边,”向身后不远处一指,“那些曹军方才就杀到鹿砦前,咱们这里一撤,他们准定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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